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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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香港是一个多么充满复杂况味的故事啊!

从小祖母就给我娓娓谈论香港的街头巷尾,中环旺角油麻地尖沙咀石澳海滩大排档茶餐厅脆皮烧鹅或一碗咖喱鱼蛋,那是她从小到大、生活成长的地方,那是烙印在她记忆深处的香港情怀。

祖母祖父的故事,是一段充斥着家国情怀、战争流离、历史阴影又不缺罗曼蒂克的故事。简而言之,香港女儿到国立中山大学上大学,爱上了同班男生,来自广西名门望族的沉稳男子,于是缔结终身,沿珠江上溯广西梧州的出嫁船队绵延十里花嫁。在新婚三天之后,祖母却发现一位跪地进奉餐盘的恭谦女人,是家族包办的祖父的原配夫人。年轻时的祖母心性何等高傲,一跺脚就离家出走独自回到了香港。祖父几经周折弃家追随,他们在香港生儿育女、共同度过了苦难的香港沦陷时期,父亲就是出生于1945年的香港,他还有两位姐姐先后在香港上过小学和中学。随着天崩地裂的大时代到来,祖父的家国之思无处安放,日渐抑郁。1952年,祖父祖母拉着年仅7岁的父亲的小手过闸海关,带着三名子女举家毅然回国。从此,全部产业,公私合营,错划右派,流放贵州,骨肉分离,家人星散,香港成为了一个遗落在身后、渐行渐远的故事。

香港,香港

在我出生的时候,祖父早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被批斗而死,祖母风烛残年、垂垂老矣。我们祖孙俩感情特别好,我常常躺在她那张散发着浓重草药味的大床上,挨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闻着她熟悉无比的气味,听她讲香港招商船务和英国太古轮船公司,讲九龙渡口、火车站、巴士站和1936年就开通的香港飞机国际航线,讲被编成英国籍及印度籍、华籍与葡萄牙籍三个大队的香港警察故事,讲跑马地的圣玛加利教堂、薄扶林的伯尼大修院、遮风挡雨的上环楼梯街,讲胡汉民、陈铭枢、卫立煌、龙云、宋蔼龄、何香凝等众多名人与香港的故事……在她生动的描绘中,我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城一港、一街一巷、一砖一瓦、一门一窗,烙印着岁月偷不走的城市记忆,静静诉说着香港的似水流年。在那个馋嘴的幼年,我最喜欢听祖母讲香港地道美食,最正宗的烧肥乳鸽、鱼丸、蛋挞、菠萝包、砵仔糕、煲仔饭、艇仔粥、双皮奶、猪脚姜、沙爹串烧,各种复杂的煲汤、糖水,还有穿西装打领带的白领在中西合璧的茶餐厅,吃一碗热腾腾的餐蛋面、喝一杯香滑无比的丝袜奶茶。

香港,香港

曾经因为英国抢占而成为东西方世界的交流关口的香港,在过去的一百多年,由于大陆内乱、封闭,外交内困,香港的优势得以凸显,也迅速让这个仅有一千平方公里、几百万人口的地区得以飞快成长。半殖民地的特殊区域香港,如一个伸缩变化的大口袋吞吐着南北精英、各方豪杰,甚至,清末民初大兴的武林门派,随着科技的发展及战事造成的时局混乱,才一兴盛,又迅速衰落,也是在香港得到了一点帮派传承,残留了一点武林遗踪,什么咏春拳、蔡李佛、铁线拳、十二谭腿、八卦棍、太极拳,都是真实存在的。所以至今香港仍保留某种江湖传统与边缘文化的格局。港片中最让人热血沸腾的,是对“英雄不问出处”的坚守。出身平凡、在市井中生长的“小人物”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坚定地守护着心中的信仰。

香港曾被看成是一个诞生传奇与艳遇的地域。“香港是一个大邂逅,是一个奇迹性的大相遇。它是自己同自己热恋的男人或者女人,每个夜晚都在举行约会和订婚礼,尽情抛洒它的热情和音乐。”上海作家王安忆在她《香港情与爱》的开头如是写。这个华洋杂处、文化五色斑斓、霓虹光影交错的地方,从来就不缺乏大时代中悲欢离合的传奇故事。从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到王安忆的《香港情与爱》,香港不但是爱的背景,更是前提。仿佛惟有召唤香港,爱的传奇,或传奇的失落,才得以展开,香港为无数浪漫男女展开着脉脉柔情。我有时候也想,没有祖父祖母的香港爱情故事,就没有后来的我,在历史偶然中的侥幸诞生。《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和范柳原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也许结局就不是如此,是在战争的兵荒马乱之中他们被命运绑在了一起,就如同张爱玲在小说的最后说的:“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我有时,也会生出这种偶然得之的感觉。刹那,青山吹飞絮,刹那,人独舞乱衣鬓。祖辈们以他们的去国离乡、颠沛流离,才让我在特定时空之中得以浮现和显形。

香港,香港

记得当初看梅艳芳、张国荣的电影《胭脂扣》,特别有一种亲切之感。该片讲述了香港三十年代的石塘咀红牌阿姑与纨绔子弟十二少的感情纠葛。往日石塘咀烟花巷一段风流韵事,从旧约烟云逝到似是故人来。以粤曲、胭脂、戏子、鸦片成就一个时代的鸳鸯蝴蝶梦。影片运用时空交错,从80年代去观察30年代的生死恋,把现在与过去、回忆与联想、幻觉和现实巧妙地组接在一起,如此契合我找寻民国时期香港的心怀。我也想从里面去寻觅祖父祖母生活过的那座城,依稀光影背后所折射出的现实人生,无缘由地有一种朝花夕拾的感觉。

有时觉得,《胭脂扣》中“十二少”这个角色,李碧华写出了张爱玲旧上海小说的某种质感,那是一个多情又薄情的公子形象,而张国荣在电影《胭脂扣》的饰演中,呼吸领会,入戏太深,又揉入了这个香港之子的成长底色在其中,单纯与荫翳交杂,羸弱和浮华共存。1993年,面对即将到来的97回归,整个港岛人心惶惶,香港出现猛烈移民潮,而与张国荣同样出名的成龙、周润发等人,纷纷开始闯荡好莱坞。张国荣却逆潮流而行,主动请缨陈凯歌,接拍《霸王别姬》这部以京剧为背景的电影。他也成了香港娱乐圈最早北上的人,不再啃老本死守香港小阵营,而是找出路拥抱大陆新世界。这样的选择已不能用明智或胆识来判断,只能说,命中注定。很多人从陈蝶衣身上看到了张国荣的阴柔与刚烈,他也坦言,这是最像自己的一个角色。

香港,香港

“香港的去殖民化非常有趣,”梁文道这样描述:“面对一个巨大的母国,香港的去殖民化本质上是回归而不是新建,但是它又发现自己已经与母国是那么不同。”长期以来的隔绝,让陆港两地在政治、经济、文化上显示出了很大差异,因此,香港的“北望神州”注定是一条充满崎岖也需要巨大勇气和决心的道路。我觉得张国荣本人是真正的香港之子,他身上有香港在回归之前那种漂浮、杂错、六洋四土的半调子,有香港独有的那种决绝出奔的罗曼蒂克的气息,有一个大时代天翻地覆之前最先感知的敏感性,他眉目如画,生不逢时,他性格阴柔而又带有自恋倾向,他决意北上,回归母国。他真的是如此“香港”,生前身后,如香港一样不可轻易读懂。

香港,香港

香港,香港,这个有着殖民百年印记的都市,居民来路复杂,有英国人、香港本地人,还有大陆人和台湾人,成员身份之复杂超乎想象。政治空间更不必说,各种政治观点在此汇集交锋。文化空间也是,现代、传统、东方和西方的各种文化脉络碰撞交融,相互指涉。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化相互依存,各种媒体声音同时存在,私人空间和商业空间的界限趋于模糊。明确香港所特有的混杂性和多元性,是我们读懂香港的一把钥匙。理解香港百年风烟中的过往历史,也是解读香港文化的一个角度。香港正在回归到它历史上应有的位置。对过去的缅怀与重塑,今昔观念的比照和拼接,正是香港文化的一个内核。

仅以此文,书写于香港回归二十周年纪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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