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說|第一眼東京

走下飛機,穿過機場長長的走廊,迎面而來的,是馬桶蓋的廣告,周迅巧笑嫣然地為其代言。

這是在日本成田機場,我應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之邀,在東京生活一段時間,之前蔣方舟參加過這個項目,看她那本《東京一年》,曾很是嚮往,然而,當自己也確定被邀請時,竟有些沒著沒落起來,走在機場裡的這一刻,這感覺更是清晰。

請想象,像我這樣的一箇中年人,此前跟生活糾纏得難分難捨,工作,孩子,習慣的生活氣氛……突然被際遇抓取,降落到陌生的大城,要自己安排每一天,怎麼著,都會有些不安吧?

當然,對眼前的城市,我也不能說一無所知,這瞭解,從《哆啦A夢》裡來,從宮崎駿的動畫片裡來,從那部有點頹但最後似乎揚起光明尾巴的電影《迷失東京》裡來,要知道,我是一個在家門口散散步,心裡都能夠風起雲湧三千字的人,對於這樣一座既有歷史又有現在的城,也不是不好奇的。


閆紅說|第一眼東京


司機在出口等我,載我去白金臺區的明治學院大學國際會館,這地區聽起來是不是很高大上?基金會和我對接的安富小姐已經在微信裡告訴我,此地是富人區。

從二線城市城鄉結合部來的人民,不由發動想象,東京的富人區會長啥樣?是遍佈華麗的樓廈,還是闊綽的大草坪上生長出一棟棟令人望而生畏的小小洋樓?然而車子曲曲折折地拐進了一條極窄的小巷,兩旁倒是些兩三層的別墅,皆十分素樸,大門就在路邊,象徵性地攔了一條鐵鏈。

稍稍有點顯眼的,是一路上看到的轎車不是本田就是豐田或日產,到了這裡,才看到寶馬奔馳以及更多不明覺厲的汽車品牌。我還在愣愣地琢磨,車停在一個小院門口,我即將入住的地方到了。

拖著兩隻大箱子,推開鐵門,撲面而來的是一種靜,其實外面也很安靜,但是外面的那種安靜尚且是流動的氣息,這裡的靜,有一點點凝固感。不大的院落,近乎一塵不染,連花池裡的花,都開得屏息靜氣。

站在院子裡等待去學校取鑰匙的安富女士,我想喝口水,才將保溫杯蓋擰了一下,就發覺那聲音大得驚人,恍若有回聲,我忙把杯蓋擰上。這時,空中傳來烏鴉的“呱呱”聲,不知道是嘲笑我這初來者的冒失,還是太過謹慎。

我的房間在二樓,帶衛生間和簡易廚房,還有個小小的浴缸,鍋碗瓢盆吸塵器等等一應俱全,電磁爐擦得鋥亮,讓我略有不安的是,臨近電磁爐和洗菜池的地方,居然也鋪著地毯。我暗暗告誡自己,離開時一定要讓這地毯像此刻一樣啊,咱大老遠來一趟,一不能給日本人民添亂二不能給祖國人民添堵不是?

此時是下午的四五點鐘,安富女士很友善地帶我在附近走走,換了個視野,才發現眼前風景別有一種氣象,那一棟棟貌不驚人的小樓,都有可玩味的細節,別的不說,就是鑲嵌在門窗上的玻璃,都用盡了心思,雨花紋,雲朵紋,菱格紋,傍晚的光線彈跳其上,忍不住地一再駐足。

微距好看,長焦也好看,有坡度的路,錯落有致的樓棟,烏鴉在大樹間飛來飛去,復原了“烏啼隱楊花”的古意,這些甚至提升了扯得亂七八糟的電線的格調,加上特別乾淨的藍天白雲,像是在舊時代裡,隨時能奔出一隻大雄或是哆啦A夢,又或者,宮崎駿的小魔女帶著奇葩的快遞,從頭上呼呼飛過。

第一眼東京,竟有穿越感,也許是因為這地方有根基,有一種靜氣,又或者,是我自己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樣一個人待著了,雖然在這裡也得到日本朋友的關照,心裡卻知道,終究是隻和自己在一起。


閆紅說|第一眼東京


這種又寂寞又美好的體驗,也許平生不會再有,換一個地方,是換一種和自己相處的方式。許多年前,另一個女子,也曾這樣將自己憑空拔出,甩到千里萬里之外,當然,在際遇之外,她的遠走,是因為太痛苦。

那個女子是被魯迅認為“最有前途”的女作家蕭紅,1936年7月,她和蕭軍感情上摩擦不斷,決定暫時分開旅行,蕭軍去青島,她去東京,住在東京麴町區富士見町二丁目九ノ五中村方。在那裡,她白天黑夜無休止地寫,有時抱怨“這樣一天一天的我不曉得怎樣過下去,真是好像充軍西伯利亞一樣”,有時又感慨“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閒,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但又多麼寂寞的黃金時代呀!”

這其間感覺的變幻,正是她與自己碰撞的結果,在這個地方,她遇見這樣或那樣的自己。而我又將遇見怎樣的日本和自己,我還需要時日給我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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