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人間有白頭

不信人間有白頭

酒過三巡,飯桌上的人已東倒西歪睡了大半,戶部侍郎拖著大腹便便的身子死死攥著我的衣袖,口齒不清地含糊道:“沈大人如今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應當為皇家開枝散葉著想……”

話還沒說完,就聽得房門砰的一聲巨響,被人從外面踹開,朝歌邁著大長腿自門外跨進來,凌厲的視線先在房內掃視了一圈,然後落在戶部侍郎攥著我衣袖的手上,小臉一沉,冷氣嗖嗖往外放。

“這金枝樓乃是京城最好的溫柔鄉,想必沈大人嘗試一番之後便知其中滋味……”

話還未聽完,我就看見朝歌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來,而後一坨黑影從我面前飛過,視線彷彿一下子清明起來。搖曳的燭光裡,我輕而易舉瞧見朝歌臉上不動聲色的怒,伸手撣撣衣袖,不慌不忙地低頭拜見,“臣,沈朝熄見過皇上。”

“沈大人好大的膽色,竟然私下夥同官員流連風月之所,如此敗國敗家的行為……”他話音一頓,朝我看來,“朕該如何罰你是好?”

連“朕”這個字都用上了,可見小皇帝這次真的是怒到了極點,我不禁為在座的諸位默哀了幾秒,然後對上他的眼睛,無聲地笑,“皇上,這些大臣可都是為了您的終身大事著想,國母一事事關重大,若不選個能掩人耳目的地方商議,被有心人聽了去,豈不害了皇上?”

他許是怒極反笑,一雙杏花眼裡水色盪漾,看得我心中一震,一股大力襲來,我腰間一痛,身子就已軟下來,被他攔腰扛起,轉身朝門外走去。

任憑我如何風雨不動,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如此對待也忍不住紅了臉,一拳捶在他背上,“放我下來!”

朝歌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甚至連輕功都用上了,我只感覺有呼嘯的風從耳畔刮過,停下來時已被他摔進馬車裡。

他欺身上前,濃烈的香味將我整個包裹起來,燻得我腦袋都昏沉起來,我聽到朝歌咬牙切齒的聲音:“沈朝熄,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在他懷裡笑彎了眉眼,心中的苦澀卻一分一分地蔓延出來,笑得眼淚都溢出來。我用手撐住他的胸膛,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認真道:“皇上,微臣惶恐。”

四目相對,氣氛一時陷入微妙的凝滯,許久之後他才挪開身子,翻身坐到一旁,閉上眼疲憊地說:“既然如此,那選秀一事就交給沈大人去辦,相信以沈大人的品味,定然能選出一位讓所有人心服口服的皇后。”

說完他就吩咐了一句“回宮”,然後閉上眼,再不看我一眼。

馬車開始走動起來,車軲轆碾過青石板的道路,發出輕微的震動。我就著馬車裡鑲嵌的夜明珠,細細打量他的眉眼,柔和的光打在他臉上,襯得他這些年被時光雕刻的五官愈發立體。

我靠在車壁上怔怔地想,歲月果然是把殺豬刀,當初那個小小的糯米糰子,不知不覺已褪去了年幼時的青澀,成長為大周的頂樑柱。而當初那個有恃無恐張牙舞爪的我,卻漸漸收斂了利爪,變得如此的頹然而懦弱。

第二日一早,我還在夢裡和周公相會,一陣擾人清夢的嗡嗡之聲忽然響起,煩人至極,我一個沒忍住,從枕頭下隨手摸出一把藥粉撒出去,隨之而來的殺豬般的慘叫硬生生將我從夢裡嚇醒。

待到睜開眼,一個還泛著綠氣的豬頭出現在眼前,我一拳還沒揮出去,手就在半空被人制住,熟悉的嗓音響起:“沈朝熄,你太過分了!”

我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站在我面前的人是朝歌,看著他因為中毒而奇醜無比的臉,我很不客氣地嘲笑出聲,捧著肚子笑得在床上不住打滾。

等到笑夠了,我也看見他的臉徹底黑了,憋住嘴邊的笑意,我平息了一下心情,一本正經道:“不知皇上駕到,有何貴幹?”

他朝我伸出手,我乖乖從懷裡摸出一個瓷瓶遞過去,這種事情還是適可而止比較好,不然一會兒小皇帝又炸了,我還得花心思去哄。像我這麼懶的人,自然是能免則免。

等到臉上的黑氣完全退去,朝歌才瞪著我,好半天憋出一句:“你……居然對我下毒。”

“皇上第一次知曉,擾人清夢可是會遭報應的?”看著他委屈巴巴的表情,我又差點笑出聲來,強忍著笑意問他,“皇上還沒說,大清早的光臨我太醫院有何貴幹?難不成是身體有何不適需要微臣給您看看?”

“我只是來告訴你,趕緊起床收拾收拾,一會兒有你忙的。”

說到這裡我彷彿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逝的笑意,還在疑惑時,他已噙著笑閃身離去,只留下輕飄飄的一句:“沈大人,選秀之事還得勞煩你多多費心。”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宮人的通報:“沈大人,太醫院來了許多大人求見。”

我一頭霧水,也不好這麼將人晾在外面,只得讓宮人去將人請到大堂,而後從床上爬起來洗漱。

片刻之後我就明白了方才朝歌眼中意味不明的笑意從何而來——

甫一踏進大堂,一群人就圍了上來,繞著我七嘴八舌地說了半天,我終於明白一件事,今日一早小皇帝在朝堂上放了個驚天巨雷,宣佈了選秀一事,並將此事宜全權交給我打理。

這些大臣迫不及待來此,無非是為了在我面前博個好彩頭,好讓自家閨女順利入宮,若是有幸成為小皇帝的枕邊人,就能連帶著整個家族雞犬升天。

這個如意算盤打得挺好,只可惜他們都不知道我和朝歌從小一起長大,他要做什麼一個眼神我就知道,若不是這群人逼得太緊,他又怎麼會出此下策?

把我丟出來當擋箭牌,他還真是好本事。

此仇不報非女子!這個燙手山芋既然扔給我,那就得做好被我坑一把的準備才行……

我清了清嗓子,露出一個純良的笑,“在下近幾日研製出一種新的藥粉,不知諸位大人可願賞臉試試藥效?”

如願看到所有人一鬨而散,我鬆了口氣,推開前來奉茶的宮人,拿了令牌出宮去。

到達將軍府時已是正午,司馬妍躺在搖椅上閉目養神,我湊上去就撒了一把癢癢粉,還沒落下去,一股微風就迎面吹來,將藥粉吹了回來。

我趕緊揮袖散去藥效,訕笑,“師姐的警覺還是如此之高。”

那人懶洋洋地睜開眼,舉手投足間透露出難言的貴氣,看得我心中一個咯噔,還未做什麼,就已失去所有力氣,被她攬入懷中,不懷好意地輕笑,“師妹,你我同為女子,又一同陰差陽錯入朝為官,可你這般熱情地投懷送抱,師姐怎麼好拒絕呢?”

我欲哭無淚,努力拉開距離,“師姐,我錯了還不行?快給我軟筋散的解藥!”

她在我耳邊笑開,“好不容易來這麼一趟,一見面就給我送這麼一份大禮,我不回敬你,怎麼對得起大家師姐妹一場?”

我收斂了神色,正色道:“我有事情找你。”

“怎麼,身份被小皇帝發現了?來找我避難?”

一縷清香從鼻尖飄過,我終於有了些力氣,可還是全身發軟,只能靠在她懷裡,聞言搖了搖頭,將這幾日發生的事都告訴她,司馬妍笑起來,“喲,朝歌打算讓你替他選妃?這個決定沒毛病啊。”

我將自己的打算也告訴她:“我不管,師姐你要是不幫我,我就把你是女子的身份告訴……”

我和司馬妍的身份,是我們之間最大的秘密,大周民風雖開放,男女皆可為官,可也沒開放到將重權交到女子手中的地步。更何況司馬妍系大將軍一職,手握十萬大軍,若是身份暴露,不說難以服眾,就是個欺君之罪都不好處理。

而我,大周最炙手可熱的太醫院院首,朝歌面前的紅人,百官眼中的藍顏禍水,在宮裡除了朝歌就是我最大,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朝歌身邊最親近信任的人,權力一手遮天,自然也引得不少人眼紅嫉妒。

這些年我和司馬妍一直戰戰兢兢地保守著秘密,謹記當初師傅留下的遺言,看著朝歌從牙牙學語的糯米糰子變成氣勢凌人的小皇帝。如今他要選妃,我心中難免有種自己養的大白菜就快被豬拱了的感覺,我不開心,自然有的人也不能開心。

所以當朝歌看到我呈上去的畫冊之時,我很有幸地看到他一變再變的臉色。從一堆冊子之中抬起頭,朝歌的語氣很是不善,“沈朝熄,這就是你給我選的人?”

我笑眯眯地走上前,將剩下的畫冊一一展開在他面前,指著上面國色天香的美人說:“皇上您再看看,要是沒有喜歡的,微臣再給您換一批。”

朝歌不想選妃,我偏偏就給他找了些家世背景都很不錯的女子供他選擇,這些女子無論拎誰出來,都足以堵住所有大臣的嘴。

我的理想很豐滿,只是小皇帝好似不太願意,伸手將所有東西都拂到地上,飛快地伸出手將我整個人按在桌面上,噴出的熱氣都灑在了我臉上,“沈大人不必費心了,眼前就有個皇后的最佳人選不是?”

我瞪大了眼,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臉頰一下子紅了個透,心撲通撲通跳得歡快,差點就要沉淪在他溫柔深情的目光裡。眼前卻忽然滑過師傅臨死前悽慘的模樣,撇開眼,明知故問沉聲道:“皇上看中了誰,微臣好吩咐六部準備。”

他放在我身上的目光瞬間變得凌厲,像刀子一般刮在我心裡,難受得很,我慌亂地從袖中摸出軟筋散,用盡力氣推開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我跟著師傅到大周皇宮時,她還是風華正茂的模樣,清清冷冷地站在大殿裡,毫不示弱地直視殿上的男人,淡然地說了一句:“江山和我,你選就是。”

尋常人面臨這樣的選擇,通常是美人傷心而歸,而我的師傅卻帶著大周的天子連夜離開皇城,留下尚且年幼的我和師姐輔佐那時年僅七歲的朝歌。

師姐喜武,就在師傅的安排下以大將軍幼子的身份入了軍營,在朝歌擁有足夠保護自己的力量前,師姐會替他守護好大周的天下。

我不喜歡舞刀弄槍,就被師傅放在朝歌身邊,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我的師傅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鬼谷谷主,我同師姐心智早熟,早早襲承了師傅一身本領,醫毒雙絕,由我們保護朝歌綽綽有餘。

師傅將我領到朝歌跟前,低頭和他說話,她說從今往後他的一切都將由我打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朝歌,也是第一次見到師傅如此溫柔的神色。以往在谷中,我和師姐稍有偷懶就會被師傅苛責,如今看她如此溫柔地對待另一個人,我心中自然是不平衡的,是以朝歌小時候沒少被我捉弄。

等他長大一點,性子倒一點點變得冷漠,學會了不動聲色,學會了和那些老奸巨猾的大臣打太極。我知道皇宮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我給師傅飛鴿傳書,詢問她給朝歌找個武功師傅的事。

第二日就有幾個江湖人找上門來,說是受師傅所託,來教習朝歌武藝。

朝歌長大之後就不好欺負了,再加上他學了功夫,再想對他下手簡直難上加難,我便開始下功夫鑽研毒術,短短一年時間,我下毒的功夫就遠勝於醫術,朝歌的功夫也是一日千里。

那時我們最大的樂趣就是我給他下毒,等到他受不了向我求饒,我才不緊不慢地拿出解藥,然後被解毒之後的朝歌逮住一頓暴打。他下手看起來很重,落在身上卻是輕如鴻毛,偶爾惹急了才狠狠打我,等我傷好之後又致力於給他下毒,樂此不疲。

直到我和師姐同時收到師傅的召集令,匆匆趕到約定的地方,卻看到師傅滿身是傷,氣若游絲地躺在地上,早已不復當初光彩照人的模樣。

我心急如焚,師傅卻不讓我們為她療傷,只逼著我們立下血誓,今生今世都不能與皇族結為姻親,我含著淚發完誓,才發現師傅早就嚥氣,屍體都已涼透。

等到我和師姐掩埋了屍體返回皇城,才驚覺京城的天……變了……

先帝突然返回皇城,試圖奪回皇位,朝歌好不容易走到如今這個地步,自然不肯輕易放手,先帝便將他囚於寢殿之中,找了個傀儡扮作皇帝,挾天子令諸侯,自己垂簾聽政,企圖重掌大權。

我初回皇城就覺得不對勁,按朝歌對我的依賴程度,我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一個時辰就得鬧得雞犬不寧,如今太過安靜,反倒讓我起了疑心。

我找了司馬妍,同她一起潛入宮中,發現朝歌在寢殿中餓得快要昏厥。他遲遲不肯交出傳國玉璽,老皇帝就派人絕了他的水糧,朝歌性子本來就倔,這些年和我這老狐狸鬥智鬥勇磨練得更倔,我回到宮中時,他已三天滴水未進。

他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幾天不吃不喝,還遭到被自己至親之人如此對待的打擊,身體消瘦得厲害,整個人躺在床上,虛弱得彷彿隨時會死去。

我心疼至極,衝冠一怒為藍顏,撒開手就要衝去找老皇帝算賬。朝歌是我看著長大的,在我心裡,只有我能欺負小皇帝,其餘人動根手指頭都不行,哪怕是親爹,我也照樣敢揍。

師傅從小同我和師姐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可是這次這把刀插得太狠了點,差點讓我失去朝歌。

從那時起我就意識到朝歌在我心中與眾不同的地位。那不同於我對師傅的尊敬,也不同於我對師姐的愛戴,而是深入骨髓的,無法割捨的喜歡。

師姐攔住我,讓我留下來照顧朝歌,她去打探情況,我望著她翩然離去的身影,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武藝不精。

床榻上的朝歌不知何時醒來,嘴唇一張一合,我湊近了去聽,下一刻卻被他攔腰抱住,力道之大讓我覺得我的腰可能隨時會折。

我終於聽清了他呢喃的話,心中震動不已,他在叫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彷彿已經將這三個字刻進骨血裡。

我陪他在寢殿裡待了七天七夜,我功夫不好,不能像師姐那樣來去自如,便找了刀子劃破手腕,將血餵給他喝。

朝歌的意識已然不甚清楚,接觸到液體,就像是渴水的魚碰到甘露,大口大口地吮吸著,後來意識回籠,發現他喝的是我的血,便再也不肯開口。

好在老皇帝大概也怕餓死了他,期間派人送了飯菜過來,我等宮人退出去,讓他靠在我肩上,將那些飯菜一點點餵給他吃。

朝歌在這一刻乖巧得好似另一個人,他靜靜地靠在我肩上,執著而固執地重複一句話:“朝熄,不能離開我。”

第七日,師姐帶著大軍直搗皇宮,將我和朝歌救出來時,我們都已虛弱不堪,朝歌仍舊死死抓著我的手不肯放開,我只得輕聲哄他:“乖,我不會離開你的。”

他終是放下心來,鬆開手沉沉睡去,我亦鬆了口氣,一直懸起的心落回原位,眼前一黑就失去所有知覺。

自上次在御書房內不歡而散,已有三日沒有見到朝歌。我日日泡在太醫院的書房裡,將自己沉浸在一堆醫書中,以免我忍不住去想他。

以往我和朝歌鬧脾氣,都是我想盡了辦法去哄他開心,小皇帝被我養嬌了性子,大抵覺得我們之間他從來都是對的,所以他喜歡我,我們就該順理成章地在一起。

可是我答應過師傅,這輩子不會和皇室之人結為姻親,起初我並不知道師傅為何要我和師姐立下這樣的毒誓,可是自那次師姐將我和朝歌從寢殿中救出,我醒來後師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老皇帝負了師傅。”

那時我便知道,這一生我和朝歌都有緣無分。

老皇帝此前放棄這大好江山,隨師傅遊歷天下,不過是為了我師門所不外傳的秘籍——長生訣,他一步步騙取了我師傅的信任,將秘籍拿到手,又哄著師傅耗盡心血為他煉製長生訣中延年益壽的丹藥,而後一刀刺進了師傅胸口,斷了他們之間的情分,亦斷了我和朝歌的緣分。

這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豪賭,師傅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換一場轟轟烈烈的帝王之愛,只是她輸得太慘烈,除了我和師姐一無所有。

老皇帝得了長生訣,又開始懷念大權在握的感覺,於是策劃這一出挾天子令諸侯的戲碼,可他不知道,世上從來沒有長生,有的不過是人類臆想出的慾念。

他最後還是死在了師姐刀下。

我們瞞著朝歌,只道老皇帝敵不過大軍敗北遠走,朝歌重回朝堂,而我救駕有功,被封為太醫院首,常伴君王左右。

那之後的日子與往常無異,我還是那個飛揚跋扈的沈朝熄,只是身份從朝歌的伴讀變成太醫院的首席太醫,仗著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勢,我的毒術愈發精妙。

可終究有什麼不一樣了。

我開始有意無意疏遠朝歌,他亦有所察覺,只是一直不曾捅破這層脆弱的窗戶紙。

師傅的死是我心中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像一條鴻溝橫亙於我和朝歌間,我過不去,他過不來,便只能這般互相忍讓和傷害,一次又一次,痛不欲生,死也不願意放手。

夜風送來陣陣涼意,我伸手撥弄了一下搖曳不止的燭火,抬頭一看才發覺窗前站著的身影,他不知站了多久,一雙眼睛黑黝黝的,看上去深不可測。

“朝熄。”他躍進來,伸手將我圈在懷裡,埋首在我脖頸間,我背對著他,看不清朝歌的神色,可卻無比清晰地聞到他身上飄散出來的酒味,還有漸漸從脖頸處蔓延開來的溼意,微微一怔。

朝歌竟然哭了?這一瞬間,複雜的心緒湧上心頭,我甚至不知該如何面對他。若他像往常那般聲厲色荏,我還能嬉笑著將話題糊弄過去,可他這樣毫無保留地在我面前哭泣,卸去了帝王的偽裝,竟讓我覺得歉疚。

這一場可望不可即的愛戀,竟將他逼到如此地步。

我嘆了口氣,“朝歌,我快喘不過氣了。”

他聞言鬆開些許,仍舊死死抱著我,我擰不過,便由他這麼抱著,思索幾分,終於下定決心。

既然朝歌做不了這個決定,那便由我來做,我的朝歌本該是個勤政愛民的王,怎可被兒女私情所羈絆?

選秀大會如期舉行,我站在朝歌身旁,看他興致缺缺的模樣,更加堅定了離開的決心,唯有我不在他身邊,朝歌才會將所有心神都放在大週上。

趁著中途休憩的時候,我偷偷從高臺之上溜了下去,回到太醫院,翻出許久前師姐為我準備的長裙換上,坐在鏡子前細細描妝。

已有許久未曾著過紅裝,從師傅將我送到朝歌身邊,我就一直以男子的裝束示人,幾乎快要忘卻自己穿紅裙的模樣。鏡中的女子面若桃花,豔若朝霞,襯著一身烈焰紅裙,明媚得如同天邊的太陽。

我端詳幾許,又抬手在眉間點上火焰形的花鈿,這才滿意地放下筆,起身朝外走去。

許是因著選秀的緣故,一路上並未有人攔著我,我一直走到長歌臺前,望著層層而上的臺階,深吸一口氣,拾級而上。

我看到朝歌眼中露出的震驚,亦聽到四周大臣傳來的驚歎,還有那些毫不掩飾的,貪婪的嫉妒的目光。

我噙著笑意,走上前去,對著朝歌盈盈一拜,朗聲道:“罪臣顧朝熄,向皇上請罪!”

恍惚間我聽見高臺上傳來一聲巨響,茶盞跌落在地變得粉碎,四周因我的話而變得寂靜無比,那些目光都好似在疑惑我究竟想做什麼。

我跪在臺下,又一次出聲:“罪臣本為女兒身,卻扮作男子游走於宮中,終日惶恐,故請皇上治罪臣欺君罔上之罪!”

下一刻我面前有強風颳過,有人鉗著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頭,我看到朝歌眼中翻湧的怒氣,夾雜難以言喻的失落和痛楚,還有他眼中如此寧靜而淡然的我。

“沈朝熄,你認真的?”他的目光太過可怕,彷彿是盯上了獵物的猛獸,我不願與他對視,可下巴處傳來的痛楚卻讓我分毫移動不得。

我聽見自己還在顫抖的聲音:“請皇上治罪。”

“好!好!好!”他怒極反笑,猛然甩開手,退後幾步,望著我的目光恨不能將我拆吃入腹,我低下頭,強忍著疼痛,聽見朝歌的聲音遠遠傳開,“原太醫院首沈朝熄,女扮男裝欺瞞天子,本該誅九族以示警告,然皇恩浩蕩,著剝去沈朝熄院首一職,關入大理寺等候發落!”

我跪謝隆恩,然後看著他拂袖而去,站起來走到一旁的侍衛身前,笑道:“這位大哥,我們走吧。”

大理寺的生活並非我想象中的難過,我在這裡的吃穿與往常無異,我知曉這是朝歌的意思,可這不是我想要的。

朝歌還是太過仁慈,我需要給他下一劑更狠的藥,司馬妍,就是最後那根讓他徹底死心的稻草。

我聽獄卒說,自我在百官面前自曝身份,朝歌含怒離去,選秀大會就這麼無疾而終,沒有人敢在這個關頭去踩朝歌的雷區,只有司馬妍孤身一人入了宮,面見朝歌,押上十年的卓越戰績,求朝歌賜婚。

對象就是身處大理寺的我。

朝歌自然不肯,我不知師姐用了什麼辦法,最後竟讓他同意下旨賜婚,司馬妍來接我時,我看到一襲墨衣遠遠跟在馬車之後,心中頓時苦澀不已。

師姐取笑我,“怎麼,捨不得?”

我搖了搖頭,看著她微笑,“師姐說笑了,既然我下了決心這麼做,又如何會捨不得?”

“那你哭什麼?”

我一怔,伸手去摸才發覺,不知何時我已淚流滿面。

我伸手擦去面上的淚珠,不料竟是越擦越多,眼前的一切終是變得朦朧,我還是沒能忍住,趴在師姐膝頭,哭得撕心裂肺。

從朝歌讓我來選妃開始,我就在策劃讓司馬妍出面來解決這種局面,我知道會走到這一步,而我只猜中了結局,卻沒有猜中過程。

年少時懵懵懂懂的依賴,在時光的雕琢下變成如此灼熱又傷人的愛戀,我觸之不得,一碰便是淋漓的鮮血。

如今,終於還是咫尺天涯,一別兩寬。

師姐撫著我的頭,輕聲道:“朝熄,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我以女子的身份嫁入將軍府,也不知朝歌是如何平息外界的流言,我只知道出嫁那日,有無數的金銀珠寶從皇宮裡運出,送到了將軍府。送禮的公公站在我面前,笑得臉上都快堆起褶子,“沈姑娘,這些都是皇上為姑娘準備的嫁妝。”

“皇上還讓老奴為姑娘帶一句話,”他湊近我耳邊,輕聲說道,“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之後他便帶著笑意離去,我穿著大紅的嫁衣,只覺得這一切都如此諷刺。

窗外鑼鼓喧天,愈來愈近,透過窗我看見師姐騎著高頭大馬,英姿颯爽的模樣,我們同為女子,同樣欺騙了天下人,我已經受到最殘酷的懲罰,不能再害了師姐。

在花轎到達房門前,我一把扯下頭上的蓋頭,提起裙襬從窗欞翻出,溜到馬廄牽出一匹馬,翻身而上,從側門疾馳而出。

司馬妍大婚,百官來賀,正是皇城守衛最薄弱的時刻,我要遠離皇城,遠離大周,或許在遙遠的邊城,擇一座停留,一個人安靜地活下去。

火紅的天空在夕陽的照射下渲染出迷離的色彩,皇城在我身後漸行漸遠,我伏在馬上,開心地笑出聲,然後慢慢嗚咽起來。

我的朝歌,今日一別,此後山高水遠,願我們再也不要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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