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流浪的感覺」不得不說的故事

“醫生的學習決不僅僅是書本、文獻、課堂和講座。對於任何醫生,患者是最好的老師。是患者,讓醫生真正認識到身上的責任重大;是患者,讓醫生不斷地發現自己能力的侷限性;是患者,不斷激勵醫生不停地學習和完善;是患者,真正讓診療者懂得醫學的真諦,真正成為一名懂得患者痛苦、煩惱、憂慮,有著強大同情心和愛心的醫生。”

這一段話,自2005年看到後,我就一直當做座右銘記在心中,並向我的學生們反覆灌輸,希望他們在今後一生的行醫生涯中能夠真正體會到“患者是最好的老師”這句話的深刻含義。

說這一段話的人網名叫“流浪的感覺”,真名我八年以後才知道。

以前寫過三篇短文,介紹了我衷心敬佩的親自見識過其醫術的三位醫界高人,孫永剛主任近乎傳奇的診斷學基本功、彭孝廉教授驚為天人的博學和謙卑、餘振球教授令人肅然起敬的責任心和問診絕技。這些都是我望塵莫及瞠乎其後的前輩。其中,餘振球教授我只接觸了11個小時,窺得龍鱗一片豹紋一斑而已,尚不敢說識得全人。因此,我平生最佩服的醫界高人(限於接觸過的)算來只有三個半,列第一位的就是“流浪的感覺”。

我大約在2004年才接觸網絡,很快就沉迷於37度醫學網論壇。這個論壇是當時很活躍水平很高的醫學論壇,我最喜歡的是其“中醫論壇”板塊,其主要內容是關於中醫的各種討論和辯論,“百家爭鳴”,止於君子學術之爭。在這裡,我潛在的好鬥本性暴露無遺,為了辯論獲勝,純西醫的我學習了大量的中醫典籍,最後博得“中醫反王”之名。其實,我之於中醫,固然稱不上是“反”,更不是“王”,這個番號實在是冤枉了我。

在快意江湖的論戰中,認識了“流浪的感覺”(以下簡稱“流浪”),他是37度“診療求助”版塊的版主。他和我的風格完全不一樣,我會耍小聰明玩小技巧炫小文采;“流浪”則全是樸實無華的只拿證據說話的實錘招數。拿武功作比,他的是無堅不摧的玄鐵重劍,我的是速成的九陰白骨爪;拿圍棋作比,他是厚味派,我是速度派。我若和他交戰,會死的很慘。幸而他是友軍,我倆並肩,打遍中醫論壇無敵手。他是37度公認的第一學者,大約見我過於“不務正業”,“流浪”向我介紹他的領地“診療求助”版。我細細看了百來個貼子,對流浪越來越佩服,其醫學知識的淵博,對基本概念理解的深刻,臨床思維之清晰,均讓我自愧遠遠不如!而他言必有據的循證意識,則為我打開了醫學的新天地新境界。那時“循證醫學”對我還是一個遙遠的模糊概念,流浪以他上百個諮詢回覆的帖子讓我第一次領略了循證醫學的異樣風光,這是一種撥開雲霧始見青天的新生。

不僅是醫學新知,流浪審慎、嚴謹、耐心、負責的醫德也極其罕見。這在他對“一個老師”的長近一年的追蹤回貼中有充分體現。這位老師的小女兒可能在看病中偶然發現尿蛋白陽性後,就輾轉於多家醫院,反覆就診、檢查、吃藥。兩家國家級三甲醫院的四個教授都認為她女兒有病,要檢查確診,要認真治療,不然如何如何。她在“診療求助”發出諮詢後,流浪開始了傳奇般的近一年的追蹤指導。他系統的追問病史,閱讀前面做過的各種檢查報告,分析其中的各種指標,評價各種結果的價值,進行包括飲食、藥物、尿液標本、在家實驗等實際指導,鑑別各種疾病的可能。最後,在他的指導下,患者沒用任何藥物,尿蛋白像預期的那樣,呈現完全正常。這位老師的女兒根本就沒有病。

花一年的時間診斷沒有病,比花一年的時間診斷有病要困難得多。沒有任何報酬(那時還沒有“打賞”之說),流浪以無比的耐心和家長溝通了長達一年時間,最終使家長心悅誠服,使患者免受過度治療和檢查的危害。這裡面所包含的醫者大愛和專業精神使我深受震撼。

不誇張的說,流浪改變了我對醫學的理解,使我可以自稱為醫生而不必太慚愧。所以,我稱他為老師,是出自內心肺腑的。

後來我們開始私聊,說起大學經歷,我說是上醫86級的。他說比我高兩屆。我說大學時不用功,經常逃課去下圍棋。他說那可能認識我,那個經常逃課坐在宿舍臨門口的床上打譜的"神人"?對啊,"當門打譜太瘦生"就是我。他已經知道我是誰,我卻完全不知道他是誰;又何妨,君子之交,故當如是。不要說高兩屆,就是同一屆不同班的同學,我記得的也很不多,一別二十年,"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流浪說,大家是校友,稱"師兄"就可以了,不要叫"老師"。

37度越來越商業化,為各種偽劣產品廣告和偽科學所充斥。流浪非常失望,終至於離開。他的離開,意味著"診療求助"品牌的坍塌。最終,37度成功地把自己玩死了,大家就此失去了聯繫。

神鵰俠侶,絕跡江湖。但是江湖並沒有忘記大俠。我後來在新浪定居,博客裡開"流浪博士專揖",收集流浪相關一鱗半爪的文章,以慰我的渴思。

"天涯思君不可忘"。我對流浪念念不忘了八年,雖比不上郭襄對楊過的刻骨相思,終於也讓網友們看不下去了。他們不相信真有人能"絕跡江湖",對流浪進行了人肉搜索。他們真厲害,竟然找到了流浪夫人的網頁和流浪經常出入的“籬笆”社區。我去那裡一看,果然是流浪師兄,他那如杜詩一般"無一字無來歷"的循證風格絲毫沒有變,而兒科諮詢回覆貼尤為驚豔。

不久,就有網友私信我,說找到了流浪真身,併發了照片。

我一看,不對呀,這照片是我大學同班同學啊,他怎麼可能是流浪---那個德藝雙馨的我一直尊稱為“師兄”恨不得拜為“老師”的流浪?

這位同學,他在大學六年裡和我是班上“雙璧”啊。不是說學習成績“雙璧”。而是愛逃課不愛學習方面是“雙璧”。

大學六年中,我沉迷於圍棋是有名的。方舟子大學裡一手寫詩,一手下棋。我兩隻手都下棋。我的同學,他愛好的是橋牌。他一天到晚想的就是橋牌。可是,橋牌得四個人打啊,很不容易找到伴兒。我看他經常一個人玩。雙手互搏算什麼,他玩的是四手互博。他曾經想誘惑我打橋牌而未成,咱不搏二兔。

因此我想,不可能是他嘛!他這麼愛玩,不可能花太多時間在醫學上啊。那一段被我當做座右銘的話,可能出自他的口嗎?37度帖子裡流浪所展示的醫學學問多麼淵博啊,對病人多麼耐心加細心加愛心啊。難道說,畢業僅僅十幾年,我和他的差距就拉得這麼大?我就如此不長進嗎?

我又想,半年前同學二十年聚會中,還見過他啊。他當時僅僅說我成了網紅醫生了。我只大致瞭解他在芬蘭得過博士學位,現在IBM做什麼健康管理還是顧問,早已不是臨床醫生了。我對同學學醫後“變節”的,一般認為是“失足”,並不很感興趣,所以沒有深談。他要是流浪,幹嘛見面了還要瞞我?啥子意思嘛?

我決定驗證一下。就到流浪夫人的網頁裡去看翻看照片。幸而她的相冊沒有上密碼。在幾百張小孩照片中,看到了他的正面素顏照。確認是他。這個傢伙,他居然冒充我的"師兄",哼!

我給上海同學打電話,想問出點關於他的事,他們不太清楚,我的大佬同學們似乎沒人覺得他很特別。咦,我如此推崇的人,難道是大隱隱於市的隱士?

我決定和他本人打電話,確認一下。就我的記憶,這絕對是我認識他以來近30年中的第一次電話。

他的解釋是:“流浪的感覺”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留學博士小圈子,他只是回覆了其中一部分的帖子;“流浪的感覺”這個名字他主要是用來打橋牌的。

我有點懷疑。問,你的兒子是不是小名多多?你是不是多多爸爸。他說是啊。多多爸爸關於小兒的醫學帖子非常專業啊。他說,我好歹也是醫學博士啊。那麼,我的同學是“流浪”的N分之一?

他提到我出版的幾本書,說很喜歡,又給了一些寶貴的建議。聊著聊著,我的自信上來一點了。如果流浪是很多人,那麼,我們的差距豈不小了很多?

放下電話細一想,不對啊。這一點連網友都看出來了,不可能是很多人。首先,他承認“多多的爸爸”寫的那些是出自他手。那些帖子與我記憶中的海量帖子風格完全一致,就連語氣都是一樣的!很難想象,很多人會這麼統一風格。

從流浪夫人寫的文章看,她是多麼為丈夫自豪啊!她堅信,儘管流浪不是兒科醫生,但就算與世界一流的兒科專家坐在一起論道,也不會遜色。她說流浪經常為回覆一個患者諮詢,通宵達旦的搜索文獻,反覆閱讀病史。這就是我心目中的“流浪”,他應該是1而不是N,他是我的同學!不光他的夫人,我也很為他自豪!

我終於相信,流浪就是一個人,我的同班同學,那個和我一樣不愛上課的同學。即使有過別的博士參與其中,也必然只佔極少比例,比如1%。我的同學是99%的流浪,約等於100%。

後來去上海出差,造訪流浪府上,不客氣的住了一晚。聽流浪如數家珍地介紹書房裡整架整架的外文專業書籍,他對兒科、風溼、腫瘤、傳染病、康復、心理、營養、公衛等極為廣泛的領域均有不俗的瞭解。我真真切切的看見了頂尖高手的代表最新技術的武器庫,這些,就是流浪手上揮灑自如的"證據";他的絕招不是玩轉一件兩件武器,而是操縱龐大的武器庫。

又一次造訪。僅僅半個多小時的交談,流浪就顛覆了我對"體檢"的理解。體檢也應該是循證的!並非花的錢多檢查的項目多設備高檔就是最好的,甚至也不是以早期發現早期診斷早期干預為目的。體檢只有在所篩查出的疾病能被證明有有效的干預才是有價值的。否則,體檢過程、假陰性、假陽性,以及無效或過度的干預會使體檢得不償失。比如心電圖,作為常規體檢項目是沒有獲益證據的;這是他給我眾多顛覆性的結論之一。

我把流浪列為我敬佩的三個半醫學高人的第一位,不是因為他醫術更精學問更好醫德更高,而是因為,他與前輩們不一樣,代表了醫學從經驗向循證進化的新境界和新方向。他雖年輕,卻毫無疑問超越了前輩。

從老師到師兄到同學,流浪並沒有變;人如舊,醫學恆新,學習不可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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