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達州地陷事件:男子攜子被吞噬,當日過生日

作者/江 山

四川达州地陷事件:男子携子被吞噬,当日过生日

唐氏父子走在路上。(視頻截圖)

王珊見到丈夫和幼子的最後一面,是在微信群出現的一段分辨率不高的視頻裡。父子倆一前一後,分別撐著藍格子花色的雨傘,走在家鄉小城的大街上。

10月7日,對於這家人本是值得高興的一天。45歲的唐增福剛度過在柬埔寨半年的打工生活,休假回國與家人團聚。半年沒見到父親的幼子小杰長高了,剛上五年級,11歲。

從視頻裡,王珊看到父子倆走著走著忽然消失了。當天14時30分左右,四川省達州市達川區東環南路的人行道突然塌陷,所形成的地洞瞬間吞噬了4個人,包括這對重逢了不足6個小時的父子,以及一對新婚只4天的夫妻。

官方通報稱,地洞佔地面積約10平方米,最深處達15.6米。

出事這天,是唐增福的生日。

如果沒有發生意外,他將在8天后回到那個陌生的國度。他想趁著這幾年身體好,多賺些錢給兩個兒子備著。

他的這些打算,連同他的生日願望,都被吞噬了。

(一)

地陷所在地是達州一家醫院的門口,對面就是達州的交通樞紐汽車南站。

雨是從10月6日開始下起來的,淅淅瀝瀝,第二天雨勢加大,街上沒幾個人。

那天,隔壁樓一個商鋪的老闆老張正盯著電腦,突然聽見有人喊“那邊塌了”。因為動靜不大,他沒多想。這條路出現小坑對他來說不算稀奇。

“這馬路上有時候出現一個小坑,市政知道就會把它弄好,哪裡知道會這樣”,他踩了踩門前坑坑窪窪的人行道地磚說。

附近幾戶居民記得,醫院門口就是個地面下陷形成的“窩窩”。老張告訴記者,那裡平時是當地的“棒棒”湊在一起“擺龍門陣”、打撲克牌的好地方。

這次,直到聽見“有人掉下去了”,老張才奔了出去。他只見到地面出現了一個黑洞,估計兩隻手臂都圍不住,探頭向裡望去,“沒得人影”。

站在洞口,他感覺害怕,急忙退了兩步,還把周圍湊得太近的人也往後拉了一把。就在那時,第二次塌陷發生了,洞口周圍又塌了一圈,地面彷彿張開一張貪婪的嘴。圍觀者中有人承認,自己當時甚至想起了10年前的汶川地震。

很快,現場拉起了警戒線,達州市消防支隊、達州市應急救援隊、巴山救援隊等專業救援力量來到現場。

醫院的監控視頻拍到了地陷,並流傳開來。從視頻中可以看到,唐增福父子和賀夢龍夫妻是相向而行,四人擦肩而過時,突然墜落,迅速被溼潤的土壤掩埋。

那個時刻, 唐增福正跟在鄉派出所值班的長子唐強使用手機視頻聊天。唐強原計劃等5天后輪休再回家和父親待上兩天。

他從手機裡看見父親帶著弟弟在路上走,隨口問“你在哪裡?”一向嚴肅的父親和他半開玩笑地說:“我在哪裡要你管哦!”

視頻畫面毫無徵兆地黑了。他重新發起聊天,無人應答。他當時並不知道,父親與弟弟的生命,也在那時墜落了。

官方稱,被困人員共有4人。那對夫妻分別於8日凌晨和上午被找到,被送去搶救,但搶救都已無效。對唐增福父子的搜救,則持續了更長時間。

在浙江嘉興打工的王珊,這天下午3點左右先是從一個老鄉微信群裡看到了達州地陷的視頻,畫質很差,她看得也不仔細,心裡想的是“這些人真不幸”。

差不多在那個時候,她還給丈夫發了小兒子所在學校佈置的國慶假期作業題,讓他“監督”一下,沒有收到回覆。

這對異地分居的夫婦習慣在傍晚下班後視頻聊天。這天18時38分,丈夫沒有接受王珊的聊天請求。她心生疑慮,又仔細看了幾遍那個地陷視頻,終於認出了視頻裡的人。

她馬上打電話給大兒子,讓他再確認一下。唐強將畫面放大,認出了弟弟常穿的藍色外套。

唐強趕緊把消息告訴奶奶。從來捨不得打車的奶奶,叫了輛出租車趕了過去。她一直在等兒孫吃晚飯,打了十幾個電話都無人接聽,等來的卻是壞消息。

王珊則整個人都懵了。當天回達州的機票已經賣光了,她的老闆幫她買了第二天早晨從上海飛達州的頭等艙。坐在溫度宜人的飛機上,她冷汗直冒。

7日下午就趕到現場的唐強一直守在那裡。儘管生命探測儀顯示下面已無生命跡象,他緊緊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聽現場專家說,地下有涵洞,如果落到涵洞,尚有一線生機。

從10月7日下午到9日下午,唐強看到救援人員翻出了一個鑰匙扣,翻出了兩把骨架稀爛的傘。後來他看到了親人:被找到時已經死去的父親,用手緊緊護住幼子,身上滿是泥土。

看到這一幕,唐強暈了過去。和他通話的父親那部手機,始終未能找到。

四川达州地陷事件:男子携子被吞噬,当日过生日

塌陷後的現場。江山/攝

(二)

現在,一家人只能通過一些零散的細節,比如通話記錄,來拼湊出唐增福父子在那一天的軌跡。

妹夫夏坤看到,10月6日晚9點40分,唐增福錄了一段機場的小視頻,發在微信朋友圈。雖然隻字未寫,但有這樣的興致,說明他回家的心情不錯。

王珊的手機顯示,7日8點48分,她跟丈夫有過一次通話。她問唐增福到家了沒有,聽到小兒子在旁邊嚷了一句“爸爸已經到了,媽媽你煩死了”。她當時覺得好笑,之前孩子明明那麼唸叨父親,每隔一會兒就問“爸爸回來沒有”。

那天早晨,小杰和在他家借住的表哥一起跑到樓下,唐增福帶他們吃了碗麵才上來。他手上只拉了一個行李箱,箱子裡一個黃色斜肩包要送給母親,是他所在的柬埔寨工廠生產的。小杰還調皮地說:“這個太時髦了,不是奶奶背的。”

唐增福年初經人介紹去了柬埔寨,工資翻了幾番。進工廠不能帶手機,每次視頻聊天,王珊看到的都是丈夫的宿舍。就算休息,唐增福也是和同事一起打打牌。他很少提到對這個陌生的國度感到好奇,從沒出去旅遊過。

他這次放假,原本定在10月20日,後來提前到了10月6日,他立馬買了回老家的機票。在嘉興打工的夏坤打電話問他“還來不來看我們”,唐增福說:“時間緊,就不去浙江了。”他想多在家陪陪老人孩子。

在唐增福13歲那年,父親因礦難去世,母親一手拉扯4個孩子長大。唐增福小學輟學了,他告訴母親“如果我不出去打工,家裡就沒有經濟來源”。

經介紹,他和同村的王珊結婚,他們一同去過廣東,去過浙江,主要從事箱包業,工作地點不固定,“哪家工資高就去哪家”。

一家人總是聚少離多。兩個兒子主要由奶奶帶大。在唐強的印象裡,父親雖然威嚴但也很心軟。他從小身體不好,唐增福曾手把手教他釣魚,給他燒鯽魚豆腐湯。他初一時,父母都在嘉興打工,為了更好地管教他,一度把他接到身邊,在當地上學。但沒過半個學期,他覺得自己跟不上,還是選擇回老家。

小他12歲的弟弟很少享受到這樣的待遇。出生8個月後,小杰就被送回了達州老家。

在奶奶眼中,小孫子很聽話,遇見認識的人,老遠就會大聲問好。還會為她捶背順氣,是她的“乖娃”。

前不久,看到電視裡出現的一個景區,小杰問奶奶,“什麼時候能帶我去這個地方”。父母從電話裡得知後表示,明年過年再說。

“這事沒辦法,他們家不容易”,小杰的班主任告訴記者。在這個班裡,有三分之一的孩子都是留守兒童,由祖輩帶大。得知噩耗後,為了安撫班裡的孩子,班主任編了一個善意的謊言,說小杰被媽媽帶去浙江,可能要在那裡上學了。

(三)

對於唐增福夫妻來說,能把孩子帶在身邊的生活實屬奢望。他們在縣城裡買了房,掏空了積蓄,付了18萬元首付款,按揭貸款至今還未還清。這兩年,夫妻倆盤算著,從部隊復員的大兒子已經到談婚論嫁的年齡,如果家裡拿不出像樣的彩禮,“哪家看得上我們呢”。

王珊回想起來,小杰最快樂的時光,應該就是最近4年。為了照顧老人和孩子,唐增福回到達州,在姐姐家幫忙,一個月有4000多元的收入。

前年,小杰生了場大病,唐增福帶他去重慶的一家醫院。空暇時,父子倆在醫院旁的一家遊樂場玩耍,沒玩幾個項目就花了五六百元。王珊有些心疼。

王珊如今很後悔,夫妻倆都在外打工,前段時間,小杰可憐巴巴地對她說“給我買個可以視頻通話的手機吧,我就用來跟你們打電話”,她應該立即答應的。

她知道,小兒子是想爸爸媽媽了。但當時她哄著兒子說,“等你期末每門功課都考到90分,媽媽就回來給你買”。

10月7日這天是唐增福的生日,母親為他準備了一桌好菜,有燉牛肉、紅燒肉,還有一碗長壽麵。這些年來,他的生日都沒有正經慶祝過。

吃過長壽麵,父子倆準備打傘出門。看著雨下得不小,母親勸他們別出去了,唐增福說“要去拿點東西”。

家人至今也想不明白,父子倆此前很少會路過事發地,為什麼偏偏在那天那時會出現在那裡。

上了年紀的當地人介紹,約20年前那裡曾是個小河溝,後來在上面填了土,加了個“蓋子”,填上地下管線和下水管道。

老張告訴記者,這附近好幾處臺階平時就“有點往下掉”,掉一兩釐米,有了裂縫,市政施工會用水泥糊上,“就好了”。

達川區委宣傳部稱,塌陷點周邊房屋密集、地下環境複雜,最深處達15.6米,加之塌陷點土體堆積堵塞涵洞,形成堰塞體,持續降雨,涵洞積水7萬餘立方米,面臨次生災害危險,救援難度巨大。

塌陷不止發生了兩次。在救援時,第三次坍塌發生,兩名消防人員險些落入。塌陷後,半條東環南路都被圍起來了。大型挖土機和卡車在裡面,不時挖出支離破碎的石塊。

根據《侵權責任法》,“建築物、構築物或者其他設施倒塌造成他人損害的,由建設單位與施工單位承擔連帶責任。”

關於地陷之事的性質,面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詢問,達川區相關部門表示無法透露最新的調查進展。此前據地陷調查專家組成員向媒體透露,此次地陷由地下約10米的涵洞垮塌引發,垮塌由多種原因造成,多日降水是原因之一,具體原因仍在調查中。

王珊稱,家人和政府部門簽過協議,將獲得一筆錢,但說不清定義。“那幾天哭得暈暈的,只想找到人,沒有心情去追究這些。”截至記者發稿,他們尚未收到父親與弟弟的死因鑑定結果。遺體已火化。

當地一位官員對記者僅表示“事情已經得到妥善的解決”,未透露具體的解決方案。

10月15日下午,地陷處旁邊的居民樓,門口的警戒線已經撤去,一位正在上樓的中年男子對記者說,這棟樓當年地基打了38米,“牢得很!”

而在地陷之後,失去了家庭支柱的唐增福一家事實上已經塌了一半。他們的老家距離此處30多公里,是一個小小的村莊。初秋,田裡種的水稻收割了一茬,長出的新茬依然青綠,不時有白鷺滑出優美的弧線,落在田埂上。唐家的土坯老屋已經破舊,裡面空空蕩蕩。臨時搭起的靈堂陰冷而潮溼。哀樂低迴。這裡有11年沒有住過人了。

(應受訪人要求,文中王珊、小杰、唐強、夏坤為化名)

本文由中國青年報獨立出品,首發在中國青年報客戶端及頭條號,加入樹木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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