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表嬸是被人販子打傻的!

1.

二表嬸是被人販子賣到胡家莊的女人,給我姑奶奶做了兒媳婦。

二表叔小時候放炮炸聾了半邊耳朵,加上家裡實在窮,多少年的土坯屋沒錢翻新,家裡連像樣的吃飯桌子都沒有,桌腿下面墊塊磚頭湊合著用,沒有姑娘肯嫁過來。

爹孃實在沒錢,指望不上,要想娶媳婦兒,只能靠自己。二表叔一個光棍漢,在外面工地上打了好幾年工,賣苦力,掙血汗錢,攢老婆本兒。

1984年,這一年二表叔30歲,有人帶著個瘋瘋傻傻的女人來村裡,那女人臉上特白,一看就不是鄉下女人。臉龐有一種說不出的秀氣,但精神呆傻,腳上還拴著鏈子。那人說是給妹子尋個婆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牽著那女人的男人,是個人販子,女人是被人販子打、嚇的精神失常的。

二表嬸是被人販子打傻的!

但,村裡人,誰也沒覺得這事兒不正常。

胡家莊,地處大山深處,討老婆難,從人販子手裡買老婆並不是什麼稀罕事。人們並不在意被賣的女人們是從哪裡來的,既然出了錢,跟買騾子買馬沒什麼不同,買回來,馴一馴,就是自己的了。

二表叔說,這女人精神不正常,便宜點吧。

人販子說,精神不正常,不耽誤生孩子,何況,這女人長得好,少了八千,一分都不行。

二表叔攥著錢袋子躊躇了好一陣子,他又下死眼瞅了瞅那女人,她白淨的臉龐如皎潔月光。二表叔終於下定決心,買下了那個女人。他把帶著汗腥味兒的錢交給人販子,從人販子手裡接過拴女人的繩子。他牽著那個女人一路走到那個家徒四壁的家,門口那棵石榴樹開了鮮紅的花,大片大片的,像蠟燭流下的眼淚。

二表叔說:“買你比買電視沙發還貴哩,你可得好好給我生個娃。”

女人茫然地看著他,嘴裡發出“哦哦哦”的聲音。

2.

在我的記憶裡,沒有人把二表嬸當人看。

他們更多的,是把她當一個物件,就跟那缺了角的桌子、門前的石凳子一樣,沒有悲喜,供人使用。

她永遠沉默地望著遠方,眼神凝滯。

在“嫁”給二表叔一年後,她生了一個女兒。那個女兒粉白秀氣,長得跟她很像,二表叔給她取名引弟。希望這個丫頭能引來一個兒子。

二表嬸是被人販子打傻的!

自從有了女兒,二表嬸的眼神靈動了許多。她很專注地看著她的孩子,好像看著全世界。面對二表叔,面對姑奶奶,面對所有人,她都是滿臉木訥,唯獨對著女兒,她會溫柔地笑。

她胖了,氣色也好了。有了婦人的輪廓。從屋前到屋後,給孩子洗衣裳、曬尿布。只是腳上還拴著鏈子,走起路來,發出鐵鏈撞擊的聲音。

山裡的規矩,買來的媳婦兒,頭幾年,都是要鎖著的,怕人跑了。

姑奶奶說,一個大活人,別鎖著了,我看她痴傻的比先前強些,把鏈子打開,讓她下田幹活兒吧。

二表叔想了想,同意了。

就這樣,二表嬸腳上的鏈子去掉了。

姑奶奶帶她去田裡割稻穀,她拿著鐮刀一臉懵。明顯的,她根本從來沒幹過農活兒。她跟在姑奶奶身後慢慢學,很快,就乾的像模像樣了。

除了說話仍然不清不楚,二表嬸越來越像個正常的女人了。

可有一天,她竟然跑了。據說那天她在村頭胡會計家看了會兒電視,精神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去。人們以為她回家了,也沒多想,誰知她竟跑了。

這對於二表叔家簡直是巨大的災難。

他問電視上演的啥。人們說,高樓大廈,是城裡咧。

難道那個瘋女人是城裡人?

二表叔蹲在地上抱住頭。二表嬸是哪裡的人對他來說一點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八千塊錢買的媳婦兒就這樣跑了,他還沒生出兒子呢。

3.

過了一個月的樣子,二表嬸竟然又回來了。

她渾身衣服破爛不堪,蓬頭垢面,滿身傷痕,一回來,就摟著引弟開始哭,嘴裡含混不清地說著什麼。

很顯然,智力有問題的她,沒能走出這座大山。還受了不少欺凌折辱。

姑奶奶看著她的樣子,嘆了口氣,把舉起來的鞋板又放下了。有個全乎的家庭總好過二表叔打光棍,既然回來,就安生過日子吧。

沒過多久,二表嬸又懷孕了,可這次,姑奶奶和二表叔心情很複雜,他們不知道這孩子到底是不是二表叔的,亦或是她流浪在外時被人欺負的產物。畢竟,誰也不知道她在外那一個月到底經歷了什麼。

姑奶奶說,不能讓這個孩子生下來,要是個野種,丟也不是,掐死也不是。乾脆用藥打下來吧。山裡女人,坐個小月子太尋常了。

她去找赤腳醫生要了藥,給二表嬸喝了。

二表嬸疼痛難忍,在地上打滾兒,血流不止。姑奶奶見事情大了,忙喊人用板車把二表嬸送到40里路外鎮上的醫院。醫生趕緊給二表嬸做了刮宮手術。

醫生說,赤腳醫生給姑奶奶的藥是斑蝥粉,雖有打胎效果,可過量會導致中毒反應,腎小管出血,神經系統損害。二表嬸以後會更痴傻,且宮體受損,再也不能生育了。

姑奶奶和二表叔一句話也說不出,自己做的“因”,只好啞巴吃黃連,受了這個“果”。從此,姑奶奶就多了一個“見廟就拜”的習慣,求各路菩薩大發慈悲,讓二表嬸身體好起來,給她生個孫子。

至於那打掉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二表叔的骨血。

只有天知道。

4.

引弟慢慢地大了,越來越漂亮,像山谷裡的杜鵑,明豔動人。

才14歲,就已經有了一米六六的身高,亭亭玉立的。很多人都說引弟長得跟電影明星似的,以後呀,肯定有大出息,就是山窩裡的金鳳凰。

姑奶奶對引弟總是淡淡的,她常說:“再好有啥子用,不過是個丫頭!”

二表嬸多少年來一直瘋傻的厲害,唯獨對著引弟,才會特別乖。引弟讓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

可惜,引弟一直為有這樣的母親感到恥辱,對二表嬸十分冷淡。

引弟學習成績優異,農村很多女孩子讀完小學就不讀了,引弟竟然一直唸完初中,還考上了縣裡的重點高中。本來二表叔是不打算供閨女讀書的,可引弟成績太好,超出錄取線60多分,高中給她免了費,再加上好幾個老師上門勸說,二表叔只好同意了。

縣城到村裡,有一百多里路。引弟每個月回來一次,為了省車費,騎自行車來回。

每個月引弟要回來的那一天,二表嬸就站在村口等。

她站在那裡,張望著,盼望著,直到女兒的身影出現,她的眼裡才出現一絲生氣。

5.

有一次,村裡來了戲班子,在穀場搭臺表演歌舞。

引弟要去看,二表嬸想跟著,引弟不讓,她虎著臉:“不許挨我近!”

表演熱鬧極了,有舞蹈,有歌曲,有笑話兒,好幾個村裡的人都來看。人挨人,人擠人的。引弟感覺到人群裡時不時有人摸她一把,她四處看是誰,又無跡可尋。一個姑娘家,又不好意思喊出聲。她心裡覺得怪怪的,想回家。

走到村後的那片墳場,突然有倆小青年衝上來,矇住她的嘴,要把她往墳圈子裡拖。

引弟驚慌地大叫。可是穀場那邊音樂聲太吵,人們都去瞧熱鬧了,沒人聽得見她的叫聲。

正在這時,二表嬸突然衝出來,拿起石頭就往其中一個小青年頭上砸。另一個趕緊過來對付她。二表嬸“嗚嗚”地叫著,像一頭瘋狂的母獸。

引弟趁機趕緊跑回穀場叫人。

等她帶人回來的時候,二表嬸和那個小青年都躺在血泊中,小青年拿刀捅死了她,她咬斷了小青年脖子上的大動脈。而另一個,一開始被二表嬸拿的石頭砸中後腦勺,只是昏迷,並未死亡。

人們認出來這倆人都是外村的村痞,一定是見引弟漂亮,起了歹意。

引弟沒有想到,瘋瘋傻傻的母親一直在暗中跟著自己。遇到危險,豁出命來保護自己。

她哭了。抱著瘋母親血糊糊的遺體。

這是2002年,引弟17歲。

6.

二表嬸結束了她悲哀的生命。死時,胡家莊的人們仍不知她姓甚名誰,家鄉何處,多大年紀。

村裡人茶餘飯後提起來都說,瘋女人護犢哩。

過幾年,姑奶奶也去世了。引弟去了省城讀大學。二表叔一個人孤獨地在村裡過著。

2005年的時候,有警察找上門來,帶著二表嬸年輕時的照片,和一對老夫妻。原來,警察破了案,抓住了惡貫滿盈的人販子,人販子供出了多年來樁樁件件的罪行。其中,就有二表嬸。

二表嬸原名鬱雅潔,她真的是城裡的姑娘,被拐賣到胡家莊的那一年,她才19歲,在讀大一。她本是天之驕女,因誤接了陌生人一杯水,被迷暈,爾後,被人販子百般毆打折磨,帶進這山區賣掉。從此,命運一落千丈,再也沒跑出過這座大山。

她是一朵被折斷的花,無望地在風中枯萎。

那對老夫妻哭個不停。二表叔聽著警察講完這些,一臉懵懂。他從未了解過他的妻子,甚至,他不大記得她的樣貌,只記得她流著涎的嘴,嘴裡永遠含混不清的哦哦聲,和她死前的那一大攤子鮮血。

二表嬸是被人販子打傻的!

二表嬸的爹媽想帶走女兒的骨灰。

可當初並沒有火葬,直接入的土,年久,早已腐爛,只得作罷。

二表叔帶著老兩口去了二表嬸的墳頭。正值四月,墳頭開了幾朵小野花兒,吐露著淡淡的香。

風吹過,好像把這香味兒連同二表嬸的靈魂帶去很遠很遠的遠方。

那是她一生都沒能返回的故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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