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疲憊的人(節選)

梁晓声|疲惫的人(节选)

梁晓声|疲惫的人(节选)
梁晓声|疲惫的人(节选)

疲 憊 的 人(節選)

文 丨 梁曉聲

第一章

這是十一月裡的一天。確切地說,是十一月九日,離來暖氣還有一個星期。當然也是窗子不朝陽的北方人家陰冷的一段日子,他們盼著供暖像兩地分居的恩愛夫妻盼探親假。

王君生和妻子的關係談不上恩愛,但是他和她也都不願承認不恩愛。那是一種似是無情似有情的夫妻關係。大部分時間裡,也就是每星期從星期一到星期五“似無情”;星期六深夜,兒子睡實了,他躡悄地轉移到妻子那張床上以後,有那麼一個來小時夫妻之間“似有情”,如果某星期這一個來小時內沒實質性的“活動內容”,那麼第二天連同其後的六天,妻子必將對他更加顯得“似無情”。不但“似無情”,還彷彿內心裡忍受著特大的委屈。所以他一向很重視星期六深夜那一個來小時的同床機會,並且儘量向妻子奉獻比上一次多點兒的溫柔。不消說:妻子的回報一般總要比他的奉獻質量高些,他也同樣需要那個。四十六歲的他對於生活的需要已經不是很多了,“那個”是最起碼的需要項目中較為主要的一項。

像這座北方城市的許多三口之家一樣,他的家也是一大一小的兩居室單元。大房間其實並不大,十四平米,小房間才七八平米。大房間朝陽,小房間背陰;小房間裡有一張單人床、兩隻微型沙發、電視,大房間裡有一張雙人床,兒子的寫字桌、一排書架、另有一張終端桌,準備湊足了錢為兒子買來電腦放上邊。以前,兒子小時候,小屋裡沒有那張單人床,三口兒都睡在大床上。兒子發育得很猛,小學四五年級時是個小胖子,而後個子一躥就躥到了一米五。雖然他和妻子的身材都不算是高個兒的,畢竟的、三口兒同睡在大床上是擠不開了。於是就買了一張單人床擺在小屋裡,依他的意見,該讓兒子單獨睡小屋了。妻子卻反對,理由是小屋臨街,樓下是萊市場,早晨四五點鐘噪音就開始響起,太影響兒子的睡眠。又背陰,終年不見陽光,勢必影響兒子健康成長。再說,兒子從小有踹被子的習慣,沒大人陪睡怎麼行呢?

“踹被子是毛病。是毛病就得改!人家外國,啊,小孩兒三四歲起……”

他企圖堅持一下自己的意見。

“去去去,少跟我提外國!外國還有一家住一幢小樓的吶!那是好比的嗎?……”

妻子急赤白臉地搶白他。

兒子默默從旁聽著,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他又問兒子:“你自己的意見呢?”

兒子說:“我認為,我和我媽還是應該睡大屋。因為:我和我媽都比你起得早,所以,都比你需要保證睡眠質量。”

他張了張嘴之再什麼話都沒說出來。妻子樂了,當即在兒子臉上來了一下,感動他說:“好兒子!真是好兒子,心裡知道疼媽了!”

兒子自從當上“二道槓”,說話不再像孩子了。話中不但“因為”、“所以”多了,還動輒“我認為”。

在家裡,也不知究竟從哪一天開始她和妻子都相互比賽著似的討好兒子那種“我認為”。

從此,他睡小屋的單人床了。

兒子上中學後,個子又躥了一躥,快和他一般高了。

有天早晨,兒子上學去以後,妻子前腳小屋門裡,後腳小屋門外,手拿梳子一邊梳頭一邊對正坐著穿衣服的王君生說:“哎,從明起,我睡小屋,你和你兒子睡大屋吧!”

他困惑地問:“怎麼了?”

妻子白了他一眼:“還用問啊?你是盲人啊?看不見你兒子已經長多大了麼?”

經妻子這一反問,王君生頓悟,兒子早已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和妻子睡在一張床上了。再繼續那麼睡下去,對妻子對兒子,都是很尷尬的事了。

他悶悶地穿好衣服,下了床,走入大屋以換房人那種目光打量了一番,然後悶悶地走入小屋,又是一番打量。接著找出一段繩子,量單人床,量小屋的門。再次走入大屋,量雙人床,量大屋的門。

妻子並沒理睬他的舉動,站在廚房裡,手拿半張油餅,一邊吃,一邊等著煤氣灶上的一壺水燒開。

他說:“哎,跟你商量個事兒。”

妻子從廚房探出頭,兩腮嚼動著,耐心有限地瞪著他。

“咱們把大床移到小屋,把小床換到大屋怎麼樣?”

妻子喉部一蠕,一口油餅不大順暢地嚥下去了。他看得出,妻子吃得怪乾的,顯然是希望在上班前能喝上口開水。兒子的早餐是半截腸,一個煎雞蛋,一袋奶,像許多家庭一樣,兒子是重點營養對象。妻子不享受兒子那種優待,一般早餐是半張油餅一碗豆漿。樓下賣豆漿的外地人回老家去了,她就連豆漿也喝不上了。他和妻子同等待遇,半個月來天天的早餐是油餅和開水。偶爾換樣,不過是油餅變油條。三口之家,如果每人的早餐都是半截腸,一個煎雞蛋,一袋奶,他們是吃不大起的。或者不說吃不起這麼難聽的話,而說捨不得吃吧。妻子已半下崗,每月三百多元工資。三口之家一個月都那麼吃下來,兒子的電腦就甭想買了,電視機和冰箱也甭打算換了,妻子更甭打算每年添一兩件新款式的衣服了。四十四歲的妻子,對自己的穿著偏偏的越發上心起來。她的節儉是情願的,有個人主義的目的。他卻一直都希望每天吃和兒子同樣規格的早餐,只不過這希望實在難以啟齒。並且,自忖即使說出口了,也不會獲得妻子的批准。

妻子喉嚨通暢以後說:“怎麼?你要一個人佔據大屋呀?想得倒美!”

他說:“你看你這人,動不動就對別人的話產生誤會。我能那麼自私?能那麼想麼?把大床移到小屋,咱倆從此不就可以同床了麼?”

妻子眨眨眼,似乎還是沒能立刻領會其意。

他又說:“反正是萬萬不可以讓兒子睡小屋的。得保證兒子在家裡也有一個安安靜靜的學習環境是不?”

妻子點了點頭。

“那你就快來動手和我搬床呀!還愣著幹什麼?”

“可,我再耽誤幾分鐘,上班就該遲到了!”

“不遲到不是每月也照樣三百多元麼?”

“可如果再遲到,也許就……”“你別羅嗦了行不行!”

他不禁惱火起來,衝妻子大嚷一句,他知道妻子想說的是“就輪我下崗了”。正是由於妻子想這麼說,他才惱火。

妻子一聲不吭,放下手裡的油餅,走到大屋聽從他指揮。

“你把手上的油擦擦!”

妻子就從床上抓起條枕巾擦手。

他看了更加來氣,吼道:“你怎麼用枕巾擦?”

妻子說:“你從來也不洗東西,你兇什麼?”

他說:“擦上了油能洗掉麼?”

妻子說:“你沒看電視裡的廣告哇?新一代的‘活力二八’,半瓶子油倒在這條枕巾上也能洗乾淨!”

他氣得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妻子卻撲哧笑了,反而催促他:“快點兒,快點兒!我聽你指揮。依你也好,我沒意見:省得我每個星期六半夜三更的偷偷溜到小屋去就合你那點兒需要!”

他剛抬起一邊床,聽了妻子的話,又放下了,目光很兇惡地瞪著妻子。

妻子趕緊又笑道:“你幹嘛這個樣子看著你老婆呀?開句玩笑都不成了?好好好,不是我就合你。我承認我也有那點兒需要行了吧?”

於是她彎下腰去先自抬起了她那邊床。

他看出妻子內心裡其實是很為他的英明決策所鼓舞的。決策無論對於他還是對於妻子,明擺著好處大大的,而且早都是各自的夙願。分床其實比分居強不到哪兒去,在三十餘平米的空間內夫妻的分床隔室,若非正鬧離婚的兩口子,彼此都難免會有種彷彿被相互虐待的感覺。

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生氣並沒什麼道理,於是也笑了,也抬起了他那邊床。

“兩道門能通過這張大床麼?”

“沒問題,我量過的。”

“你量得準麼?”

“你今天怎麼這麼多廢話呀!轉!不是往你那邊轉,是往我這邊轉!真笨!抬,抬高!再轉!現在是往你那邊兒轉!”

“我可告訴你,差一絲一毫也過不去。”

“給我閉嘴!”

“是不是應該先把那張單人床拆了,把小屋騰空?”

“這……”

妻子的提醒無疑是非常之及時的,也無疑是非常之正確的。正確得像真理一樣。

於是兩口子暫時放下大床,都到小屋去齊心協力對付那張單人床。小屋的空間太小,要想成功地在小屋裡將那張單人床拆了,必得先將電視機和兩隻小沙發搬出小屋。也不能往大屋裡搬。大屋塞滿了,又勢必影響一會兒搬大床。這個家沒廳,所以只能往家門外搬,他們那麼做了,看起來沒幾樣東西,真往外一搬,一些平時用不大著的雜物,以及牆角床下的木箱紙箱,就都暴露在眼前了、單人床終於拆散,鐵床架也搬到外邊的樓道去了。樓道巴掌大的地方,堆放不下,有些東西就只得往樓梯上堆放。只剩下單人床的床板,靠著一面牆立了起來。兩口子都已出了滿身大汗,而且都有點兒氣喘吁吁起來。都是四十好幾的人了,久沒這麼出力氣地“勞動”過了。年歲不饒人啊!

當兩口子重歸大屋,妻子一屁股坐在雙人床上,仰起汗津津的臉問他:“歇會兒不?”

他看出她是真累了,想歇會兒,但又希望歇會兒的話由他口中說出,他也有點累,卻更希望早點兒把房間重新安頓好。

所以他說:“你很累麼?”

妻子偏不說累,反問:“你就一點兒都不累麼?”

他所問非所答地說:“我是替你考慮,你不急著上班去麼?”

妻子看了一眼手錶,終於站起來,不無抱怨地說:“都晚一個多小時了!行,那就不歇,接著倒騰。”

王君生馬上跟了一句:“對對,還是你說得對,一鼓作氣的好!”

聽他那話,倒像是他在附和妻子似的。這使妻子白了他一眼。

不知從哪一年哪一月的哪一天開始,兩口子之間說話,不大像兩口子了。曖昧多了,明白少了,像兩個相互將就,唯恐搞僵了關係的同事了。王君生原本是急性子,妻子原本也曾是個心直口快的女人,這樣的一對兒夫妻,爭執和爭吵是免不了的,但那時你堅持什麼,我反對什麼,你心裡怎麼想的,我心裡怎麼想的,完全不必對方猜測,自己更無需乎繞彎子。爭執和爭吵,那都是很明確的,某一天晚上,他們又由爭執而爭吵。突然的,燈全滅了。燈一滅,兩口子也就停止爭吵了。妻子探身窗外看看,說別人家都亮著燈,肯定是咱們家的電錶保險斷絲了。玉君生就秉燭找保險絲。保險絲明明就放在抽屜裡,卻不見了。

“找保險絲是不是?”

王君生向兒子望去,半明半暗之中,兒子的背影,挺挺地坐在寫字桌前。

“你知道在哪兒麼?”

“在我手裡攥著。電閘是我拉的,而且把保險絲弄斷了。爸你再推上閘燈也不會亮的。”

兒子的語調異常平靜,平靜得使他聽來冷冰冰的。

半明半暗之中,他的目光不禁的由兒子的背影轉移向妻子的臉,妻子的目光也正望著他,臉上是一派半明半暗的不知所措。“你們接著吵哇。在黑暗中吵,也省得我看不慣你們的嘴臉。”

兒子語調依然。

當時的王君生,正秉燭站在大衣櫃鏡前,鏡中一張男人的半明半暗的臉,愣徵如呆地瞪著他,彷彿大夢初醒,一時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似的。

“你……你竟敢這麼說父母,我揍你!”

他秉燭向兒子的背影走去。妻子想擋住他,被他一掌推得趔趄後退。

而這時,兒子巋然不動的身影,緩緩地就站了起來。兒子身體的正面,緩緩地就轉向了他。兒子一手將椅子拎起,緩緩地放到了一邊去,彷彿是為他清除障礙。王君生高舉在半空中的另外一隻手臂,頓時僵住了,他驚訝地發現,兒子顯得高大了。而且,分明的,肩比他的肩還寬,胸背比他的胸背還厚,胳膊比他的胳膊還粗。那時兒子,六公斤的啞鈴能開二十幾次,而他這位父親,憋紅了臉使出吃奶的勁兒,最多隻能開五六次。

他說:“我們那算是吵麼?我們……那不過是在討論……”

他儘量說得若無其事,聲音很低,語調中還有一種屈辱的意味兒。僵在空中的手臂,也識趣兒地垂落了。

兒子說:“但是在我聽來,你們那種討論就是吵。沒看見我在做功課麼?心裡都沒想到我是多麼的需要安靜麼?”

相應的,兒子的話也說得若無其事。聲音也很低,比他的聲音更低,但是再低,也不能使他這位父親內心裡不感到屈辱。那是一種彬彬有札的、心平氣和的;儘量不顯得是冒犯的、絕沒有超越兒子的家庭身分和地位的訓導。確實彬彬有禮,確實心平氣和,確實不能算是冒犯,但也確實是訓導。而且,理完全在兒子一方。“沒看見我在做功課麼?”這就使兒子不但佔著百分之百的理,同時像上帝一樣具有威嚴性了。在上帝的威嚴面前,父親的那點兒威嚴算什麼呢?他似乎也只有屈辱的份兒。

妻子從旁默默聆聽了兒子的訓導。趕緊表示懺悔:“兒子你對。對,對,對。爸爸媽媽再也不那麼討論了,再也不影響你做功課了。兒子你可千萬別生爸爸媽媽的氣……”

“難道我生氣了麼?你們看我像生氣的樣子麼?”

兒子語調平平靜靜地問,話說得那麼的慢條斯理。

半明半暗中,兒子嘴角一動,臉上似乎有了些微的笑意。王君生不能判斷那究竟是微笑,還是微微的冷笑,抑或是得意的心理優越的一笑。

兒子的目光從媽的臉上望向他的臉上,似乎那句話不僅是問母親的,也是在問他這位父親的。

他不禁地連連點頭:“兒子你沒生氣,兒子我看你絕對地沒生氣。你媽她盡瞎說,兒子你怎麼會因為一點兒小事就生爸爸媽媽的氣呢?是吧兒子?……”

他的話成分多了。除了屈辱的成分,還加進了必要的懺悔的成分和討好賣乖的成分。屈辱偽成分,被後兩種成分沖淡了,稀釋了,中和了,意味兒幾乎完全沒有了,完全聽不出來了,只剩下了懺悔和討好賣乖似的。但是他自己非常清楚,他內心裡還是有屈辱的滋味。那一時刻他覺得兒子像父親,像一位不必發脾氣就足以顯示威嚴的父親;而自己像兒子,像討好賣乖唯恐不及的兒子。

兒子一手拖著椅子,從他和妻子之間穿行而過。

他明白兒子是要去接保險絲了,自覺地秉燭尾隨其後。

當兒子站在椅子上時,妻子急了,衝他嚷:“他爸,那多危險的事呀!你自己倒是快……”

站在椅子上的兒子,扭頭朝妻子一望,妻子便噤若寒蟬。

他以請求的口吻說:“兒子,為了安全起見,還是讓老爸……”

兒子卻命令:“把蠟舉高!”

他也立刻緊閉了嘴,舉高了蠟。

“照左邊。沒見我的影子擋著閘盒麼?”

他急忙將蠟燭換到左手舉著。

“再高點兒!”

燈亮了。

妻子笑了。他也笑了。兒子的表情卻顯得格外嚴肅。

兒子說:“從現在起,保險絲由我保管了。”

王君生認為,也許正是從那一天晚上開始,他和妻子之間再也不發生爭執不發生爭吵了。至於妻子是否承認兒子那一天晚上大對他們的訓導起了作用,他就不大清楚了。沒問過。他常想,於妻子那方面,恐怕還有病理因素在起著作用。她舌根曾生過一個小瘤,已經動手術去掉了。醫生說那是一個良性的小瘤,但如果不及時去掉,也有可能轉化為惡性的。小瘤雖從妻子舌上去掉了,但卻沒從她心頭丟掉。從此她挎包裡多了一面小鏡子,無論在家還是在單位,每天總要將舌頭長長地伸出口外自照兒番。區別是在單位揹著同事,而在家裡卻無需揹著丈夫和兒子,有時還請他們觀察。她相信少說話,小聲說話,避免爭執和爭吵,就能避免舌上再生出小瘤來,並且避免它轉化為惡性危及生命。不管是因為兒子那一天晚上的訓導起了作用,還是她舌上曾生過的小瘤起了作用,抑或兩件事同時起作用,總之兩口子之間真的不再爭執和爭吵了。這對於促進家庭關係的和睦當然好、但副效應就是前邊說過的,兩口子之間說話不太像兩口子了。試探性的話語多了,違心的話語多了,態度曖昧的話語多了,拐彎抹角的話語多了,像兩個關係很微妙,地位平等又都想比對方高出一等,相互不願冒犯但又不甘依從的同事了……

第二章

要從面積並不算大的大屋裡,將那張很大的雙人床弄出去,實在不是一樁容易之事。如今傢俱市場幾乎見不著那麼大的雙人床了,它是十六七年前的產品。兩口子結婚前一塊兒去傢俱店買床,他一眼就看中了它。他說這傢伙值得買!大!兒子五六歲以前不必添小床了。她難能可貴地,半句也沒與他爭執就同意了。她當時悄悄地對他說,比一般的雙人床寬二尺,卻只貴上十幾元錢,合適!彷彿買下它就等於佔了一次大便宜。王君生已根本說不清當年是怎麼將它弄進屋裡的了,當年有他和她同事中的幾個壯小夥幫忙,沒讓他兩口子靠前。她只記得大床擺好以後,幾個壯小夥都累得東倒西歪;

王君生想得很縝密,怎麼將大床豎起來,再怎麼翻過去,怎麼九十度一轉,再怎麼一豎,一翻,一推,一轉……就進小屋了。但兩個人按照他那縝密的“理論”去“實踐”,結果滿不是那麼回事了。不是在豎的時候“理論”脫離“實踐”,就是在翻轉的時候“實踐”背離了“理論”。妻子表現頗佳,他怎麼指揮,她就怎麼配合,始終一言不發,對他的指揮保持絕對的沉默和絕對的服從。終於,他們是將那大床豎著推到了小屋和大屋之間的窄過道里。代價是剮下了一大片牆皮,撞鬆了大屋的門合葉,剷起了一溜兒的地板革,碎了一隻兩口子都很珍視的花瓶,碰裂了魚缸的一面玻璃,淌了滿地水,還搞斷了電話線,摔啞了電話機……

在過道兒,兩口子隔於床的兩邊。王君生沒法兒挪地方,被床擋在牆角了。妻子既進不了大屋也進不成小屋,被床擋在家門口了。而最糟糕的是,分明的,那豎起著的大床,並不能進一步被推入小屋。兩隻床腿卡於門外,不是卡著一點點,而是齊床裙那兒卡住了。即使將四隻床腿統統鋸掉,床也還是沒法兒推入小屋。因為沒法兒像他指揮的那樣,將床在過道里再翻一次,再轉一次。不是力氣問題,而是立體幾何問題。儘管被擋在牆角挪不了地方的他直嘟噥:“只要再翻最後一次,只要再轉最後一次……”

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一步驟指揮錯了。也許指揮步驟並沒錯,錯在最初的理論設想。但總之,明擺著是錯在他一個人身上。妻子是半點兒錯也沒有的,因為她一聲未吭,只服從指揮來著,只來獻力氣來著。

她隔著豎起的大床對他說:“快,給我找創口貼!我手擠破了,進不去屋!”

他只能看見她的頭,她也只能看見他的頭。她緊皺著眉,而他咧著嘴——他一隻腳正被床壓住著。他在往外掙腳,一時掙不出來,他們的頭倒是可以湊近的,但是那樣的兩顆頭顯然都無心往一塊兒湊。

他說:“你先抬一下床,床壓著我的腳呢!你站著怎麼用勁呀,蹲下呀!”

於是她的頭在他眼前縮下去不見了。

他一抽出腳,立刻同時聽到她的叫聲:“哎呀哎呀,我手也被壓住了!快抬床快抬床!”

他就慌忙抬床。他要抬起床也得蹲下身才能用上勁兒,但是他被緊擋在牆角的身子卻難以蹲下去。勉強蹲下去了,又不便於使勁兒。而她的“哎呀”聲一直不絕於耳……

終於,她的手獲救了,兩口子又能看見對方的頭了。

她說:“偏偏破了的手又被壓了一下。”

他說:“那我也沒法兒替你進屋去找來創口貼,我被擋在這牆角了。”

她說:“我提醒你應該再仔細量量門的吧?”

他說:“你並沒像現在這樣提醒,你只不過問我量沒量門,而我預先量過了。”

她說:“那你究竟是怎麼量的?怎麼會現在這麼一個結果?”

他說:“量的是沒錯,肯定實際搬時搬錯了。”

她的頭猛地向他的頭湊近,挑眉瞪著他說:“你意思是,也有我一份兒錯啦?”

“我沒這意思。”

他想偽裝出點悔意,實際上他心裡也確有些許悔意,但那些許悔意並不情願地從他心裡爬到他臉上。他希望它明智又成功地爬到他臉上,所以暗中和它較勁兒。這麼一來,就使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不但顯得毫無悔意,看去反而似乎有幾分無賴相。

“你知道我心裡這會兒怎麼想的嗎?”

妻子瞪著他的雙眼眯了起來,表情和語調都有那麼幾分戲劇的意味兒,彷彿在說一句臺詞。這是中國和外國的電視連續劇對人們日常生活的汙染現象。它使不是演員的人們在某些日常生活的“規定情景”下,想象自己只不過是在演戲,並且說出類乎臺詞的話語,企圖以此方式擺脫糟糕的局面。這種局面在人們的生活中是越來越多了。每每做一下演員之狀的男人和女人也越來越多。

那時兩口子隔著豎起的大床湊近著的兩顆頭,如一對兒欲斗的鵪鶉。妻子那顆濃髮焗得蓬鬆而曲捲的頭,像一隻雌鵪鶉;而他那顆剛剛理過的頭髮稀少的頭,像一隻脫毛的雄鵪鶉。兩顆頭的態勢一觸即發,似乎立刻會將對方的眼睛啄了出來。

王君生被妻子那句有幾分戲劇意味兒的話逗笑了。他說:“我知道你想和我大吵一架,也知道你其實不會和我吵,因為你怕舌頭上再生出小瘤兒。”

他的表情和語調也有那麼幾分戲劇的意味兒,他想逗妻子一笑,企圖減輕眼前糟糕的局面對自己和妻子的心理造成的壓迫感。

妻子卻沒如他所願地笑。她的頭猛地向後仰去,與他的頭拉開了距離。同時她眯起的眼睛又瞪大了,一支手臂高舉在豎起的大床上方了……

王君生恐怕挨耳光,急忙往床下縮他的頭。遲了。不過妻子的手也並沒扇在他臉上,她扭住了他一隻耳朵,扭得他齜牙咧嘴,歪著臉踮起了腳跟……

她小聲然而威脅他說:“給我聽清楚了!我下班回來以後,要看到這個家又恢復了家的面貌,否則你可別怪我跟你翻臉!”

進入不了大屋也進入不了小屋的妻子,用手絹包紮了受傷的手,撇下家門裡外糟糕的局面,以及被囚隔在牆角的丈夫,勿匆地上班去了。

一個易拉罐兒滾下樓梯的錫鼓般的音晌聲,伴隨著妻子匆匆的腳步聲一直到樓下。

“這是誰呀?熱鬧勁兒的!一大清早,就不能讓別人睡個回籠覺哇?!”

樓下傳上來某男人的譴責。鄰居們關係不惜,那男人的譴責很有分寸。王君生聽出了那男人的惱火,猜他大概非常想罵,又不好意思罵出口。

他像爬牆一樣從牆角爬到大床這邊來了,但爬過來了也還是進不了屋。正一籌莫展之際,樓上一家的男人站在他身後了。

“哎呀,王大哥,你這是……要搬家麼?……”

對方比他年輕十二歲,是商業局的一位處長,姓姚,而王君生是商業局下屬醬油廠的一小小分廠的副廠長。按級套的話,勉強算是副科級。他一向覺得對方對他的敬稱中,隱含著幾分輕蔑。他不喜歡對方,正如對方一向假裝和他親近。

他沒好氣地說:“不是要搬家,我能往哪兒搬?只能在這兒畫生命的句號了!我是想把大床弄進我這小屋去!”

“原來如此。”對方朝樓下一招手,“你們上來!”

於是上來幾名棒小夥兒,印在他們工作服上的字告訴他,他們是搬家公司的。對方說,“麻煩你們幫他把這大床弄進那小屋,完事兒我送條好煙謝你們!”

於是幾名棒小夥兒擠進他家門,有的研究床,有的掏出捲尺量他家小屋門的高度和寬度。

王君生連忙對躊躇滿志的姚處長說:“不必麻煩他們,不必麻煩他們……”

姚處長苦笑道:“別客氣。我買了一套傢俱,正巧今天送來。你家堆在樓道的東西不清理了,我那套傢俱能往上搬麼?老實說,我已經陪著他們在樓外等半個多小時了。不是我沒耐心,是他們急,人家上午還有兩處搬送任務吶!”

王君生的臉倏地紅了,一連聲說對不起。

棒小夥兒們中的一個,臉上毫無表情地對他說:“拿鋸來!”

他一愣:“拿鋸幹什麼?”

“不把四個床腿兒全鋸掉,這床根本弄不進你這小屋去。”

“鋸床腿兒可不行!把床腿兒全鋸掉我妻子回來要生氣的!”

棒小夥兒們中的另一個臉上毫無表情地說:“也不必四個床腿兒全鋸掉,我看鋸掉兩個就行了!”

他指的不是前後的兩個床腿兒,而是同一側的兩個床腿兒。王君生不禁地叫了起來:“那……那我這床不就成了滑梯了麼?!”

棒小夥兒們看看他們的僱主,一個個都嘟噥——那就沒辦法了,愛莫能助了!

姚處長急了,振振有詞地說:“王大哥,你這麼樣兒就不大好了吧?我僱的人,我勞他們的駕幫你忙,我替你出一條好煙謝他們,你怎麼還難為起他們來了呢?”

王君生也火了:“你這叫什麼話?依他們出的主意,我這床還能當床睡麼?”

又有一個棒小夥兒說:“其實四條床腿兒都鋸掉也沒什麼不好,如今時興矮床。”

王君生吼道:“可是我老婆回來要生氣的!我不想惹她生氣!”

棒小夥兒們一時就都沉默了,都將目光望向姚處長。王君生從他們的表情看出,分明的,他們內心裡是全都將他視為一個非常怕老婆的男人暗嘲著了。

他不由得又吼了一句:“我並不怕老婆!”兩個棒小夥兒忍俊不禁地側轉身竊笑。

姚處長忙說:“王大哥你別發火兒!千萬別發火兒!咱們再冷靜想想,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嘛!”——他說著掏出煙,一一分給棒小夥兒們,並給了王君生一支。

他心裡生氣。既生自己的氣,也生那些棒小夥兒的氣,還有點兒生姚處長的氣——他媽的你怎麼偏偏這時候添亂!由於生氣,本不想接煙,但是一隻手卻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

他吸了兩口煙,情緒鎮定了些。轉而一想,自己生別人的氣,是多麼的沒有來由。

他歉意地衝姚處長笑了笑。

姚處長也衝他笑了笑,表白地說:“不是我沒耐心,真的不是我沒耐心,是他們著急……”

姚處長說完看了一眼手錶。

腕上戴著手錶的棒小夥兒們一也都受他的影響,低頭看起手錶來……

王君生終於義無反顧地說:“算了!我這床也不往小屋弄了,諸位於脆幫我把它歸回大屋去吧!”

姚處長立刻將吸了半截的煙扔在地上,一腳踩滅,下達了命令,“抬!”

於是棒小夥兒們都一齊扔掉了煙,齊心協力抬那大床。終於的,眾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又將大床弄到了大屋門口。但是那大床也沒法兒歸回到大屋裡了,還是有兩條床腿兒礙事,正是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姚處長卻狡猾地對棒小夥兒們說:“諸位,王大哥對這張床挺有感情的,別硬往屋裡弄了,弄掉哪條床腿兒王大哥該心疼了!我看讓王大哥自己慢慢往屋裡移吧。他能移出來,他就一定能移進去。咱們先幫王大哥把樓道的東西統統搬進來!……”

於是棒小夥兒們就都心照不宣地撤出去了。不愧是搬家公司的,轉眼就將堆在樓道和樓梯上的東西全搬進來了。樓道和樓梯上的障礙是清除了,但是他的家裡卻被堆得幾乎沒有立錐之地了。

他們還替他將家門關上了。

聽到家門外沉重的腳步聲,他將家門開了一條縫朝外偷窺,見那些棒小夥兒們抬的是漆光閃耀的紅木傢俱。他曾在傢俱店見過那樣的一套傢俱,標價兩萬多。他家在三層,姚處長家在五層。他家住一套兩居室,姚處長家住兩套兩居室,打通了一堵牆。去年春節他曾到過姚處長家一次。姚處長家裝修得很高檔,如五星級賓館,又具有咖啡廳的情調。那一次去姚處長家他的心理格外受刺激,所以再也不去了。他想,寬敞而又裝修高檔的住房,擺上一套紅木傢俱,主人呆在家裡的心情將會多好哇!這麼一想,他就不禁地嫉妒起來。

他已經完全忘了,自己和妻子是怎麼樣將那大床從大屋裡弄出來的。弄出來,是一套步驟;弄進去,必是另一套步驟。好比打算盤,加法和減法的口訣是不一樣的,那些棒小夥兒們預先根本不思考步驟,所以床腿才又卡在大屋的門外了。要不,搬得出來的東西,怎麼會搬不回去呢?唉唉,現在的年輕人啊,無論什麼事情上,對別人是半點兒責任感都沒有了!

最終,他自己也不得不動鋸了。幸虧他學過木工,家裡還保留著一把鋸。鋸掛在陽臺上,遭雨淋過,生了很厚的鏽,湊合著還能使,往下鋸床腿兒時,他覺得像自己截自己的肢。姚處長說得不錯,他的確對這張大床有了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沒有這張大床,就沒有兒子啊!一家三口,曾共同在這張大床上睡過兩千五六百個夜晚啊……

床,到底是被他又弄回到大屋裡了。而且,又推到原來的位置了。它比以前矮了一尺,看去像屋地砌了一級臺階似的。他坐、躺、站,反覆數次。覺得坐著彆扭,膝蓋必須聳著了,要想伸直,就只能把兩隻腳伸向前邊去了。躺著呢,像躺在地上似的了。往起站,四十多歲的腰板得使把子勁兒了……

剛接上電話線,修好電話機,單位來了一次電話,問他是不是忘了,廠裡要由他主持“打假預備會”。他當然忘了。若沒忘,一大清早就不挪床了。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半個多小時就大功告成的事兒,不成想累了兩個多小時,白累,可他對廠裡說沒忘。身為副廠長,不按時上班到廠,還把由自己主持的會給忘了,像話麼?他撒謊說他病了,感冒了,早晨起來頭疼得厲害,不能去上班了,請轉告等他到廠開會的同志們,“打假預備會”改天再召開吧……

放下電話,發了半刻呆。心想真他媽的,什麼都假,連醬油和醋居然也不能倖免,要是某一天假貨比真貨還多,那打得過來麼?

將小床也重新支起在小屋裡,將傢俱重新都歸了位,趕緊的接著就拿起掃帚掃地,拿起墩布拖地。往外扔四條鋸掉的床腿兒時,碰見姚處長從樓上下來,夾著一條煙。

姚處長笑了,略帶挖苦意味兒地說:“王大哥,咱們樓上樓下住著,又是同一個系統的幹部,你也太跟我客氣點了吧?不就是鋸掉四個床腿嘛!為什麼就偏不讓人家替你鋸,偏自己鋸呢?”

他怔怔地望著姚處長,一時竟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姚處長從腋下抽出那條煙給他看,又說:“你看,我這人多實在,說了替你送人家一條煙,就真送。你偏不讓人家幫著鋸掉四條床腿兒,我這條煙不是替你送的有點兒虧麼?”

他本想這麼頂一句:“用不著你替我送一條煙!”——可轉而一想,如果這麼說了,就得從自己家獻出條煙。姚處長拿在手裡的是一條“紅塔山”,自己家還沒一整條比“紅塔山”好的煙,相比之下送不大出手。光頂一句拉倒呢,嘴上倒是痛快了,卻又會顯得自己未免大小氣了。

於是話到唇邊強嚥回去,改口說:“我算什麼幹部,才管百十來個做醬油的。還不是主管,是個副的!你今後甭用‘幹部’這個詞兒抬舉我。”

他話一說完,轉身便進了家門。

只聽姚處長在門外嘟噥:“這話從何說起呢,這話從何說起呢……”

姚處長的尷尬,終於使他心裡的氣消了點兒。

家又恢復了往日的樣子。由於床矮了牆皮剮掉了一大片,地板革被床腿兒剷起了一溜兒,魚缸漏了,魚全死了,大衣櫃的鏡子裂了……所以區別還是有些的。

妻子和兒子晚上在家門口遇著了,同時進了家門。

妻子小屋大屋來回看了一遍;將挎包在床上一拋,雙手朝腰裡一叉,瞪著他意欲發作。

兒子看看當爸的,看看當媽的,還沒從身上取下書包,就像樂隊指揮似的左右分開兩臂,及時制止道:“同志們同志們,這有什麼可驚有什麼可怕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我對家變成了什麼樣子並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在班裡的學習名次!告訴你們,我可臨近考試了!”

他趕緊表態:“兒子,我和你在乎的事情是一樣的。”

於是妻子叉在腰際的雙手垂下了……

吃晚飯時,他搭搭訕訕地對兒子說:“兒子,跟您商量個事兒……”

兒子一口飯合在嘴裡,撩起目光看他,像一位不喜歡被拍馬屁的老闆看著一名企圖討好取悅的下屬。

妻子也不拿好眼色乜斜著他說:“你酸不酸呀?跟兒子說話還您您的!”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用錯了詞,趕緊又自嘲地笑著說:“幽默嘛,調解家庭氣氛嘛!我要跟您,不不,跟你商量的是這樣中件事兒——你睡覺太不老實了,有好幾次夜裡差點兒一腳把你媽蹬下床,所以呢,你媽提出……”

妻子在飯桌下狠狠踩他腳,他趕緊糾正目已的話:“不,不是你媽提出,是爸爸主動要求,也可以說主動申請,從今天晚上起,和你共同睡在大床上……”兒子含在嘴裡那口飯,還不往下嚥。他看出兒子臉紅了,同時也看出,兒子不是由於不好意思才臉紅的,分明是感到被侮辱了,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了,他早就開始覺得,在他們這個三口之家裡,每個人的自尊心都比以前增強了,也敏感了,脆弱了,很容易受到傷害了。而首先需要共同愛護的,是兒子的自尊心,其次是妻子的,再其次才是他的。再其次也就是最後的意思,最後的意思也就是不太受到特別的愛護,傷害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意思。兒子每升高一個學年,他就越發地感到。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在漸漸地發生倒錯似的。他常獨自暗想,到了兒子高考那一年,大概就是到了他這位父親在兒子面前最像兒子的時候了!起初他還本能地驚異於這一種倒錯,後來慢慢習慣了。彷彿有一種強大的滲透力,決定著這一種倒錯是合理而且正常的現象。他今天竟對兒子稱“您”,實在是由於那一種滲透力在潛意識中作祟。

他簡直近乎小心翼翼地又補充了一句:“行嗎兒子?你同意嗎兒子?”

兒子嘴裡那口飯終於緩緩嚥下去了。

兒子喝了一口湯,順了順咽喉,然後眯起眼凝視著他反問:“爸,我在這個家裡是什麼地位?”

他和妻子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妻子的一口飯也頓時噎住。

他不知究竟應該怎麼回答兒子的話才妥。

……

——選自《疲憊的人》

來源 | 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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