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曉波:合居夥伴

范晓波:合居伙伴

范晓波:合居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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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晓波:合居伙伴范晓波:合居伙伴

女人一漂亮男人就會有想法,這不一定是女人的錯。

有一天我們單位的小陳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她把我從編輯部叫到閱覽室說:“聽說你又談了一個大學生,還沒吹吧?”我沒說話,用臉部肌肉痛苦的抽動表示了對某種誤解的不滿。她努努嘴說沒吹就好,接著對我說:“我有個女同學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想找個人分擔。屋裡什麼都有,你帶上箱子就可以住進去。你不是到處找女孩合居嗎?“我正式搬到李藝的隔壁時總算明白了小陳為什麼事先要對我進行資格審查,因為李藝是個漂亮女孩,比我以前所有的女朋友都漂亮,只是喜歡略仰著臉看人,眼神有點冷。我在靠門的房間裝電腦時,她穿著寬鬆的睡袍趿著絨拖鞋倚在門邊,一邊用舌頭玩著什麼一邊問我:”聽說你是個作家?我就適合跟安靜的人合住,陳燕還真懂我。“她明顯對我印象不壞,像我對她的感覺一樣。不過我還是說:”我可不安靜,我會在半夜放音樂。“她聽了一笑,走進來問我:”你喜歡聽什麼音樂?“我們第一次見面談的是音樂而不是如何分攤房租和家務活,因為4年前李藝是從師大音樂系畢業的。合租房子有我這麼好運氣的人真是很少。對我而言,李藝的優點太多了。一:年輕貌美。雖然這主要不是為我準備的,但毫無疑問是我所期望的;二:勤快愛整潔,她願意承包公共衛生間的衛生,只要求我不隨便帶客人回來,女朋友例外;三:她只要求我支付房租的三分之一即每月150元,當然是她一再堅持我才紅著臉同意的;四:她白天去一所民辦大學教課,晚上去茶吧彈琴,一點也不會影響我的工作。

李藝是某師專音樂系的鋼琴教師,3年前到省城做酒店和茶吧的鋼琴師,因為她的男朋友在這邊做生意。這些情況當然是小陳告訴我的。和李藝合住了一個多星期,她極少談自己的事,甚至一點也不關心我的任何隱私,只是在第一個週末我們都坐在陽臺上曬太陽時隨口問了一句:“你女朋友怎麼沒來?”我女朋友在千里外的一座城市讀大學,是某次採訪的副產品,我一直不大願意對外承認這種遊戲性質居多的關係,但又不喜歡欺騙,尤其在李藝這種漂亮的女孩面前。所以不作回答反倒去問她:“你的男朋友怎麼也沒來?”“早死了。”李藝啪地合攏攤在雙膝上的《時尚》起身甩臉回了屋。

李藝晚上要到11點半才回來,篤篤篤地經過我的房門,進自己的房門,出來用20幾分鐘洗手間,再回到房裡砰地關上門,從此便不輕易出來。那時我通常在為某篇文章掃尾,也顧不上和她打招呼。我們在同一個屋頂下住了半個月,除了週末的白天打個照面說幾句話以外,實際接觸極少。李藝對我也是時冷時熱,喜怒無常。

這使我多少有些沮喪,看來那些娛樂雜誌關於異性合居的故事在我和李藝之間是不可能發生了,這跟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對未來的展望相去甚遠。

有一次我趁李藝在客廳拖地的機會問她,既然那麼喜歡獨來獨往,又那麼愛乾淨,為什麼還要找個人來合住。“我不習慣一個人住在一個大屋子裡,怕!”“你既怕壞人半夜撬門也怕屋裡住進一個太熱情的好人,所以你要求合住者要有女朋友。”我說出了一句在心裡壓了許久的話。

“你生我氣了?”她停下手裡的活直起腰望著我笑笑,嘴裡好像又含了一塊很小的糖,“我發現你挺會觀察人的,什麼時候把你們編的雜誌給我看看。”接著她從兜裡摸出一塊釦子模樣的糖給我。我很少吃零食,所以沒有接過來。她說了一番這種糖口感如何如何,見我仍沒反應,就像哄小孩一樣說:“我發現你挺好玩的。”雖然李藝說她男朋友早死了,但客廳的電話偶爾會在深夜嘹亮地響起。我衝出去接,每次都是一個極具磁性的男聲彬彬有禮地找李藝。李藝一般會在我喊了兩聲後才懶洋洋地出來接,等我回了房關了門才開始說話,然後是隔著門喁喁私語的動靜。這不像是沒有男朋友的狀態。不過據我的直覺,這個人應該不是她的男朋友,而恰恰可能是那個讓李藝和她的男朋友之間發生問題的人。我曾試探過小陳李藝跟她男朋友關係到底怎樣,這個曾暗戀過我的小女孩沒等我把話說完就答非所問地送了我一句:“反正你沒戲,見識一下人家你就明白了。”一個下雨的晚上,大約9點多鐘,我呆在客廳給一年都見不上兩次的所謂女朋友打電話,連續撥了四五次,她們寢室的人都說她不在,一個女孩甚至在最後一個電話裡不懷好意地說:“阿美可能跳舞去了,今天星期五嘛!”我悵然撂了電話。

這時門鈴響了起來,這嚇了我一跳,因為自我搬來後從來沒人來串過門,李藝進來都是用鑰匙開門,並且她最早也得到11點後才回來。我猶疑了片刻才開門,果然是個陌生男人,大概有1米8多,皮膚極白,高鼻樑深眼窩,像混血兒。他歪著頭打量了我幾眼,嘴角微微挑起一絲笑意,從黑風衣的內口袋裡摸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拍到我手上:“交給李藝。”“李藝不在。”“我知道,等她回來再給她。”他又看了我一眼。

我感到信封裡是一疊錢,同時也感覺到了對方的身份。我正要說什麼,他笑了一聲掉頭咚咚咚下了樓。我從樓梯間的窗口望下去,大院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奔馳,邊上等著一個打傘的女人。

李藝直到12點才回來,見我開著門,一邊拍打著皮風衣肩上的水珠一邊說:“多虧了一個朋友送我回來,出去的時候還看見星星呢。”看來她心情不壞,跺腳的樣子都有些誇張。她一開心話就多,五官都從平常的冷傲中解凍出來了,像一個處了多年的好朋友。

我將信封轉給她時,她的表情又立即封凍了:“他來了?”“好像是你男朋友。”“他說什麼了沒有?”我照實說了,我注意到她的胸脯微微有些起伏。她最後一個問題是:“是不是還有一個女的?”我說我沒注意。

李藝忽然昂起頭,但兩行淚水還是迅疾地滑出眼眶被我看見了。她飛快地轉身進了房間,關門的聲響震得我耳鼓發麻。

我當然能想象房裡的景象,但這樣的時候我最合適的身份是做塊沉默的石頭。

我回到房裡,打開電腦大聲放德沃夏克《美國交響曲》中“念故鄉”樂章。我常在傷心的時候聽這支曲子,舒緩感傷的單簧管獨奏像黃昏的陽光照在靈魂的傷口上。

李藝也曾說過她很喜歡這個曲子。我希望它能代表我撫摸一下李藝冰涼的額頭。

大約半個小時後,李藝果真來敲了我的門,她目光善善地小聲問我:“你過來陪我坐會好嗎?”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她的房間,以前只看到裡面鋪著地毯,有臺小彩電,並不知道床上地上有不少布寵物:比如沙皮狗、鱷魚之類。而且我發現房裡沒有椅凳,因此李藝招呼我時只好說:“隨地坐吧,地毯我每天都要吸塵的。”她不知從哪裡摸出包扁“三五”扔給我,背依席夢思側臥著腿坐在我面前:“我不抽菸,你抽吧。

放了挺久,不知黴了沒有。“”結果你都看到了,我也不介意你知道很多,我只想問問你,從一個男人的角度看,你覺得我是那種容易讓男人有非分之想的人嗎?“我發現李藝無助的樣子還是挺單純的。

“女人一漂亮男人就會有想法,這不一定是女人的錯。”“他可不這麼看,他一口咬定我的眼神有點媚。我看我們在一起住了這麼久,你也沒想入非非,對吧?”“有想法也不能怪你。”我發現自己已不可避免地捲入了一起愛情事故的災難現場。我既要充當富於同情心和正義感的圍觀群眾,又要適時地往冒煙的灰燼上噴些泡沫滅火劑。這使我在機械地點著頭傾聽了十幾分鍾後大腦疲倦不已。我只好打斷她像對待採訪對象那樣要求她,要她完整地敘述一下他們關係演變的過程,她點點頭給自己剝了一塊糖。

“他是我高中3年的同學,人剛才你也看到了,凡是見過他的人都說他帥。我們是整個年級公認的金童玉女,在大夥的起鬨中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度過了一段讓所有同學都羨慕的美好時光。高考時我報考了器樂,他考體育。我學習不錯,加上從小就練琴,很容易就上了師大音樂系的錄取線。他平時愛踢球,專業也順利通過了,但文化成績太差,考了兩年分數越差越遠。他有些撐不住了,提出要跟我分手,我當然不會同意,因為他做出這種選擇完全是因為虛榮心。

那時他的確非常愛我,每天都要想些花樣取悅我——朗讀一首不知從哪抄來的情詩,給我買各種各樣的糖,讓我斜坐在他的自行車橫樑上衝坡。總之那個時期流行的討好女孩子的小手段他都使用過,有一次還為了我和另一個追求我的男同學打了一架,他一個人被對方五六個人用刀圍住,但他一點也沒妥協,抹著嘴角的血絲指著那個男同學說:‘除非你今天砍了我,否則別想接近小藝。‘結果對方在他臉上劃了一刀放過了他。第一次落榜後,他還若無其事,送我去師大報到時還有說有笑。第二年夏天,他徹底崩潰了,一連有7天躲著不見我。最後他把我約出去說,如果師大有合適的,一定別等他。說完他就抱著我哭了起來。”李藝講到這,發聲都有些困難了,敘事時斷時續,雙手不停地折面巾紙。我不得要領地安慰了她幾句,然後出去給她倒了杯水。

“為了不辜負他的真情,師大4年,我拒絕了無數同學和青年教師的追求,平常除了上課、練琴就是坐在圖書館給他寫信,鼓勵他走出一條自己的路。當時我的話還是有些用的,第三年他考了駕照為別人開長途貨車,雖然辛苦,但收入不菲。

有段時間他顯得很振作,經常給我寫信或打電話,有時還會開車繞道省城來看我,半夜爬鐵門到宿舍樓下用歌聲叫我下樓。搞得同寢室的人眼紅不已,覺得我們在一起一定會很浪漫,對此我也深信不疑。畢業時,省工行來學校招有文藝特長的女生,看中了我。但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決定分回地區師專。因為我想跟他在一起。

“當時他也極為感動,一出完車就住到我宿舍裡。白天我上課時他就睡覺或做飯,晚上一起去田徑場散步。我們宿舍住著一夥單身漢,炒菜都在走廊裡。一開始,他還和他們打得火熱。有一次我不在時,他居然因為對一場足球看法不一同一個教哲學的北大畢業生髮生了口角,對方情急之中罵了他一句”金玉其外“,把他氣跑了,從此再也不進師專的門,經常和一些社會上的女孩子出去唱歌。後來有人告訴我,那位哲學教師一直在暗戀我,我狠狠地罵了一下哲學老師,然後去請他搬回來住。他不理我,說和我在一起太壓抑了,分手是遲早的事,任我怎麼安慰哀求都無濟於事。然後我為他做出了這輩子最錯誤的選擇,辭職跟他離開了熟人太多的家鄉來到省城。我們租了一間房,他開的士,我應聘到一所民辦大學教書。

“這是我們最艱難的日子,收入不高,又很辛苦,兩個人每天清晨分手直到深夜才見面。不過這也是我們在一起最幸福的一段時光。那是一種真正相依為命的感覺。我們經常到晚上12點以後還去廣場或八一大橋看風景。我們最喜歡伏在橋欄杆上眺望市區裡別人的燈火,那樣我們會靠得特別緊。每次出去我們都帶一筒一塊四10顆的阿爾卑斯糖,吃完了就回來。就是這種糖——”李藝起身從抽屜裡摸出一個用彩色包裝紙裹著的小長筒,打開一端,滾出10顆咖啡色的扣狀奶糖。她順手遞給我一顆,我接過來,但沒有剝掉最後一層透明的玻璃紙,因為我嘴裡還叼著煙。但這次她自己沒要糖。我遞給她煙——我猜她可能想要一支菸了,女孩多半是在這種情況下接受香菸的。她無力卻堅決地擺了擺手。

“這樣過了一年多,他開始不滿足了,因為他朋友多了,開銷也大了起來,光手機費一個月都得交五六百。出租車競爭又越來越激烈,他脾氣越來越壞。沒有辦法,我找老同學介紹晚上去酒店彈鋼琴,1小時60元。一開始每晚跑一個場子,後來連趕兩個場子,雖然辛苦,但報酬極豐厚,我們搬到了現在的這套大房子裡。他一開始還滿意,每天開車迎來送往,後來見不少客人獻花給我,和我搭訕,有的甚至對我糾纏不清,他的毛病又犯了。一會兒說我長得太媚,一會兒又說我掙錢靠的不是藝術,而是臉蛋,但又下不了決心不讓我去彈琴。他變得愛挑我的毛病。有一次一個酒店老闆因事在比較晚的時候把電話打到了我們的住處,他先是裝著不在意,一直憋著不說話,等我睡著了卻把我從被窩裡拽出來,非要我承認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我一口咬定我問心無愧,結果他打了我。從那以後,他經常半夜躲到衛生間去接電話。有天晚上我居然看到他和一個30多歲並不漂亮的女人在我們樓下話別……”結果你應該可以猜到,大鬧一番之後,他從這裡搬了出去。並說用過我的錢將來一定會還。我等了一個月,直到我過生日,他才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好像也很傷心,說:“小藝,我不是不愛你,而是沒資格愛你,以前沒資格,現在更沒有資格了。跟你在一起我遲早會崩潰的。我太累了!‘我說:”我原諒你的過錯和壞脾氣,我們重新開始吧,我也無路可走了。’我一邊說一邊哭,他也跟著哭了起來。

范晓波:合居伙伴

但他表示已經無法再和我過下去了,因為我本來就不屬於他,越遷就他對他的傷害就越大。後來他真的就沒回來過。有人說他去了深圳,也有人說他在本市結識了一個有錢的女老闆。從那以後,我也開始和其他男人交往,有過去的同學,老師,當然更多的還是在酒店和茶吧認識的朋友。以前我從不單獨和男人出去吃飯,現在也無所謂了。當然,他們都是些有品味有修養的事業型男人,年齡比較大,既儒雅又體貼人,但我始終跟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因為我不相信我為他付出過那麼大代價的人真的會這樣不明不白地消逝了。對外我一直否認我和男朋友已分手。“李藝講完自己的故事,已是凌晨3點多了,這時雨早停了,她臉上的淚痕也幹了,整個人都像被自己的敘述掏空了,低著頭面無表情。我能聽到廚房水龍頭緩慢的滴水聲。現在我總算知道了,我為什麼能碰上李藝這樣好的合居夥伴,為什麼她總要讓我先去接那個深夜打來的電話。

這個夜晚改變了李藝,她關在屋裡昏睡了3天后,忽然變得開朗起來。當然也不是那種刻意做出來的瀟灑,而是某種希望破滅之後的輕鬆。這個夜晚也改變了我和李藝之間的關係,我由於洞察了她的隱私而成了她的知心朋友。她變得愛和我聊天了,問我的女朋友好不好處,同事好不好玩。晚上回來常帶些夜宵給我,有時還會主動到我房間來借書看。她甚至還主動拜讀了我的一些作品,雖然只是泛泛地誇了一下我,也足以讓我看到了我在她眼裡的價值。在我感覺她開始關注我時,她又有意無意地跟我講起那個常在晚上給她打電話的吳先生——她和男朋友分手前就認識的朋友,一位在英國留過學,現在在北京打理一間公司的成功人士。講他的睿智、大度以及對她的前途的關心。她說吳先生經常用英語和她聊天,並希望她趁著年輕多學點東西,做一個有全球意識的地球村人。她對吳先生的敬佩或者說感激讓我不大舒服,但我又不能表示反感,那樣會讓她覺得和她的男朋友一樣的狹隘和淺薄,所以只好裝作很感興趣地聽,還不時地點頭附和她的觀點。從這以後她再也沒提過她的男朋友。

有天晚上李藝回來得很晚,不知為什麼我在屋裡什麼也幹不了,稿子寫不下去,書也看不進,一張碟子反反覆覆聽了十幾遍。我乾脆下樓坐在大院的花壇邊抽菸。

春天的夜晚有種令人傷感的美,花香馥郁,空氣溫潤。想著李藝這麼美好的女孩愛情卻如此不順,我心裡充滿了憐愛和一種想做點什麼的衝動;但想到李藝為什麼這麼晚還不回來的原因,我只好又對著花圃嘆息。李藝出現在院門口時,果然是從一輛小車下來的,她貓腰衝車裡的人揮揮手,高昂著頭疾步走來,與我擦肩而過時才發現我。她很吃驚:“這麼晚你怎麼坐在外頭?”我告訴她我在等她,怕她出了什麼事。我說得輕描淡寫,似乎還有些玩笑的感覺,但她顯然被震住了,撩了撩耳際的亂髮,老半天沒說出話來。最後還是我先開口,我表演感很強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然後一起進了樓。樓道里很黑,李藝上樓是有些磕磕碰碰,我伸出手去扶她,她沒有拒絕。

我發現我越來越深入到李藝的生活裡。我們開始在週末時合夥做飯,她買菜,我來炒,雖然手藝不好,但笨拙使我們收穫了更多的快樂。我也愛上了李藝最愛吃的阿爾卑斯糖,它的味道確實獨特,甜而不膩,又略含些巧克力的苦味。含在嘴裡一二十分鐘不化,很適合一邊聊天一邊用舌頭把玩。我甚至在晚上不寫東西時去茶吧聽李藝彈琴。李藝彈琴時穿著茶吧配發的一件白色的長裙,烏黑的長髮披垂腦後,眼睛在燈光映射下散發出天使的光芒。我也願意用心聽李藝講她和吳先生的交往了,並旗幟鮮明地指出,吳先生對她的關心絕不會像他自己想表現的那樣毫無功利。雖然沒見過他,但我憑直覺可以肯定,他一定是一個手法高明的獵豔者。李藝對我的觀點不置可否。

有一次我去茶吧聽完琴和李藝一起步行回來,走到沿江路,李藝告訴我吳先生前幾天專程從北京飛過來看她,勸她去北京音樂學院系統地學一下音樂,然後由他負責策劃以後的發展。李藝對我說,她在這個城市呆下去已經沒多大意思了。她終於說出這句話了。我頹然跌坐在河邊的石凳上,李藝也挨著我坐下。我從兜裡掏出一筒阿爾卑斯,遞給李藝一顆,她笑著搖了搖頭,從包裡摸出一支泡泡糖送到嘴裡,並好奇地問我:“你不是不喜歡吃糖嗎?”“人總是會變的,就像你以前只愛阿爾卑斯,現在卻吹起了泡泡糖。”李藝朝著夜空輕吁了一口氣,說我在咬文嚼字。

我想盡量用輕鬆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心情,我嘆了口氣說:“跟吳先生走還不如跟我,你看我又年輕又帥,至少至今未婚吧。”李藝知道我在提醒她注意吳先生的年齡和已有妻室的事實。這是她以前跟我說的,所以她並不接我的話,把泡泡糖吹得叭叭響。我接著說:“好好看看我,別捨近求遠丟了西瓜撿芝麻。我可是期貨型男人,說不定哪天就身價百倍了。”李藝還是笑不出來,倒是很認真地給了我一個評價:“你是不錯,善良,浪漫,又有才華,陳燕也說追你的女孩不少。可是我已經怕極了年輕人的愛情,因為愛情的本質就是給機會讓別人傷害自己。越有激情,傷害越大。”她搖搖頭接著說:“我現在最需要的是平靜和寬容,一個沒有豐富人生閱歷的人是不會給我這些的。”“那吳先生願意跟他老婆離婚嗎?”“他從不跟我說他老婆的壞話,所以我覺得他人品不錯。”“這是一種技巧,一種騙術的進步。更何況現在的男人信奉的是‘家裡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我可以負責任地說,當我聲嘶力竭地說出這段話時,已毫無私心,真是為李藝的將來擔心。

李藝也激動起來:“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跟他好了?他至少不像你想的那麼壞。

聽說我跟男朋友鬧彆扭,他還勸我別一時衝動。上星期聽說我們分了手,還說在北京幫我介紹一個回國的留學生。“這次爭執以後,我決定從此淡出李藝的生活。因為我發現吳先生的手段已超出了我的想象;並且我也知道,換成了另一個成熟的男人,只要以一種寬懷專情,不焦不躁的姿態出現,都可能打動李藝的心。李藝對我一如既往,保持一份她認為適度的熱情,但我的感覺已經發生了變化,因為吳先生的電話愈來愈多了,通話時間也愈來愈長。李藝再也不要我先接電話,而且我發現,她第二天的情緒,往往同前一天的電話有關。

我有點想念那個才見過幾面的小名叫阿美的女朋友了,我忘了她熱衷跳舞的惡習,又三天兩頭跟她打電話,聽她講校園裡的愛情故事和事故,聽她讚美我的散文和鬍子。跟她聊天,我放鬆極了,彷彿又回到了大學時代,那時候無論犯過什麼錯,談過多少次戀愛,都是一種青春曼妙的感覺,可以寫進文章,雖然苦澀,卻可以品出美感。

春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我爭取了一個機會去阿美所在的城市採訪。臨走時李藝親手做了一頓飯給我吃,手藝發揮得相當出色,我一個人幾乎吃完了一個一斤重的魚頭。但我看不出來李藝知道我是去看阿美后的心情。她一會兒笑我是在拐騙幼女,一會兒又真誠地說這種急著要見一個人的感覺真好。我問她和吳先生的關係有沒有進展,她卻顯得沒多大談興,既不肯定什麼又不否定什麼。只一個勁地讓我喝她買來的乾紅,自己偶爾也喝一些。我勸她來個一醉方休,她歪著頭較真地說:“我又沒墮落,為什麼要喝醉?”阿美的學校在海邊。在這座海濱城市的一個星期,我們每天晚上都要去校園後的山坡上看海邊星星點點的燈火,就像李藝和她男朋友初到省城時常做的那樣。有一天晚上,天色漆黑,阿美伏在我肩上用好聽的帶有古越國腔調的普通話問我在想什麼。我想也沒想便背了一句臺詞:“多希望那麼多燈火中有一盞屬於我們倆的。”阿美眼中一潮,摟緊我深深地吻了我一口,當我陡然發現口腔裡多了一塊甜中略帶微苦的小圓塊時,阿美笑得跳了起來。後來阿美告訴我,她們學校的同學都愛吃阿爾卑斯糖,戀人們常常用舌頭玩這種將這座歐洲名山在兩個口腔裡搬來搬去的遊戲。

現在我終於知道了李藝為什麼那麼偏愛阿爾卑斯奶糖。我想把我的發現和想法告訴李藝,但連續打了兩天電話,李藝都不在。

幾天之後我回到我和李藝合居的公寓時,我才反應過來,李藝已在幾天前離開了這座城市。客廳裡堆滿了她送給我的東西:彩電、灶具、地毯,還有一些其他日用品。其中還有一大盒金裝阿爾卑斯糖,是一隻心形金屬盒,上面有她留的一張字條:我早就該走了。我本來就不該來到這裡。

別問我去了哪裡,但你要相信我,經歷了這麼多,我會好好把握自己,也會認真反思你的忠告。

今年的房租我已全部付清了。這些東西不方便帶走,留給你用吧。還有一盒糖,送給你和你的女朋友。

謝謝這麼多天來你對我的關心和幫助。

有緣自會再見。

這就是我和李藝交往的結束。雖然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又在我的意料之外。

— End —

來源 | 經典短篇小說選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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