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她拼盡最後一口力氣說:「你哥沒死」

小說:她拼盡最後一口力氣說:“你哥沒死”

圖|網絡

文| 風煢子

1,

芮有一個殘疾哥哥,出生時就嚇了醫生一跳:他手臂只到手肘,雙腿只到膝蓋,而且嗆了羊水,出生的時候沒有哭。醫生問產婦要不要,芮的母親看他在動,含淚說了一句:“要。”醫生把孩子倒過來拍了幾巴掌,羊水吐出來,他這才發出貓一樣的啼哭。

正因為頭胎殘疾,在計劃生育最嚴的那幾年,芮才有機會出生。

但是真不幸,芮三歲那年,父親得肝病死了。

芮懂事後,發現媽媽很多時候在後悔,後悔當年說了那個“要”字。哥哥生活不能自理,一日三餐都要人喂,上廁所要人抱過去,拉完屎給他擦屁股。媽媽有次給他洗完澡,他又從床上掉下來了,自己爬不上去,在房間裡哀嚎,媽媽把他服侍睡下以後,跟芮感嘆:“我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還有一次跟她說:“要不是因為有你,我真想一死了之。”

芮也很討厭她哥,母親在外面打零工賺錢,她不在家的時候照顧哥哥的任務就交給芮。他要上廁所,芮揹他背得跌跌撞撞,那時候家裡沒有馬桶,一個凳子掏空了給他坐。芮放下時用力過猛,聽到凳子發出“咔嚓”一聲。還好,只是裂了,沒毀。把她哥揹回去後,她要修凳子,拿鐵皮和鐵絲把裂開的腿捆好。鉗子傷到手指,她看著血流個不停,心裡竟然很痛快。她太恨,從小到大因為有這樣一個哥哥,她受盡嘲笑,現在長大了,節假日別的女孩都騎自行車出去郊遊,她哪兒也去不成。

高考的時候,母親說,你不要報外地大學,我一個人照顧不過來你哥。

於是成績很好的她,只好讀了本市的二本,因為當地沒有一本。念大學期間,只有她一個人不住校,每天晚上回來伺候累贅。

轉眼工作了,怨念更深——她找不到對象。

2,

事情是明擺著的,芮的母親一年老一年,等她走了,芮就要擔起照顧哥哥的重任。人都挺現實的,誰願意娶個老婆還附送個殘疾人。

所有的相親對象在知道她的家庭情況後都跑了。誠實的人說:“我家裡不同意。”虛偽的人說:“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後來芮喜歡上了一個男人,她從來沒有像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喜歡得想把能奉獻的全部奉獻給他。他們滾了床單。男人在床上說盡了一世的情話。第二天芮把她哥的事告訴他,男人猶豫了幾天說:“我們不太合適。”

這次是真的傷到了芮,錐心之痛。他溫柔的手指好像還停在她臉上,他深情的目光好像還在灼灼地看著她。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狂哭了幾天,再走出來,已經瘦成全身乾癟、脊樑骨鋒利、目光如刀的女子。

芮的母親知道後也掉眼淚。

她已經幾天沒好好管兒子了,他拉在褲襠裡,她也沒給他洗。

大家都累了。

芮說:“他活著是為了什麼?他能給你我帶來一丁點實質性的回報麼?他也痛苦,我們也痛苦,更不用說給社會做出什麼貢獻了,你當初就不應該要他。”

母親哭。

“現在怎麼辦?你要眼睜睜看著我嫁不出去嗎?”

母親說:“是我的錯,我當時太年輕。可現在,是貓是狗也養出感情了。”

芮說:“怨恨也算感情?”又說:“貓狗都會比人先死。主人都要經歷離別的痛。”

母親沒有罵她。兩個人沉默地在想同一件事情。只是沒有說破。

3,

哥哥因為沒有人照料,房間裡發出惡臭。他用斷臂捶打著床梆子,在房間裡大聲咒罵,罵沒人管他,罵不該生他,罵老天派他來受罪,接著罵他媽和他妹妹,說她們就是等著他死,可是他想死都死不成。

芮在網上查了很多死法,痛苦最小的是上吊。

這很難以啟齒,但必須由一個人先提出來。

芮決定做這個壞人。

她沒有直接說,而是把筆記本電腦打開在這一頁,放在了母親臥室裡。

第二天她媽走出來,眼睛是腫的。

“要不然,等我死了,隨便你們怎麼樣。”她很猶豫。

芮說:“媽,你才五十多歲,你後面的日子還長,說不定可以再找個老伴。”

她媽又哭了一場,最後下定狠心:“我來做,不要弄髒你的手。”

4,

那個夜裡很靜,芮看著母親進到哥哥房間,接著她聽見哥哥的嗚咽,過了很久,有麻袋在地上拖過的聲音。她不敢出去看,她心裡很痛,每個人都想犧牲這最索然無辜的一條命而解放自身。母愛將芮的願望化成了行動。她一個人將罪都擔了,也算是贖了她對芮的罪。

第二天早上母親才回來。

她開門進來,和芮一起坐在破舊的沙發上。

她們什麼也沒有說,沒有談任何細節。只是哭。

中午,太陽晃人,母親才恢復人色,去哥哥房間打掃。床單被套全部扔掉,以及他的衣服。

哥哥平時也不出門,他的失蹤就像水消失在水裡,沒有任何人發現。一個多月後,芮的母親去派出所報了失蹤。警察問,他那豆芽一樣的四肢能爬多遠?她們也不知道。只要他肯爬,應該可以一直往前爬。

失蹤者的家屬自己都不上心,警察也就備個案完事。這件事情徹底過去了,母女倆開始適應新生。

芮跳了兩次槽,進入一家不錯的公司。然後找到了男朋友。她結婚,生子,把母親接到家裡來照顧孩子。母親跳廣場舞的時候還被一個老頭兒看上了,芮鼓勵母親去談戀愛。這豁然開朗的生命,是用滿手鮮血交換的,但是她們把記憶碾碎,埋葬。

她們最怕的是兩個人之間出現片刻的沉默,因此每當其中一個人發呆,另一個人就開始說話。比如芮發呆時母親說,這孩子真是天才呀,才兩歲竟然認得自己的名字。母親發呆的時候,芮就問,哎,你跟那老頭怎麼樣了?有時候還湊近了問:“你們還會那個嗎?”

他無處不在,又無跡可尋。

表面上日子歌舞昇平,一天比一天好。

5,

芮的兒子讀小學一年級的一天,芮的母親去接他放學。樓上忽然掉下來一塊廣告牌,砸中了她母親。

人送到醫院裡,已經不行了。護士等著她的心電圖拉直線,好寫死亡報告。芮瘋狂趕來,母親的眼睛竟然動了動。

她拼盡最後一口力氣說:“你哥沒死。”

接著,心電圖便拉了直線。

芮靈魂出竅般站著。

直到辦理完母親的後事,她才開始思索母親的話。他沒死,那麼他在哪兒?母親為什麼臨死前告訴她這些?她知道這是她的心底的罪,母親幫她開釋。但是她又不把話說完,這留白是不給她再添累贅。

“媽——媽媽呀——”芮抱著母親生前的衣服,哭得肝腸寸斷。

請了一個月的假,後來去醫院精神科,開了些治抑鬱的藥,芮慢慢地,慢慢地從陰影裡爬出來。

一天和老公在家裡看電影,是《艾爾酒吧》,五個人中了病毒,但只有四支解藥。男主蹦出來想幹掉其中一個流浪漢,他們沉到水底打架,另三人在岸上看著。過了一會兒,只浮起來了一個人,他爬上來,大家都指責他無情無義。

老公說:“你看,其實每個人都是希望死掉一個的,他們在心理上全是幫兇,但事情發生了又要釋放自己的惡念,所以就攻擊他。人哪。”

芮說:“也有的人,不會攻擊,不會假高尚。”

她聲音很小,她老公沒聽清楚,繼續看他的電影。

6,

兩年後,芮出差南陽,也是一個小城市,她去談一筆生意。和客戶吃完飯,她去步行街逛了逛。在路邊,伸出兩隻斷手,捧著一隻討錢的盤子。

她認得這雙斷手。因為是天生的畸形,它們和那些後天的斷臂不一樣。芮心裡炸開驚雷,低頭看他。

男人也愣住了。

他長胖了一些,也老了一些。

“你……”

男人說:“你認錯人了。”

他坐著一個帶輪子的正方形滑板,想走,芮緊兩步跟上去。

男人滑得又快又嫻熟,芮追得眼淚四濺。

下坡時,車翻了,男人滾在地上,手臂擦傷。芮去扶他,把他抱上他的“車”,他太重了,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男人說:“你走吧。我們討錢都是有組織的,組織對我們很好,吃得飽穿得暖,還有人專門照顧我們這些沒手沒腳的。”

“是媽早就給你聯繫好的?那夜偷偷把你送出?”

“是的,我們也商量了很長時間,這也是我自己提出的……你和媽還好嗎?”

芮說:“都好,非常好。”她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給他,又把自己的結婚戒指擼下來,放到他的討錢盆裡,叮咚一聲響:“我結婚了,兒子在讀三年級,很幸福。”

男人手撐著地,要滑走。

芮在後面喊了一聲:“哥。”

男人停了一下,沒有回頭,繼續往前滑。

她眼裡不再有雌獸捕獵時特有的兇悍,只剩下女性悽哀的溫柔。此時,狂風長驅直入,灌進大街小巷,勢不可擋。

恍惚間,她看見她那一生充滿磨難的母親,就站在風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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