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胜:父亲这辈子

 

李耀胜:父亲这辈子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诗经·曹风·蜉蝣》。

李耀胜:父亲这辈子

(一)

每个人一辈子都有自己的活法。但不管怎么活,正如《诗经·曹风·蜉蝣》篇之结论,我们的归宿都是一个样。

我的父亲是一个当了一辈子民办老师的人,周围和父亲同时期当民办老师的,一个个陆续转为公办教师了,只有父亲到死也没能转为公办教师。

别人都觉得我的父亲这辈子很亏,认为父亲是一个不成功的人。而在父亲看来,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才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事,不要太在意别人背后的评说。

1941年,父亲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富农家庭。1959年,父亲完小毕业后考入师范。非常不幸的是,恰逢1960年全国性的饥饿大灾荒,父亲的家乡代家湾村属于全国、全省、全县的重灾区。父亲也是死里逃生,才算捡了一条命。上师范的事自然而然也就黄了。

1962年,父亲开始筹办我们村小学,之后,父亲成了代家湾村小学唯一的一名教师。

当时是大集体公社化,一个成年人每天在生产队里劳动,一天记8分工。父亲当民办老师的报酬,当时是每天记6分工,还算不上是一个全劳力的人。

每天记6分工报酬的民办老师,父亲当了18年6570天。

1980年,代家湾村和全国一样,开始实行包产到户。这样一来,父亲当民办老师的报酬就没有了着落,但村小学还得办下去。

村干部按照上面的政策,研究确定给父亲的报酬是一年75公斤粮食,每年年底时分摊到全村家家户户收取。

1984年左右,民办老师在全县教育界形成了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县上终于有了新政策,民办老师每月的工资确定为15元,由县财政拨付。

1987年左右,父亲每月的工资涨到45元,这个待遇父亲一直享受到1990年7月离开这个人世。

(二)

父亲的口头禅是:我是一个哄娃娃的人。

父亲爱哄娃娃,也爱他的每一个学生。

20世纪90年代以前,体罚学生在农村学校被看作是老师尽职尽责的体现,也是一种比较行之有效的方式。

父亲教了一辈子书,从来没有打过学生,对每一个孩子都非常有耐心。这也是父亲在他的学生和当地乡亲们心中享有较高威望的主要原因。

一位非常敬重我父亲的学生,每年过春节都会来我家给父亲拜年,后来他成了我的老师。

有一次在他的课堂上,我在桌子下面偷偷看小说,老师从讲台上下来走到我跟前时,我竟然都没有发现。

老师用右手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我疼得顺势站了起来。紧接着,他右手握成了拳头,但弯曲的中指却从拳头中高高地凸了出来,他用凸出来的右手中指在我额头上猛击了三下,并骂道:“你如果不好好上课,就把你大亏了,我告诉你大去了。”

这下我真的害怕了,虽然在家里父亲从来都不过问我的学习,但父亲的威严足以震慑我的灵魂。老师的这次惩罚,让我彻底地改掉了上课偷看小说的毛病。

记得上初二的时候,有一次课间休息,我和一个同学在学校大门口用弹弓比赛打电线杆。当时我一失误,一颗石子飞过学校大墙,打在了一位老师办公室的玻璃窗上,庆幸的是由于距离较远,窗玻璃没有被打碎。

我已经吓得不知所措,愣头愣脑地站在原地不敢动,这位老师迅速地跑出了校门,问谁打的,我举了举手。

他走到我跟前,左手从耳朵上把我提起,右手用尽所有力气在我脑后一巴掌打过来,我只感觉一阵眩晕,身体直直地趴在沙路上,在惯性的作用下,我的身子向前推进了一米多。

这件事我一直都在瞒着父亲,因为这位老师平时和父亲关系比较好。有好几次,我看见父亲来集镇上时,经常在他的办公室喝茶。

有一天晚上放学回家,父亲突然问我:“黄老师打你了?”我知道父亲已经晓得这件事了,便只好回答说是。谁料父亲并没有骂我,对我说:“我昨天去开会,见到黄老师,他给我说了打你的经过,我把他骂了一顿。”

每当碰到调皮捣蛋的学生,无论父亲内心怎么生气,他都会压制自己的情绪,慢慢地给孩子讲道理。对于那些根本听不进去道理的孩子,父亲找个机会,就去学生家里见大人,和家长商量共同教育管理孩子的事。

这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家访,在父亲教书的那个年代,家访还是一个比较陌生的词。

(三)

因为父亲转为公办教师的事,我们一家人都埋怨过父亲好多次。爷爷甚至骂父亲说:“死鸡撑不到架子上。”

民办老师转正,对于一个民办老师来说是从地上到了天上,是人生的一个质的转变和飞越。不仅可以从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吃上商品粮,关键是工资每月能增加几十倍。

20世纪80年代,会宁县教育局每年给各乡镇教委分配几个民办老师转正指标,每年都有一批民办老师转为公办教师。

当时,县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当了20年以上民办老师的人,只要参加一次县上组织的民办老师转正考试,不管成绩如何,组织上都会照顾转正。

从1984年开始,乡教委主任每年在考试之前都要亲自动员父亲去参加考试,并打保票说:“只要你去参加考试,其余的事我去办,我保证你一定能转正。”

不知道父亲当时的想法是什么,不管谁动员,他就是不去县里参加考试。父亲给乡教委主任的答复是:“我老了考不上,白白浪费一个名额,把名额让给年轻人去考吧。”

就这样,父亲一次次放弃了保证能转为公办教师的机会,仍然在他创办的村小学继续着他挚爱的“哄娃娃”事业,直到1990年突发心梗离开人世,父亲整整当了28年的民办老师。

父亲走了以后,我在整理他的旧书籍时,翻出了一本荣誉证书:《优秀教育工作者》。这是1989年中共白银市委、白银市人民政府颁发的,专门奖励全市教育界在基层一线默默耕耘20年以上的人民教师。

(四)

在家里,父亲很少关心和过问我们姊妹学习的情况,他给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千万不要浪费一张字纸。

父亲给我们回忆过他上学时的情景:他说自己上学的时候,家里太穷了,根本没钱买书本。从一年级念到完小毕业,没有属于自己的一本课本,经常是厚着脸皮借同学的书。时间长了,同学们都很反感他借书,没有人愿意借给他书,他只好上课时偷着用眼睛瞄旁边同学的书。

没钱买作业本,他就在路上捡废纸和树叶,回到家用针线串在一起来当作业本写字。

父亲告诫我们姊妹:“不管咱家里再穷,只要你们愿意读书,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们有书有本子,不让你们受我受过的罪。”

由于家里一直没钱,父亲为了供我们姊妹读书,他一辈子几乎都是在借新债还旧账中度过的。

父亲这辈子过得非常节俭,他喜欢抽旱烟,但经常没有钱买几毛钱一公斤的旱烟。有几次,我看到父亲实在是馋旱烟没招了,就去地里把晒干的菜叶子搓碎后用纸卷起来当旱烟抽。

上学时我曾经暗暗发誓,参加工作后的前半年工资,要全部拿出来给父亲买几条好纸烟,让父亲好好抽个够。但谁能料到我刚毕业回到家里15天,父亲什么话没来得及说就突然走了,这也成了我一生无法释怀的一个心结。

父亲去世后,家里竟然找不到一张父亲的照片,因为父亲这辈子没有单独照过一次相。大哥只好把父亲的身份证拿到县城照相馆。但由于上世纪80年代身份证照片像素低、质量差,就花大价钱翻拍了好几次,终于给父亲制件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镜框遗像。

(五)

父亲的孝顺在我们村周围是出了名的。

父亲是爷爷唯一的儿子,但爷爷每次看见父亲就像见到仇人一样。这完全是因为爷爷的脾气太古怪的原因,幸运的是爷爷有了父亲这样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又十分孝顺的儿子。

父亲经常给我的母亲说:“大想吃啥饭,你就给他单独做啥饭。”父亲转过身又对我们姊妹说:“你爷爷叫你们做啥,你们就去做啥,千万不能惹你爷爷不高兴。”

长大后我才明白,爷爷不高兴的时候,是父亲最害怕、也是父亲最遭殃的时候。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和父亲很少坐在一起说话,父亲只有看到爷爷心情非常好的时候,才敢凑到爷爷跟前怯怯地说上一两句话,每次爷爷都是爱理不理的样子。

奶奶看得非常清楚,她曾经给我说:“几十年来,你爷爷每隔几天都会无缘无故给你大找茬出气,他只有把自己所有的气撒完舒服了,才肯罢休。”

上世纪80年代初,奶奶在新疆她的小女儿家帮忙照顾孩子,突然腰部疼得厉害,坐都坐不住,小姑姑把奶奶送到当地医院,初步诊断为腰椎结核,医生最后的结论是基本没有治好的可能,让奶奶回家慢慢养着。

小姑姑一家护送奶奶回到了老家,半年多后,奶奶的腰部开始腐烂,最后出现了一个铜钱大小并且很深的洞。

奶奶得病后,急坏了父亲,他一直东跑西跑,到处求医问药找偏方,中药、西药不停地换着用。

有一次,父亲听到乡里来了一位省医院的大夫,他费尽周折终于见到了这位“救星”。父亲把奶奶的病情详细说给大夫,这位大夫告诉父亲一个方法:让父亲每天用针管吸上青霉素,在奶奶腰部的伤口和洞里冲洗一遍。

这个大夫的方法果真管用,父亲每天给奶奶冲洗伤口坚持了一年半后,奶奶腰部的伤口奇迹般好了,终于可以下地走动了,这样奶奶又多活了17年。

亲戚邻居都说,是父亲的孝顺换回了奶奶的一条命。

(六)

父亲这辈子有很多爱好。

父亲爱看书,一辈子却没有书看。

父亲毛笔字写得非常好,可他又舍不得花钱买非常“昂贵”的纸和墨汁。

父亲笛子吹得相当悦耳,但很少有闲时间静下心来吹笛子。

家里没有什么书可读,父亲想到了看免费报纸。

父亲主动去乡邮电所,申请义务给全村各家各户送信件和报纸。条件是乡邮员每隔三天将代家湾村的私人信件和大队、小学订的《人民日报》《甘肃日报》《甘肃农民报》送到我们家,再由父亲挤时间尽快将信件送到各家各户。

每次乡邮员将报纸送来,父亲当天晚上就在煤油灯下把几份报纸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看一遍。时间长了,父亲成了乡亲们公认的一个晓得“国家大事”的人。

父亲申请的这个义务,一直坚持到他离开人世。后来,我们家实在是无人去给家家户户送信件,乡邮电所才换了放报纸的地方。

每年进入农历腊月,是父亲最忙的时候,村里大多数人家都会请父亲去写春联。父亲拿上自己手抄的一本《对联大集》和一支快掉完毛的毛笔,欣喜地接受着每一位乡亲的邀请。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下大雨,我们都无法下地干农活。父亲取出了自己珍藏的笛子,吹了一曲《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当时听得我着了迷,这是我第一次听父亲吹笛子,也是父亲这辈子为数不多的一次。

那天,我央求父亲一连吹了好几首曲子。也是从那天起,我才知道音乐竟然有这般奇妙的作用。我就此似乎晓得了音乐,开始喜欢上了音乐,只可惜我没有遗传和继承父亲的这个天赋和爱好。

(七)

爷爷给父亲取的小名叫长生。

父亲给自己取的大名叫李玉华。

父亲姊妹六人,他有五个妹妹,父亲是唯一的儿子。

父亲共生育4个子女,俩儿俩女。

父亲1941年农历8月17日出生。属蛇。

父亲的祖籍是甘肃省秦安县郭家镇。

父亲的出生地在甘肃省白银市会宁县青江驿乡代家湾村。

父亲卒于1990年农历6月15日,享年49周岁。

父亲最后在生于斯、长于斯的代家湾村后湾社安葬,阴宅是李家祖茔。

这就是父亲这辈子的事。

2018年5月21日,不孝子李耀胜记于乌鲁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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