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金主,我愛你

1、迎面而來的大金主

"號外!號外!"街道上,看起來有點髒的賣報小哥穿著西式馬夾,戴著棕色鴨舌帽,舉起手裡剛出爐的報紙抖了抖,"昨日承軍與穎軍在烏池開戰了!"

大清早上的乾平,還沒那麼熱鬧,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在街道上交替著來回,單調又無趣。馬路這邊停著一輛黑色轎車,打開車門,從上面下來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子,皮鞋打得蹭亮,背影挺拔修長,為這街道平添了一抹亮色,一看就是有錢的主兒。賣報的小哥拉低了鴨舌帽,朝著那位男子的方向,快步走過去。

"先生買份報……"可能是走得有些急,話都還沒說清楚,賣報的小哥就和那位男子硬生生撞上了。撞上的瞬間,賣報的小哥回過頭,眼睛盯著那位男子俊秀的臉,隨著身子轉了同樣一個圈。賣報的小哥道了個歉,轉頭拐進了一個無人的巷口,取下頭上的鴨舌帽,落下一頭秀麗的長髮,手裡掂了掂一個黑色男式錢夾,微勾了唇,笑得得意:"這年頭,果然長得帥氣又有錢的傻男人最好偷!"

她叫程錦惜,兩個月前才來的乾平。這年頭,兵荒馬亂,戰爭不斷,到處都是逃命的人,像她這種居無定所、四處漂泊的人,在乾平已經待得算久了。

說來乾平這個地方,倒是很有意思。這裡是承軍統帥張北宸的地方。張北宸好戰,這幾年裡,承軍征戰多處,無一敗戰,短短几年內就成了能與穎軍統帥穎恆相抗衡的人。而最有意思的還不是這個,但逢戰亂,受苦的必定是底層人民,張北宸征戰多處,按道理來說,應該是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的。可乾平卻在這戰亂中還算安逸,就是承軍治理的其他地方,人民也都還過得不錯。

程錦惜本是個小偷,可在來乾平前就洗手不幹了。說實話,不是她良心發現,而是這幾年戰事越來越頻繁,到處都是逃亡的貧困人家,她就是想偷,也沒人給她偷啊!程錦惜找到這家報社時,是真的打算本本分分地當個賣報紙的,從此安安分分地過小日子的。卻沒想到,乾平的人都奔著小康,特別是那些個上層的大款,紙醉金迷,夜夜笙歌,歌舞廳裡隨手一擲千金,看得程錦惜那暗藏在心裡的邪惡因子,時不時就出來蹦噠幾下。

這一天,程錦惜在街上賣報時,迎面走來的男子,穿著高檔西服,一看就是有錢中的有錢。幹了這一票,說不定以後的日子都不用愁了,還辛苦賣什麼報?程錦惜摸了摸下巴,眼珠子一轉,拉低了帽簷,就快步朝他走去。

要說她程錦惜的偷技,那可謂是寧州一絕,從未失手,更未逢敵手。三年前,她在寧州被她師傅看中,收入門下,從此兩人走上坑蒙拐騙,偷遍大江南北的發家致富之路。

小巷深處,程錦惜將那個男式錢包的外皮摸了又摸,精緻的做工,舒適的觸感,反面的左下角還刻著一個"宸"字。程錦惜對著錢包狠狠地親了口,轉手將它放入口袋,向里巷走去。

城北,破舊的木門掩著荒涼的小院。程錦惜推開門,還未進去就迫不及待地開口道:"師傅,我們今天有肉吃了……"話音未落,她就感覺後頸一陣劇痛,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2、厲害了我的軍爺

程錦惜醒來時,被綁了手腳,只有嘴沒封住。

四周是歐式的傢俱,金光閃閃的,帶著她沒見過的奢華與格調。如果不是後面一排持槍的士兵將槍口對著她,她想她還是很享受的!

程錦惜盯著牆上那個鑲鑽的擺鐘直滴口水。我滴乖乖!這得換多少肉?!

"看夠了嗎?"清冷,深沉,帶著壓迫的聲音響起,程錦惜才發覺原來還有人。正前方的皮式軟椅透著窗外的陽光旋轉了一個漂亮的弧度,坐在上面的人一身戎裝,清俊英氣,眉宇間卻帶著一股冽然之氣。

程錦惜倒吸一口涼氣,這……這……不是她剛才偷的那個人嗎?!她這個嫌命長的,偷的竟是軍爺!

程錦惜擠出個笑臉,笑得忐忑又尷尬:"看夠了!看夠了!"

皮椅上的男子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盯著她的眼睛黑得深不可測,抬頭指了指那個擺鐘:"我可以送給你!包括這屋裡的所有東西,只要你喜歡的,都可以隨便挑!"程錦惜立刻兩眼放光地盯著他,隨後又轉了轉眼珠,想了想,默不作聲地等著他後面的話。

果然,他又開口道:"不過你先得幫我辦一件事,事成之後,這裡的東西你隨便挑。"

程錦惜吞了一口唾沫,訕訕地笑道:"小的就是個賣報的!哪能幫上軍爺的忙啊!"不是她不行,這兵荒馬亂的,軍隊裡的忙,那都刀尖上舔血的事,她又不傻!

戎裝的男子一個挑眉,肩上蹭亮的軍章折射出金屬的光澤:"哦?我得到的情報可不是這樣的。我手下說你的偷技可是出神入化,至今從未失過手!"

對面的程錦惜眼睛不由自主地往下面瞟了瞟,有點心虛,見瞞不過,拉低了音量開口:"那軍爺先說說是何事,小的也許能幫得上丁點兒忙……"

"我要你潛入穎恆身邊偷一份文件!"說話的人風輕雲淡,聽話的人卻膽戰心驚:"什麼?!你讓我去偷穎軍統帥的機密!軍爺,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屬貓的,命多得沒位置使呀?我不去!"

面對程錦惜的強烈抗議,對面的男子微眯了眼,眸色暗了暗,透出一股危險的氣息,朝後面的士兵看了一眼。頓時一排的槍口齊刷刷地抵在了程錦惜的腦袋上。男子壓迫的聲音帶著一絲玩味再次響起:"不去?可惜啊!那你師傅得陪著你死了!"

程錦惜嚇得大腦一片空白,竟腦子一抽說了一句:"光天化日之下,你們這樣還有沒有王法了?!"

對面的男子像聽見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似的,伸手挑起她的下頜,居高臨下地道:"整個乾平都是我的!你說,我說的話是不是就是王法?"

原來,他就是承軍統帥張北宸!她竟在老虎身上拔了毛!

程錦惜看著張北宸離開的背影,一下子如紙張般癱軟在了地上。完了!她的小命算是玩完了!

3、跟著軍爺有肉吃

黃昏的乾平,籠罩著一團淡黃的光暈。天邊的一絲光亮還未完全褪去,街道上的霓虹燈就已經亮起,遠處隱隱傳來歌舞廳的聲音。

張家大宅裡,燈火通明。今日,張北宸回來了,還帶著一位姑娘,張家上下忙得不可開交。

下人拉著程錦惜下樓時,張北宸已經坐在了餐桌前,四周除了上菜走動的下人,其餘的都一動不動地立在他身後,隨時聽候差遣。

雖是山珍海味在前,可程錦惜卻食不知味。這一餐,換一命,太不值了!

程錦惜默默地掰著一隻大閘蟹,拿起又放下,再拿起再放下,一口接一口地嘆氣,最後一下沒忍住,竟快要哭了起來。好吧!她沒志氣,小命都沒了,要這些還有個屁用?

一旁的張北宸,嘴抿成了一條線,放下筷子,咬牙切齒地開口:"吃飯,不要逼我破了不打女人的規矩。"程錦惜一聽,本來還在眼眶打轉的淚花,啪嗒啪嗒就直接掉了下來。

張北宸吸了一口氣,閉上眼,伸手揉了揉已經青筋暴起的額頭,妥協似的放低了語氣:"先吃飯,穎軍那邊我會派人接應你,你不會死的!"

乍一聽這話,程錦惜沒從剛才那股猛勁裡緩過來,渾身一抽一抽地,滿是淚痕的小臉一愣一愣地:"真……真的?"

旁邊的張北宸沒接話,起身套了件西裝外套,頭也沒回地往外走:"吃好了就出來!"

程錦惜突然好像活過來似的,眨了眨眼,感覺瞬間美妙了,丟了大閘蟹,就狗腿地跟了出去。

喧鬧的大街上,一輛高級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怡安泰服裝店。這家服裝店在乾平很是有名,可惜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才能光顧的地方。程錦惜以前賣報紙時,經常站在它家櫥窗邊一看就是小半會兒,捨不得挪腳。

今日本來張北宸是打算直接帶程錦惜去仙樂斯的。因為按張北宸的打算,是讓程錦惜作為舞女接近穎恆,然後竊取情報。情報到手後,他的人會在外面接應她,護送她回乾平。

可是,在程錦惜上車後,張北宸就改變了主意。車座上,張北宸嫌棄地打量著程錦惜,一身寬鬆的男式馬夾,又髒又破,還不顯身材,就這樣也能勾引男人?於是一個指示,司機調轉車頭直奔怡安泰。

今日的怡安泰,似乎沒什麼生意,從櫥窗裡看去,只有立成一排的服務員,似乎在祈禱著天神的降臨。程錦惜一進門就被兩個店員拉進了試衣間,前面的張北宸視若無睹地往中央的沙發走去,背影高傲如神祇,後面跟了一排的店員。

淺紫色的簾子隨著掛勾慢慢移動,隔絕了那個喧囂寂寥的世界,讓程錦惜恍然墜入了一個甜美的夢裡。程錦惜一個愣神,眼裡閃著清清淡淡的光,如黑夜裡隕落的星辰。待回過神來時,店員已經挑了一件衣服放在她面前。程錦惜忽然轉了轉眼珠,笑得賊兮兮的,故意壓低了聲音道:"不行!給我拿最貴的!!!"旁邊的店員一聽,臉上跟笑開了花似的,越發殷勤了,立刻給她換了一件櫻桃紅色的金絲暗花旗袍,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程錦惜滿意地止不住點頭。

張北宸斜坐在沙發上,單手撐著腮,在外面等了大半個小時,跟那些個店員大眼瞪小眼。起初旁邊的店員還在端茶遞水,很熱心地開導他,說這姑娘家在心上人面前打扮打扮,是要多費些時候的。後來說得多了,見他沒了耐心,也就退到一旁低著頭,只盼著程錦惜快點出來。

"這女人穿件衣服怎麼就這麼麻煩?"想他張北宸這麼多年來,誰敢讓他怎麼等著?

他放下蹺起的長腿,起身就準備去掀簾子:"我說,女人……"卻和正打算出來的程錦惜撞了個滿懷。一個天旋地轉間,張北宸伸手摟住了程錦惜的細腰,細密的髮絲在兩人間浮動,若有似無地撩撥著張北宸的唇。張北宸這才發現,她換的是一身櫻桃紅色的衣服,還化了妝,襯得她膚色如雪,低調卻奢華的旗袍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張北宸似是陷在了漩渦裡,盯著她的眼睛看了許久,忽地輕笑出聲來,卻只說了一句:"還不錯!"

程錦惜將踩著高跟鞋的左腳往後移了移,確定可以站穩後,推開了近在咫尺的張北宸,撥了撥秀髮,得意揚揚:"那當然!"

收回手的張北宸也沒看她,轉身向門口邁去,笑得戲謔:"我說的是那兩個店員的服務還不錯,等會讓她們去領賞!"

兩位店員一聽,大喜過望,開心得直跳。只有一旁的程錦惜跺著才買的香檳色高跟鞋,恨恨地出了店……

4、不拆人就拆店

大晚上的乾平最是熱鬧。夜光之下,掩去了白日的鋒利光芒,一切變得模糊而又神秘。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流淌著優雅淡然,也充斥著燈紅酒綠與紙醉金迷,兩相交合,又兩相排斥,乾平就是這麼個奇怪的地方。

程錦惜站在仙樂斯的後臺,穿著銀色開叉旗袍,身上的亮片隨著舞蹈的動作一閃一閃,人美極了,動作卻是難看死了。

仙樂斯的老闆娘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閉上了眼,她已經親自教了程錦惜一個星期了。教她如何媚眼如絲,如何風情萬種,如何一個轉身就勾魂攝魄。可那個死丫頭,硬是要砸了她仙樂斯乾平第一廳的招牌嗎?!沒天分不說,還愛瞎搗亂,就差沒拆了她們仙樂斯!

起初,張北宸將程錦惜交給仙樂斯的老闆娘時,老闆娘看著小姑娘長得挺機靈的,又是張統帥帶來的人,估摸著不是一般人。所以當張北宸說只給半個月時,老闆娘可是信誓旦旦地打了包票,說保證沒問題的!

最開始,老闆娘還對著程錦惜客客氣氣的:"程姑娘一看就是聰明人,跟著我們家姑娘們練上幾天應該就沒問題了的。"誰想到,程錦惜沒練兩天,不僅什麼舞姿都沒學會,還踩傷了十幾個伴舞的人,弄地第二天晚上仙樂斯差點關門。

後來,老闆娘為了救仙樂斯,決定親自教她。現在,老闆娘對著她的態度是這樣的:"程錦惜!你個臭丫頭!再錯一個信不信老孃打你?!"

對面的程錦惜拉聳著腦袋,一臉的委屈,她也不想的好不好!

突然簾子後響起一陣男子的輕笑聲,程錦惜和老闆娘同時回頭。仙樂斯的老闆娘諂媚地喚了一聲張統帥後,就很識趣地退了出去。

不遠處的程錦惜低著頭,正鬱悶地踢著桌子角,沒理他倆。見沒有聲音,她便轉頭看了一下,卻見迎面走來的張北宸,穿著一套灰白格子西裝,胸前的金懷錶,透著蜿蜒的錶鏈隱隱發光,配合著眼裡的些許笑意,少了分軍閥的硬氣,多了分溫暖的味道:"程錦惜,你是豬嗎?這……"

程錦惜鬱悶的心情忽地一掃而光,沒待他那句話說完,突然伸開了雙手,好像等了許久的心上人歸來一般,作勢要抱他。張北宸忽然愣在了原地,在她手碰到他時,他的心好像漏了一拍,竟是隱隱有些期待的。

卻看見她的手在快要觸摸到他時,直直與他的西服擦身而過,他突然感覺有點可惜了。待她的手再出現在他眼前時,手心裡躺著一塊Patek Philippe的金懷錶,表蓋上細碎的鑽石在燈光下流光溢彩,竟是剛才他胸前的那塊懷錶。原來她方才的高興,竟是因為看見了這塊價值不菲的懷錶。

張北宸忽然低著頭笑出了聲,眼裡的笑意更濃了些,似要把人融化了。他突然想起程錦惜第一次偷他時的場景。

那一天,他因為要秘密會見一個情報員,便沒穿軍服,而是一身黑色的西裝,順著正南路的街道往前走,卻一眼就看見一個髒兮兮的賣報小子一直盯著自己。憑著這麼多年軍人的直覺,張北宸一眼看出賣報小子有問題,最有可能的就是穎恆派來刺殺他的人,可他又不能打草驚蛇,於是只是不動聲色地走著,左手暗中按著腰間的槍,伺機而動。

就在那個人靠近時,張北宸盯著他的眼,腰上的槍已經握在了手裡,只待他拿出槍,張北宸就會一槍斃了他。可他沒想到,他只不過是與他擦肩而過時輕微撞了他一下,然後就消失在了街尾的巷子裡。

張北宸收起槍,全身上下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手按在胸口時,卻是笑了。原來他為的是他口袋裡的錢,不是他的命,有趣。

張北宸忽然很想見識一下這個人,那個能在他張北宸手裡悄無聲息地偷到東西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而他若能為他所用,那穎軍的那份情報和烏池的那場戰興許就不是什麼難事了!

可他沒想到,他是個女的。

時至今日,張北宸都還記得,當時程錦惜撞上他時,他盯著她的眼睛,有一瞬間,就好像一根羽毛輕輕地撫過他的心,帶著點輕微的酥麻,從未有過的顫動。

想到這,張北宸又笑了,伸手拿回懷錶,放回胸前:"這個現在還不能給你,等你從穎軍那兒回來了,我就給你!"

張北宸一個反手執了程錦惜的手,將她帶出房間。後面的程錦惜眼裡的光半明半暗,讓人有些看不清楚。

5、謝幕的華爾茲

在乾平的每個夜晚裡,仙樂斯好像永遠都是歌舞昇平、光怪陸離的,就像那黑夜裡夜夜立在天空中的月亮。當然它們又不完全相同,畢竟一個清高、自傲,一個世俗、墮落。

仙樂斯的舞臺上,花枝招展的歌女唱完了一首《夜來香》後,四周的燈瞬間熄滅,漆黑一片。張北宸執起程錦惜的手,慢慢移動到了一個點,程錦惜也能感受到周圍人的移動。忽然一下,頂上的巨大水晶燈發出無數柱耀眼的燈光,瞬間璀璨了整個舞臺。

他們站在舞臺的正中央,四周清一色的一男一女,每個男士包括張北宸都彎腰做了個請的姿勢——原來是壓軸的交誼舞。

程錦惜粲然一笑,如含苞欲放的白色玫瑰,一面伸手,一面打趣道:"我可得提前告訴你,我不會的!等會兒踩傷了軍爺,我可不負責的。"

對面的張北宸只是笑,一把將她拉進懷裡,伸出了腳,開始了舞曲。程錦惜不負眾望地踏錯了每一步,還時不時地用高跟鞋踩踩張北宸。張北宸左右閃躲間,原本高貴又紳士的舞姿頓時顯得有些狼狽。程錦惜在對面笑得很大聲,恍若滿天星辰都落入了她眼裡。

張北宸無奈地搖了搖頭,放在腰上的手忽地收緊,一把將程錦惜抱起,放在自己的腳上。

左腳進,右腳退,再一個來回,然後轉圈。程錦惜看著張北宸近在咫尺的俊臉,近得連他們的呼吸都在糾纏,近得她的心都不會跳了。

……

程錦惜拿著火車票站在車廂門口時,已經是5天后。

乾平火車站裡,到處是擁擠的人潮,轟隆的鳴笛聲。程錦惜站在車廂往後看去時,只有一片模糊的景象,就如被水打溼了的西洋油畫。

程錦惜等了很久,回望了很久,都沒等來張北宸,來的是副官。程錦惜低著頭沒看任何人,只是心的某塊地方好像在刺痛,她自嘲地笑了笑,他向來如此無情,一如三年前。程錦惜覺得,再回來時她恐怕就會與張北宸隔了千山萬水。

火車鳴著震耳的笛聲,程錦惜告別了副官,跟著人流走進了車廂,背影卻是格外堅決。

臨夜風涼,從開著的車窗裡吹進來,吹亂了程錦惜的發,吹亂了她茜色的蕾絲長裙。可她只是盯著車窗外的月亮發呆,內心一片複雜。

6、美人為陷

火車隆隆的車輪聲在減弱,慢慢地靠近前方的站臺。無數舉著牌子的親人,在等著他們千思萬想的人,可是沒有一個是等著程錦惜的。

這裡是穎軍的駐紮地,上海。

程錦惜提著箱子,看著四周熟悉的環境,吐了一口氣,自嘲似的笑了笑,轉身輕車熟路地來到了百樂門。

百樂門是上海最大、最繁華的歌舞廳。但凡大上海有錢有勢的人都會去那裡,穎軍統帥穎恆也不例外。

今日是程錦惜來百樂門的第四天,有消息說穎恆今晚會來。程錦惜早早就挑了一件大紅金片的旗袍,開叉一直到大腿上面,看起來嫵媚又風情。待聽見穎恆已經在來的路上了,她又化了個精緻的妝,點了粉色的口紅,起身緩緩向舞臺走去。

穎恆到時,程錦惜揹著光立在舞臺上唱著《夜來香》,身上的金片微微晃眼,合著精緻的妝容、大紅的旗袍,遠遠看去,就像一株盛開的牡丹,雍而不俗,媚而不妖。

程錦惜在臺上看著穎恆,臺下的穎恆也一直看著她,深不可測的眼裡一絲精光一閃即逝。臺上的程錦惜一笑,撥了撥前面的捲髮,風情萬種地下來臺,一撩腿,徑直坐到了穎恆的懷裡。穎恆曖昧地笑了笑,一把摟住了她的細腰,抬起她的手親了親,然後笑著帶她離開了百樂門。

程錦惜偷到穎恆的秘密文件出來時,一路暢通無阻。前方拐角處停著一輛黑色轎車,有四個便衣的人警惕地環顧四周。見程錦惜出來了,他們收了槍,快步上前,掩護性地將她帶進了車裡。

程錦惜回到張宅時,張北宸坐在沙發上,似乎等了很久。

張北宸好像並不急著要文件,待她走過來時,只是一把摟住了她的腰,他摟得很緊,緊得她喘不過氣來。

張北宸好像孩子一樣,將頭埋在了她的脖頸上,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她敏感的皮膚上,癢得她難受。他說:"錦惜,我好想你!發了瘋一樣地想你!"說著又執起她的手,親了又親,好像被搶了糖的孩子:"他是不是碰你這裡了?他還碰了哪裡?嗯?"

程錦惜哪裡跟他這樣親近過,面紅耳赤地推開他,一臉的手足無措。張北宸也沒說什麼,只是看著她笑,拉著她的手,帶她往餐桌走去。

餐桌上擺的全是程錦惜愛吃的,張北宸在接到她要回來的消息後,特意讓人準備了很久,就像等待出門已久的妻子歸來的丈夫,深情款款。

程錦惜從包裡拿出文件遞給張北宸時,張北宸忽地用手抵住了它,盯著文件沉默了許久,眸色隱隱暗暗,好像彌散出一股深秋的蒼涼感。程錦惜忐忑不安地盯著他的臉,生怕他發現了什麼似的。張北宸卻是笑了,將文件退了回去,語氣像安撫又像呢喃一般,清清淡淡的:"現在還用不到它!等哪天我真等著這份文件救命時,你再給我,可好?"程錦惜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嗯了一聲後,不動聲色地開始吃飯。

沉在陰影裡的張北宸卻沒動筷,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小的禮盒放在她面前,眼裡閃爍著些許的期待,他說:"我說過,你從上海回來就將它給你的。"程錦惜打開了盒蓋,裡面的東西在燈光下流光溢彩,原來是張北宸的那塊金懷錶。她拿上盒子,道了謝,轉身逃也似的上了樓。留下張北宸一個人坐在那裡,沉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顯得有些落寞。

今日的程錦惜有點奇怪,今日的張北宸也有點奇怪,都讓人摸不著頭腦。

7、再見已咫尺天涯

新民初年的五月,承軍與穎軍打了好幾場戰,承軍都輸了。有人說,是承軍內部的人走漏了消息給穎恆,才讓戰無不勝的張北宸節節敗退。

由於承州那場戰至關重要,張北宸決定親自上戰場。在那期間,張北宸回來看過程錦惜。他一身墨綠的軍裝,肩上的軍章泛著淡淡的金屬光澤。程錦惜已經很久沒看見過他穿軍裝了,今日再見時,竟是刺紅了眼,滿是恨意。張北宸吩咐管家如果發生意外,讓管家帶著程錦惜去安全的地方避一避,他說過些時候他會去接她,說完他就打算走。程錦惜拉著他的軍袖,手裡拿著文件,雙眼通紅,像極了困在籠子裡的野獸,她說:"張北宸!你不是說讓我偷這文件的嗎?你不是它可以讓你打贏的嗎?它在這裡!它在這裡啊!你怎麼不拿?你怎麼不拿?"對面的張北宸終是熄滅了所有的期望,笑得苦澀:"錦惜,你應該知道的,這份文件根本就是穎恆給我設的陷阱。"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程錦惜咯咯地笑了,卻如哭一般,她咬牙切齒地道:"張北宸,你為什麼還不死?你為什麼還活著?"張北宸痛苦地閉上了眼:"你就這樣想我死?"對面的程錦惜眼裡是藏不住的恨意,她聲嘶力竭地吼著:"整整三年,我每日每夜做夢都是想讓你死!"張北宸一個踉蹌,狼狽地後退,臉上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轉身明明是笑了,卻更像是哭了,他說:"好!錦惜,只要是你要的!只要是我能給的,我都給你!哪怕是我張北宸的命!"

三年前的平州,為承、穎兩軍的必爭之地。兩軍在外面僵持不下,讓平州內的百姓惶恐不安。沒過幾日,卻是年輕敢為的張北宸領了承軍打敗穎軍 率先佔領了平州。

軍閥一入城,平州整個一片狼藉,百姓苦不堪言。承軍闖進程家時時,程母讓程錦惜躲在了空了的水壇裡。隔著木蓋,她清楚地看見一大批持槍的軍隊破門而入,燒殺搶掠,無惡不做。程錦惜現在都還記得那天,她父母因為反抗活生生一刀一刀被刺死時的樣子,還有她姐姐被強按在地,被那些官兵凌辱至死,那瞪大了的雙眼,程錦惜怎麼樣都無法讓它閉上。

程錦惜整日整日地做夢,夢到他們鮮血淋漓地站在她面前,他們問,為什麼張北宸還不死呢?還不死呢?

後來,程錦惜去穎恆那兒當了間諜,在張北宸身邊竊取情報,並給張北宸假情報,希望一點點摧毀張北宸,為程家報仇。

那天,程錦惜並不是偶然遇到的張北宸。她已經在正南街蹲了兩個月的點,為的就是那天能夠遇見張北宸。而她也故意只是偷了他的錢包,為的就是引起他的興趣,好更進一步接近他。

那一次去上海,穎恆一眼就認出了她,將一早準備好的假文件給了她,讓她帶回乾平。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和穎恆設計好了的,只等著張北宸上勾,萬劫不復。可是,可是……當她接近張北宸後,他竟又對她那般好,讓她竟然可恥地動搖了,猶豫了,她不能原諒這樣的自己!

程錦惜看著張北宸離開的背影,又是笑又是哭。

張北宸踏出張宅時,夜裡的悽風正嗚嗚作響,快要下雨了吧?他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見程錦惜的時候了。那天,程錦惜撞上他時,他抬頭看了她的眼,心裡是從未有過的悸動,他還一度以為自己有了斷袖之癖。後來,調查的人回來說,她是個女的時,他便笑了。他知道,他是喜歡上她了。但他還沒開心完,調查的人就又說,她不僅是穎恆的間諜,還是當年程家那件事的存活者。他愣了愣,沉思了許久,不顧副官的反對,硬是想辦法將她留在了他身邊。

他想,她喜歡錢,他便給,她沒人疼,他便寵,她受了太多的苦,他便對她好,她心中怨憤,他便讓她對著他出。只要是她要的,他通通都給!

他就不信,他堂堂一位統帥,連一個姑娘的心都得不到?

可他終究是錯了。

8、來不及說我愛你

承州那一戰,承軍勝了,可張北宸卻沒有回來。

那天乾平下著整夜的雨。

程錦惜忽然像瘋了一般,抓著回來的一個又一個副將問:"張北宸呢?你們把張北宸丟在哪兒了?"

副官甩開程錦惜的手,反手給了她一巴掌:"統帥死了!"

程錦惜好像沒聽清一樣,又好像不相信一樣,搖了搖頭:"不可能!他怎麼會死呢?"是啊!他怎麼會死呢?他可是南來北往戰場上叱吒風雲的張北宸,是那個聰明睿智,一眼就看破她和穎恆鬼計的張北宸。程錦惜一點也不信。

副官紅著眼,雙手抓著程錦惜的肩膀好像要將她搖碎般,吼道:"他死了!他死在你給他的那份文件上!如果不是統帥吩咐過,不許動你分毫,我早就一槍斃了你了!"

程錦惜的心好像被撕裂般,卻是笑了,硬生生地笑出了淚:"那不過是他欠我程家的命,他還了罷了。

副官卻像是聽見什麼再氣憤不過的事,渾身抖了抖:"那年闖入程家的人,是穎軍,跟統帥無關!"

跪在地上的程錦惜好像被雷驚了一般,抬頭看著副官,渾身開始抽搐起來:"你說什麼?!"

那年,張北宸是先穎軍一步進了平州,可他所到之處都是一再強調,以民為重,不可擾民,否則嚴懲不貸。

闖進程家的那批軍隊,是穎恆派來潛在承軍裡作為內應的。那天張北宸派兵趕來時,程家已經沒有活人了。如果硬要說張北宸的過,那隻能說他遲來了一步。所以當他後來遇見程錦惜時,因為愧疚,他便加倍對她好。他以為,總有一天他會將她的心給捂熱了。他以為,總有一天,他會與她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程錦惜忽然想起了她回來那天他抱著她說,他想她。想起那天,他送她金懷錶時,滿眼的期待。她起身,踉蹌地上了樓,打開張北宸送的禮盒蓋,取出懷錶放在耳邊反覆摩擦。忽地,她停下了動作,轉頭盯著懷錶上,手指撫過的凹凸處。反面的蓋上刻著一行金色的銘文,仔細一看,原來是"錦惜"兩個字。

程錦惜的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

"這個現在可不能給你!等你回來了我就將它送給你!""我說過,等你從上海回來了我就給你的!""錦惜,我想你!""好,只要你要的,我都給!哪怕是我的命!"

……

程錦惜終於是哭了,在那個大雨滂沱的夜裡,在那個張北宸再也回不來的夜裡,肝腸寸斷。

程錦惜死在了張家靈堂前,一頭撞在了張北宸的棺木上,便去了。副官將她和張北宸安葬在了一起。

新民初年,承軍統帥張北宸逝世,同年,副官繼任承軍統帥,乾平一如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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