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只剩回忆:金庸笔下的不圆满,终究不能圆满了

10月30日晚,儿子查传倜证实了金庸的死讯:“下午走了,很安详。”消息来得突然,就像很早之前他亲口说过的那样,

“人生,就该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江湖只剩回忆:金庸笔下的不圆满,终究不能圆满了

自从1955年把“镛”字拆开,成了笔名,“金庸”这个名字就深深扎根在了几代人的成长里。

他以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十余年间写下15部大作,仅仅一句“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一定有金庸的武侠小说”,就足以见得他在全世界的影响力。

再见,金庸;再见,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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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联中的14个字,正是他14部武侠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还一部不在其中的,便是《越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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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金庸作品。唐鸭鸭 摄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金庸开始武侠小说的创作,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

1955年,《大公报》下一个晚报有个武侠小说写得很成功的年轻人,和金庸是同事,他名叫梁羽生。那年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即将完结,而他的创作又到了疲惫期,于是,报纸总编辑邀请金庸将武侠小说继续写下去。

虽然此前从未写过小说,但凭借他对武侠小说的了解与喜爱,金庸还是答应接替梁羽生的任务。他把自己名字中的镛字拆开,做了一个笔名,《书剑恩仇录》正是他的第一部武侠作品,作品一炮而红。

此书成功之后,金庸又在短短的几年内创作了《碧血剑》《雪山飞狐》和《射雕英雄传》等作品,一时间风靡全港。十余年间,他写下15部洋洋大作。

80年代初,广州一家杂志开始连载《射雕英雄传》,金庸的武侠小说正式进入内地。时至今日,即便你始终不曾看过他的原著,但其作品在两岸三地不断被改编成的影视剧,可能也是陪伴你成长的一个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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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美玲 1983《射雕英雄传》饰黄蓉。来源:金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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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若彤 1995《神雕侠侣》饰小龙女;1997《天龙八部》饰王语嫣。来源:金鹰网

虽然作家王朔曾批评金庸小说是现代社会四大俗之一(还包括成龙电影、琼瑶电视剧和四大天王),但金庸倒不觉得这是一个坏的批评,他说俗就是接近很多人,或者很多人喜欢它。

确实如此,金庸的武侠小说受到了社会各阶层读者的欢迎,他曾获得了两岸三地最高领导人的接见,也被普通的男女老少所喜爱。

1972年,《鹿鼎记》连载结束,金庸宣布封笔时,不少读者为之遗憾。

2

1924年,金庸出生在浙江海宁的一个书香世家。

海宁查氏是世家望族,康熙年间创造了“一门十进士,叔侄五翰林”的科举神话。进入近现代,査家还出现过实业家査济民,教育家査良钊,九叶派代表诗人、翻译家诗人查良铮(穆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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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金庸族谱旁系姻亲关系中,也有很多大家熟悉名字,比如:

徐志摩——金庸的表哥(金庸母亲徐禄是徐志摩的堂姑妈);

蒋百里——金庸的姑父(著名军事家蒋百里的原配夫人查品珍是金庸的同族姑母);

钱学森——金庸的表姐夫(蒋百里的女儿蒋英是“航天之父”“两弹一星”功勋钱学森的妻子)

琼瑶——金庸的表外甥女(金庸的堂姐查良敏嫁了琼瑶的三舅袁行云)

……

在书香环境的熏陶下,金庸度过了安逸的童年时光。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13岁的金庸随学校南下,开始了千里跋涉的流亡之旅。由安至危、由富到困,但金庸没有在战乱的颠簸流离中颓丧。

15岁的时候,金庸和两位同学一起合作,编了一本《献给投考初中者》,根据招考的题目,做些模范答案给学生看,大概相当于今天《五年模拟三年高考》这类的参考书。这个书做得很成功,让他们赚了很多的钱。

有人说,金庸是最会赚钱的文人侠客,这一点,金庸在中学时候就已颇显锋芒。而看起来温和宽厚的金庸,年少时性格也有十分狷狂的一面。

在上学时,因不满学校的某些行为,他写文讽刺过训导主任,也在大学时与训导长争辩过,结果便是遭遇了两次被学校开除的命运。最惨的是第二次被开除后,因为没有钱,他衣食都没了着落。金庸向一位蒋姓表哥求助,才解决了生计问题。

求学期间的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想成为一个外交官。但因历史原因,他还是跟外交官的梦想擦肩而过。后来,金庸在另一所学校念起了国际法,而这段法学知识背景以及他后来的经历与声望,为他谋得另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1985年他被聘为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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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武侠小说大家,这个身份或许是他享誉最盛的。而另一个在金庸一生中不可磨灭的标签,便是报人,一个杰出的报人。

1947年,他进入上海《大公报》,从三千名投考者脱颖而出。第二年,《大公报》香港版创刊,金庸被派入香港,那年他24岁。当时的香港与上海相比,并不发达,但金庸说,

“我一生很喜欢冒险,过一点新奇的生活。”

作家李敖曾在节目中批评金庸武侠小说“那写得什么玩意”,他说侠义部分金庸自己没一样做得到,“不讲真话、不做真事”。不过,作为报人金庸,他并不是李敖所说的那般。

1959年,35岁的金庸创办《明报》,便是看不惯《大公报》所报道的“虚假事实”。他说:

“我办《明报》的时候,就是希望能够主持公正,把事实真相告诉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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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社评文章,高峰期每日一篇,他的武侠小说,几乎也是以日更的节奏推进,数十年间无间断。

在这般工作状态下,还有个颇有趣的故事。当年《天龙八部》在《明报》连载时,金庸曾数次离港外游。小说连载不能断,他便请好友倪匡代笔。在小说第89回中,阿紫的双眼被丁春秋戳瞎,这个情节其实是倪匡写的。后来,金庸则以换眼治疗手段让阿紫复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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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天龙八部》剧照

一手写武侠,一手写社评,奠定此生基业,30年时间,金庸将《明报》塑造成香港极具影响力的报纸。

而这份报纸开办之初,只有六千份的发行量。在困难的时候,所有职员的的薪水都打了八折。金庸说,“是大家和我一起捱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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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笔下的不圆满,终究不能圆满了

就像一位网友在缅怀金庸时说的那样:“还没等到他把阿朱改活过来,先生就走了。”

文学巨匠的骤然离去,也造就了金庸武侠世界里的无数意难平。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那里不仅有着快意恩仇的江湖纷争,也有着不少让人惋惜的遗憾。可惜的是先生奔向了桃花岛,这些无可奈何再也无人可填。

阿朱赴死:塞上牛羊空许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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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朱因担心萧峰会杀死亲父段正淳,继而与大理段氏结仇,怕他敌不过六脉神剑,遂决定易容成段正淳赴死,终成萧峰一生遗憾。

青石桥上,雷雨交加着降龙十八掌的呼啸,什么蓝天白云,什么草原牛羊,什么骑马并驰,什么携手共老,尽归一捧黄土。萧峰就这样陪着阿朱呆呆地坐在堂前,从早晨坐到午间,又从午间坐到了傍晚。

这一生,阿朱应该从未后悔过遇到萧峰,因为只有在他眼里,“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

他双眼一瞬不瞬的瞧着阿朱,只要几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从此不能再见到她了。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她的话声,约定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放羊,要陪他一辈子。不到一天之前,她还在说着这些有时深情、有时俏皮、有时正经、有时胡闹的话。从今而后再也听不到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约,从此成空了。

——《天龙八部》

郭襄杨过:风陵渡口初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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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少女郭襄没有随姐姐去风陵渡,没有在那里碰巧听到神雕大侠的事迹,没有追寻他并产生崇拜与爱慕,没有被给予三根金针的承诺,也没有收到十六岁的那份寿礼,她以后漫长的人生,会不会更好过一些?可惜,金庸的笔下没有如果。

“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只恨我生君已老,断肠崖前忆故人。”杨过当年救下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时,一定想不到这个姑娘后来为了寻他念他,付出了一生的时光。

郭襄回头过来,见张君宝头上伤口中兀自汨汨流血,于是从怀中取出手帕,替他包扎。张君宝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谢,却见郭襄眼中泪光莹莹,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为甚么伤心,道谢的言辞竟此便说不出口。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神雕侠侣》

靖蓉殉国:侠之大者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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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天下巨侠,一生心善;一个是鬼才妖女,一生聪慧。如此天造地设的一对本可以功成名就地隐退江湖,成为永远的传说。但《射雕》的故事不是结尾,在《神雕》的故事里,郭靖与黄蓉夫妇的后半生用来誓死守卫襄阳城,数次以肉身抵御外辱,直到城破身陨,与国同亡。

投降苟活不是他们会做的选择。“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是郭靖对杨过的嘱托,也是金庸笔下的人物留给世人对侠义最朴实又深刻的理解。

殷素素说:“我曾听爹爹说,郭女侠是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她父亲是郭靖郭大侠,母亲是丐帮的黄帮主黄蓉,当年襄阳失陷,郭大侠夫妇双双殉难。”俞莲舟道“正是。我恩师当年曾与郭大侠夫妇在华山绝顶有一面之缘,每当提起他两位为国为民的仁风侠骨,常说我等学武之人,终身当以郭大侠夫妇为榜样。”

——《倚天屠龙记》

萧峰自毁:单于折箭已断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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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为自己是汉人的萧峰,在最后关头胁迫耶律洪基下令,终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过宋辽疆界,之后以断箭自尽于雁门关外,享年33岁。

有人说,“萧峰是所有金庸小说中最具悲剧色彩的一个人物,宛如古罗马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确实,他被投身于所有矛盾的旋涡中心,进不能,退不能……他的死是注定的。

这是金庸迷的一桩遗憾,更遗憾的是,他的死也不能最终地解决这些矛盾。

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天龙八部》

不再心中一荡,谁来怜我世人?

江湖只剩回忆:金庸笔下的不圆满,终究不能圆满了

从昨晚到现在,江湖远去,皆是缅怀文章,下面这篇最为触动我。作者其实昨晚还写了一篇,可以前往公号“六神磊磊读金庸”看看。

第二篇,静下来写一点东西。

金庸小说,有两句纲领性的、灵魂的话。

一句叫做: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这话很好懂,是郭靖口里说出来的,讲的是家国。

武穆书中教诲,襄阳城头烽烟,蝴蝶谷中烈火,屠龙刀里遗篇,这都是家国。

中国人多半有点家国情怀,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都有。

但是只有这两个字,还不是最一流的文学。

金庸小说的第二句话,叫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这是《倚天屠龙》里的明教的歌。这一句话,讲的是悲悯。

有悲悯的,才是真正第一流的文学。

可以说,“家国”奠定了金庸小说的底色,“悲悯”决定了金庸小说的高度。

金庸的书,常常怜世人。

而且越到后期越是这样,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人人可悯。笔下的一切人物,一切个体,都是怜的对象。

他怜那些底层弱者,乱世中毫无尊严,命贱如草,被屠杀如猪狗。

像遇上金兵被害的叶三姐,襄阳城郊被李莫愁杀死的孕妇,长台关被阿紫割舌的店小二,被蒙古兵破城的撒马尔罕的人民。

他怜的世人包括各族,汉、回、契丹、蒙古、女真、高昌……雁门关下被交替“打草谷”的汉人和契丹人,他都怜。他让失去了至亲的契丹民众露出胸口狼头,仰天悲啸。

因为“怜我世人”,所以金庸小说骨子里厌恶征服,反感侵略战争。

他借丘处机的诗说: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

他让郭靖怼铁木真说:“杀得人多未必是英雄。”

甚至他一厢情愿地让铁木真纠结至死,去世前还喃喃自语:“英雄,英雄……”

他还借段誉的口,吟诵李白反战的诗:

烽火然不息, 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他还特意把最光辉的台词,留给了大侠士乔峰:

“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

你看现在那么多人爱讲天道、王道、霸道,人家金庸一个写武侠的反而好讲人道。他内里相信所谓“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他是大仲马的躯壳,雨果的灵魂。

他怜世人,还包括那些企图逃遁的中间派。

刘正风、曲洋、梅庄四友……这些人对现实心灰意懒,看不到出路,想选择逃避,希冀能够金盆洗手、“笑傲江湖”。金庸也怜他们。

他对他们怀抱着好感和同情,为他们精心编织了绿竹巷、桃花岛、百花谷,作为梦想中的乐土。

他还想象了《碧霄吟》这样的曲子,形容他们“洋洋然颇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气象”。

事实上,谙熟世事如金庸,当然会知道江湖无乐土,归隐不是出路,天下无处可避暴秦,田园诗终将毁灭。

所以像蝴蝶谷、梅庄、琅嬛玉洞,就都毁灭或荒芜了。

可是他又心存不忍,又要写蝴蝶谷的新生,写梅庄也搬进了新客人,就是新婚的令狐冲和任盈盈。

那是他留给自己的一点童真和善意。

他怜的世人,还包括那些扭曲了的灵魂,就算再可痛可恨,也总是可悯可叹。

有的是被复仇扭曲了的,比如林平之。

有被爱情扭曲了的,比如游坦之、阿紫、何红药。

有被权力扭曲了的,比如任我行、东方不败、洪教主。

金庸拒绝让他们做天生妖魔,更多的是一个个有扭曲的原因、有反思的价值、有滑落的轨迹的个体。

他当然也惩罚、也审判。

但他的惩罚往往是带着安魂曲的,他的审判往往是带着慨叹的。

他当然也写平面人物,也给人物打简单的善恶二维标签,但他更乐意烛照人性,洞察幽微。

甚至你看岳不群、左冷禅这种野心家最后的狰狞表演,也会有一丝“奈何做贼”的惋惜,有一丝“我最怜君中宵舞”的味道。

而且,因为怜世人,他不会污蔑和嘲弄爱情。

像鲍鹏山说的:总会有一些爱情我们必须拒绝,但是没有任何爱情我们可以嘲弄。

金庸写两性关系,那么保守,只会“心中一荡”,但他不嘲弄爱情。他嘲弄杨莲亭,嘲弄东方不败,却也不曾嘲弄他们的爱情。

哪怕是欧阳克、叶二娘,金庸对他们的爱情也报以了温厚。

现在我们的写字的圈子,时兴刁钻和刻薄,我们已经不熟悉因为宽厚而伟大了。

眼下他挥手走了,辞别了凡间的光明顶,去了天界的坐忘峰。

收走了郭襄的眼泪,消散了华山的烟云。

真的想问问他,绿竹巷和蝴蝶谷在哪里,独孤九剑究竟怎么炼成?

风清扬真能生存得下去?笑傲江湖的事,到底有没有?

你不再“心中一荡”,谁来怜我世人?

全文完

江湖只剩回忆:金庸笔下的不圆满,终究不能圆满了

“令狐冲最后踏遍了华山五峰三岭,各处幽谷,都没有找到风清扬的踪迹。”

“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转自:广东共青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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