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事那人:倔人趙老覺

倔人趙老覺

趙老覺是臨危受命的,至少他自己認為是這樣。

那時候國家困難,公社的領導便號召大夥捐獻戰備物資,可大夥窮啊,村裡剛剛解散了大食堂,好些人家連口鍋都沒有,領導叫捐獻的物資便捐獻不出來,不知道開了多少動員會,才捐獻了三核桃倆棗,大隊長半夜裡還用胳膊窩往家夾帶,恰巧就被趙老覺那隻獨眼看到了,趙老覺拖著條瘸腿,一跛一跛衝上去,一把就抓住了那個鱉孫。

從明天開始,給你記十分!大隊長說。

趙老覺是隊裡的飼養員,每天只能掙八分。

趙老覺不語。

十二分!大隊長咬著牙說。十二分是村裡最高的工日了。

趙老覺不語。

明天我親自去跟劉寡婦說說,給你們把事辦了!

趙老覺不語。

你個狗日的趙老覺!大隊長髮出一聲絕望的嚎叫, ——你個老絕戶趙老覺!

趙老覺依然不語。結果大隊長就被撤了職,村裡就沒了大隊長。

領導來找趙老覺談話的時候,趙老覺正在草料棚裡鍘草。趙老覺,領導說,你把大隊長的膽子挑起來吧!

趙老覺嚇得一哆嗦。他放下鍘刀,看看領導,領導是認真的,趙老覺就更哆嗦了。他慌里慌張地端了一篩子草料,走進隔壁的牲口棚裡,料槽裡的草料還滿滿的。趙老覺走回來,領導就說,你怕啥呢?你是打過鬼子的英雄,你連鬼子都不怕,你怕啥呢!

趙老覺又端了一篩子草,進了牲口棚,料槽裡的草料還是滿滿的。趙老覺放下篩子,挨個摸挲著那些牲口的頭,那隻獨眼就流下滾滾的熱淚。

趙老覺說他打死過鬼子,可沒人信他,原因是縣大隊的人都不支持他這一說法。趙老覺幹過多年縣大隊,一點人緣也沒留下,這隻怪趙老覺這人太不會做人了,同志們在野外挖了農戶的地瓜煮著吃了,他就捅給上級,害的全隊記一次過;有一年冬天吳隊長領著幾個人在四十里鋪的一戶地主家裡吃了飯,還喝了點酒,趙老覺也報告了上級,害的吳隊長被撤了職。

鬼子投降那年,趙老覺瘸著一條腿,瞎了一隻眼,就這麼回來了。他說他打死過鬼子,沒人信他,現在領導說他是個英雄,趙老覺就覺得熱血沸騰,雖然只是“打過”鬼子,並不是“打死過”,他也認了。趙老覺擦了擦那隻獨眼上的淚,回到草料棚裡,對領導說:中!

趙老覺做了大隊長後主持的第一個會依然是捐獻戰備物資。幾百人的會場上一個說話的也沒有,趙老覺急呀,就吭吭哧哧地說:老少爺們啊,國家難啊,或多或少,大夥是不是湊點?

有個啥呢!就說這棉花,隊裡都三年沒種棉花了,上那裡弄去?人堆裡有人說。

人堆裡一片附和聲。

趙老覺不語,他變戲法似地從腰間掏出一個布包,放到桌子上,打開來,竟然是一堆雪白的棉絮。

我先帶個頭吧。趙老覺說。

大夥都在那裡發愣。趙老覺光棍一條,夏天穿一件夾衣,冬天穿兩件夾衣,連件棉襖都沒有,他哪來的棉絮?

就在大夥思量的當口,會場上突然站起一個年輕的婦人來,那人是劉寡婦,劉寡婦站起來,一手掩面飛快地跑了。

大夥這才明白,這一團輕輕的棉絮,竟然飽含著一個沉甸甸的承諾。

現在,承諾破滅了。

冬天裡,劉寡婦改嫁走了,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隔天,大夥就看見赤身裸體的趙老覺抱了一團雪白的棉絮在風雪中跳舞。

村子東頭老槐樹底下有一口水井,井水凜冽甘甜,不但村裡人都喝這口井裡的水,就連周圍村子的人也是捨近求遠,到這口井裡取水吃。大年三十清晨,趙老六早早地來擔水,水桶放下去卻似有物阻隔,找來鐵鉤打撈,赫然把個趙老覺的屍體勾了上來。

打這,大夥就把這口井填了。

埋葬趙老覺的時候,縣大隊的吳隊長、就是被趙老覺搗鼓的撤了職的那個,竟然來給趙老覺送葬。吳隊長真是好人吶!大夥都說。

直到現在,村裡的老人們還在懷念那口井。那井水甜吶!老人們說,——可是……可是……那個趙老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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