“林沖是個英雄麼？”
當嚴盈俠老師拋出這個問題時，我的心頭一動。
是的，我們已經習慣了被追問“林沖為什麼會被逼上梁山”，我們已經習慣了回答所謂“朝廷腐敗、社會黑暗、江湖險惡”……
我們也習慣了“林沖是個英雄”。
像我這個年齡的啊，不僅熟讀“水滸”，而且對《英雄本色》也是念念不忘。那《英雄本色》所講述的，不就是林沖和魯智深的故事嗎？義薄雲天，蕩氣迴腸！
而當嚴老師出示原著中的若干段落，提醒我們注意那些動詞時，思辨開始了。
林沖別了智深，急跳過牆缺，和錦兒徑奔岳廟裡來，搶到五嶽樓看時，見了數個人，拿著彈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欄干邊；胡梯上一個年小的後生，獨自背立著，把林沖的娘子攔著道：“你且上樓去，和你說話。”林沖娘子紅了臉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林沖趕到跟前，把那後生肩胛只一扳過來，喝道：“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時，認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內……當時林沖扳將過來，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內，先自手軟了。高衙內說道：“林沖，幹你甚事!你來多管！”原來高衙內不曉得他是林沖的娘子；若還曉的時，也沒這場事。見林沖不動手，他發這話。眾多閒漢見鬧，一齊攏來勸道：“教頭休怪，衙內不認得，多有衝撞。”林沖怒氣未消，一雙眼睜著瞅那高衙內。眾閒漢勸了林沖，和哄高衙內出廟上馬去了。
聽說自己的妻子被欺負，林沖如一般丈夫無二，“急跳”過牆缺，“徑奔”岳廟裡來……“一扳”、“一喝”，好不威風！
而當他看清楚了這惡少是誰時，又怎樣？“先自手軟了”！最後呢？不過就是“一雙眼睜著瞅那高衙內”而已！
瞅？你的眼睛就算是瞪得比銅鈴還要大，能把壞人給瞅得跪地求饒嗎？能把壞人給瞅得立地成佛嗎？能保護自己的妻兒不受凌辱嗎？
林沖，你不是在古龍的筆下，你的目光無非就是遮掩一下自己的懦弱而已！
林沖見說，吃了一驚，也不顧女使錦兒，三步做一步跑到陸虞候家，搶到胡梯上，卻關著樓門，只聽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裡？”又聽得高衙內道：“娘子，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的迴轉。”林沖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開門。”那婦人聽的是丈夫聲音，只顧來開門，高衙內吃了一驚，斡開了樓窗，跳牆走了。林沖上的樓上，尋不見高衙內，問娘子道：“不曾被這廝點汙了？”娘子道：“不曾。”林沖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
這次，高衙內可是變本加厲。因為林沖就是瞅了他兩眼嘛，又沒掉皮兒掉肉。於是，索性把林沖的娘子給騙進了屋裡！
施耐庵先生的筆也是不動聲色的犀利：“林沖立在胡梯上叫道……”
呵呵，一秒鐘之前是“搶”，一秒鐘之後是“立”。
明知道自己的娘子如羊入虎口，卻還要叫上兩聲。
嚴老師拋出問題：“如果是魯智深，會怎樣做？”
那還用說？如果是魯智深，這高衙內焉有命在？即使第一次被這賊子逃脫，第二次定要把門踹個稀巴爛，一把揪來打他個萬朵桃花開！
可是，這林沖，這堂堂八十萬禁軍教頭，竟然立在門外，分明是提醒那個賊速速逃脫免得冤家路窄實在尷尬……
不再舉例。
嚴老師講得好啊，通過細讀文本，我們可以洞察林沖的弱點，可以站在他的立場上去思考“為什麼”，可以發現原來這有萬夫不當之勇的林教頭不過就是一個膽小怕事謹小慎微甚至打掉了牙齒往肚子裡咽的小公務員而已。
“在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只想做一個人。”
任性而為，誠然痛快淋漓。但殊不知“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不必嘲笑林沖，我們甚至沒有資格嘲笑林沖。
也許，我們人人都是林沖。
哪怕心中也有魯智深縱橫四海去他孃的之豪情，卻也選擇如林教頭一般能忍則忍地活著。
螻蟻尚且偷生！
嚴老師的分享結束了。
我的思緒卻停不下來，停不下來。
我想到了《水滸傳》中關於林沖之死的敘述——這樣一位叱吒風雲的人物，最終的交代不過是區區兩一行字。
林沖風癱，又不能痊，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視，後半載而亡。
在被稱為經典的電視劇《水滸傳》中，林沖的死被大大提前了，即宋江接受招安時，他被活活氣死。
這樣的改法當然更具視覺效果，驚心動魄。不少人拍掌叫好，說改得好，符合林沖的性格。你看，他是不肯與高俅妥協的。
胡說八道。
要我看，還是原著好。這林沖啊，要是真有這樣的血性，怕早就潛入東京，一刀下去，至少將那高衙內給結果了性命。
他這一輩子，其實都是在忍，在躲，在卑微地活著。
唉。
2018年10月10日
閱讀更多 王鋼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