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岚:秀山祭


韵岚:秀山祭

秀山祭

韵岚

秀山上,一块石头的诉说……

01

夕阳西下,晚霞轻柔的洒在秀山上,也洒在我苍褐色的身躯上,竟也泛出别样的光泽,柔和而凝重。终日轰隆隆的机器声停了,秀山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

我矗立在深秋的冷风中,嶙峋敦厚的身躯被夕阳拉得很长,影子透出几许阴冷的寒意。

四周光秃秃的,只有几丛刺蒺的枝杈向空中伸出尖利的手,仿佛在索取,也仿佛在呐喊。

一阵风呼啸着掠过,旁边的枯草发出嘶嘶拉拉的呻吟——它细若的茎被风吹折了。北风卷地白草折,它们扛不住这肃杀的风的肆虐,迟早会一一被折断,最后匍匐在地,臣服于这猎猎寒风的狞笑声中。

只有我,一块秀山脚下的活了上万年的磐石,任凭风吹雨打,兀自岿然不动。

02

记不得我在这里有多久了,我的身上积满了古时候的神话,见证了山神水鬼树精花仙狐妖的悲欢离合恩恩怨怨,年代太久远了,主角都躲进岁月深处了,我沧桑的记忆也模糊得支离破碎,连不成一个个完整的故事。

我最怀念的,其实是几十年上百年前的光阴。

那时候的秀山,担得起“秀”这个名字。山不甚高,却各具情态:北坡突兀而起,峭拔欹嵚,巉岩偃蹇;南坡却水草丰美,古木参天,鸟语花香;西面与群山相连,连绵蜿蜒,层峦叠嶂;东面竟与平地相接,开荒种地,庄稼衍衍。平坦处茂树林立,险峻处绝壁如削。不大的一座山,想翻过山到那一边基本不可能,需要绕几十里地,正应了乡里人说的“看山跑死马”。

山中写意般泻出几多山泉,或潺湲成条条清溪,或汇聚成泓泓碧潭,清澈可见游鱼细石,澄净可见天光云影。我的脚下就有这么一潭。我的四周密林如织,蓊蓊郁郁,空气都湿润得能拧出水来,我的身上常常长满了苍绿的苔癣,那苔藓也绿得从容。

那时候,天瓦蓝瓦蓝的,白云安闲的在在天上妖娆,幻出万千姿态。四季的风衔春衔夏,迤逦而来,一点也不凶悍。鸟儿们偶尔在我肩头歇歇脚,啁啾几声,斜斜飞远,留给我一团蚊子似的小黑点。这儿也是山狐野兔黄鼠狼的乐园,野鸡常在树林里扑扑楞楞,书写着它们的自由自在。偶有一两只狼窜出来,王者一般,小兔子们霎时仓惶遁去。偶尔有身手敏捷的山里人,把它们捉了去,给孩子们打个牙祭。

放牧的老人和孩子每每在斜阳挂树梢时,赶着牛儿羊儿停下来,老的掏出烟袋锅子,啪嗒啪嗒抽上几口,小的则到水边洗洗头上的汗珠子、腿上的泥巴点子。他们等牛羊们排着队到我脚下的水塘里喝足水,再晃悠悠的赶下山归巢安歇。花儿一朵朵地盛开,一簇簇的明艳,一片片的灿烂,耀着我昏昏的眼,耀得我的心也跟着绚烂。

夕阳红尽,收工归来,还有那花儿朵儿一般的红衫儿绿女子,嘻嘻哈哈的,在我的身上洗衣淘菜,棒槌不轻不重的敲打在衣衫上,也敲打在我的背上,挠痒痒般,逗得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月挂树梢,青蛙也不长一声短一声呼朋引伴了,我的身边回归静谧。偶尔有几对红男绿女,钻进密密的树林里,说一些摘星星揽月亮的情话。秀山明水,诞育了俊朗妩媚的儿女,男儿气力强壮如公牛,行动敏捷若麋鹿;女子眸子清明如水晶,身姿窈窕若夭桃。

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日子。热闹的热闹着,安静的安静着,相爱的恩爱着,相守的陪伴着。我俯视着脚下,村庄如画,水塘如镜,河流如带。头顶是蓝天白云,脚下是黝黝厚土。所谓的山河无恙,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兴许就是如此吧。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陪着花的芳菲,伴着鸟的自在,拣着云的幽梦,听着水的欢歌,千千万万年,朝朝暮暮,恒恒久久,不忧不惧,相伴相守。

03

这样的日子,被那机器开进来的轰隆声打破了。

那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刚睁开惺忪的眼。看见鸟儿们惊慌失措的,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从它们的只言片语里,我听明白了:山的那一边,要建一座水泥厂。原来,这山上的石头叫石灰石,是生产水泥的上好原料。从此,树被一株一株的伐倒,一车一车的运走。北坡的树林,成片成片的消失了。鸟儿们失去了家园,有的飞到了南坡,朝不虑夕;更多的,飞向远方,再也不见踪影。狼们,狐狸们,野兔们都仓惶地闻风而逃。机器声湮没了这里的宁静。

厂房建起来了。隔着山,炮声轰隆,像很多年前打的那一场恶仗一样。只是,战争有停歇的时候,这里,却昼夜轰鸣。秀山被拦腰凿出一排排炮眼,随着火药的一阵阵巨响,她的肚子被炸开,石头被开采出来,一车又一车,绵绵不绝,像鲜血,汩汩的从秀山肚子里流出来,送进机器巨大的肚子里。工厂的烟囱整日黑烟滚滚,如妖怪一般翻卷着庞大的身躯,笼罩了整个秀山,不断的向远方吞噬,弥漫了整个天空。冲天的粉尘乘风飘过来,树叶上,草径上,都覆盖上了厚厚一层,灰突突的,蔫着干巴的脸,看不出原来碧绿水灵的颜色了。我从此再也看不到蓝天。

秀山被拦腰炸啊炸啊,日渐消瘦了:她的发际没了绿树的青丝,它的身上没了百花的华裳,她的耳畔没了百鸟的歌唱,它的肌肤没了山泉的滋润,它的身边没了白云的缱绻……她变成了千疮百孔的濯濯童山。

我每天听得心惊肉跳。虽然我知道,我如庄子”不夭斤斧”的樗树一样,是那村里人说的不成才的石头:质地坚硬,煅烧不成水泥;体型丑陋,连做盖房子的地基都不能。但还是怕有朝一日火药埋进来,粉身碎骨后,被扔进沟渠。

没有人在山上放牧了。他们不再用牛耕地种田,机器开进农田,化肥农药齐上阵,几天就结束春种秋收,急匆匆去城里打工挣钱了。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他们不敢上山,怕山上的流石飞砾伤到。况且,山坡上遛一圈,裤腿上都沾满灰褐色的粉尘,拍都拍不掉。我身上的粉尘越堆越厚,压得我几乎窒息,身上棱角分明的线条全然不见,眼睛也无法睁开了。我,已成僵尸一具,快要被埋葬了。

我旁边的水塘也渐渐干涸了。涸辙之鱼们在相濡以沫的垂死挣扎后,一条条的翻了白眼。水塘下丰美的稻田,因为没有水的灌溉,变成了贫瘠的旱地,十种九不收,被嫌弃的荒废在那里,无人问津。

那些过去的旧时光啊,只能在梦中见到了!

04

日子熬得艰难而漫长。

那天,机器声突然停止了。我正心存纳闷,风儿递来鸟的信息:环境要保护了,污染要治理了!犹如东风夜放花千树,天大的喜讯,惊落了我身上积年的灰尘。只是,那曾经水草丰美的秀山啊,它的东坡和北坡被挖成了数不尽的窟窿,整座山像一个巨大的骷髅头,瞪着苍黑色空洞的眼眶,目眦尽裂,失神的静默着。

再也听不见震天动地的炮声轰隆了,鸟儿们陆陆续续成群结队飞回来,在它们曾经的家园栖息,觅食。借一场场暴雨,我拼命地洗刷着身上的泥垢,终于,我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空气,可以酣畅淋漓的开怀大笑,可以仰视天上的月亮圆缺,星星闪烁沉浮了!

我沉沉睡去。

夜半,一阵恶臭熏醒了我。鸟儿们循味一探:一辆辆大卡车,装着一车车垃圾,从城市方向运出来,肆无忌惮的倾倒进秀山那开采后遗留下来的巨大窟窿里。垃圾越堆越多,残羹剩饭繁茂地发酵,滋滋有声;霉菌在阳光下绽放着璀璨的花朵,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云霓般随风飘荡,久久不散。苍蝇,老鼠们欢天喜地地奔来了,“嗡嗡嗡、吱吱吱”地弹琴复长啸,庆贺乔迁之喜,蟑螂们筑好了窝,忙着产卵,万世流传。

我再次紧紧闭上了眼睛。一颗混浊的泪滑过我的脸,只剩一丝彻心扉的冰冷。

秀山,你可还是秀山?我不见你的灵气很多年,你的魂魄,是已烟消云散,还是另觅仙山?我最怕你多年都在四处游荡,东西复南北,天上复地下,找不到安身之处,觅不到立命之所!

秀山之魂兮,何日归来?

韵岚:秀山祭

作者简介:韵岚,教师。执教杏坛,清静自守,闲来品茗且沉醉,乐时寻花也从容。任花开花落,凭云卷云舒,漫度人生,虚掷光阴,亦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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