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莞厚街故事:從工廠到酒店,欲望與夢想今何在

厚街故事:慾望與夢想(下)

Victor介紹,東莞的夜生活,早期仍然是從香港流入的歌舞廳,從臺灣學來的卡拉OK,到後來發展成夜總會,已經成為商務應酬中必不可少的一環。

大家族,大酒店

雖然2009年嘉華大酒店擴建二期,修了一座53層的主樓,至今仍是厚街第一高樓,但2010年開業的厚街國際大酒店才是小鎮的新地標。它與喜來登大酒店隔路相望,48層的360度旋轉餐廳可以同時接納150人就餐,樓頂還建有直升機停機坪,奢華的總統套房在攜程網上每晚的訂價是6200元。厚街國際大酒店的外立面裝修風格與嘉華大酒店類似,白色基調,配以藍綠色玻璃,還用了同樣的LOGO,他們都是林氏家族的華源集團旗下產業。

東莞厚街故事:從工廠到酒店,慾望與夢想今何在

東莞市中心的部分路段仍保留有當地村民的田地 ,村民可以繼續耕作

厚街現在開業的四家五星級酒店裡,林氏家族就獨佔兩員。另外兩家,喜來登大酒店的業主是陳氏家族,富盈酒店則屬於劉氏家族。在厚街,乃至東莞,大家族與大酒店息息相關。

厚街的酒店歷史,源頭可以追溯到1984年的一次跳樓風波。當時,在厚街辦胸圍廠的香港老闆王凱麟因為訂單出了麻煩要跳樓,被鎮領導勸了下來。次年,他慷慨投資在厚街鎮上建起了一座三層樓的美東大酒店。現任厚街商會秘書長王沛江那時候還在上小學,讓他記憶深刻的是當時美東大酒店開了第一家歌舞廳,2塊錢一張門票,成為厚街年輕人的聚集地。兩年後,美東大酒店經營不善,低價轉讓給了厚街鎮政府,更名為厚街大酒店。

當時的厚街政府,請了一個叫雷迎的香港商人來入股厚街大酒店,這位外號“雷公”的港商,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惠陽(當時東莞縣屬惠陽地區)去申請了一張芬蘭浴牌照。那時候,在北歐國家芬蘭興起的桑拿浴剛剛在香港流行起來。可是,只過了一個月,厚街大酒店的芬蘭浴就關門了,因為有人舉報從事色情服務,只好改做卡拉OK來吸引商務客人。

厚街大酒店的興盛持續到1995年,那一年,厚街大酒店成了香港客人的首選,有粵通公司直達香港紅磡的班車,也有代售虎門太平口岸的飛艇船票。它可以算作厚街高級酒店業的“黃埔軍校”,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引入香港酒店管理經驗,直到現在,在厚街的喜來登、嘉華和國際大酒店裡,還有很多從厚街大酒店走出來的資深管理人員。

1997年,陳舊的厚街大酒店重新裝修,可是,開業後仍然頹勢盡顯。這一年,厚街的民營資本開始進入現代酒店業,昔日的包工頭陳潤昌在珊瑚路上興建了他的第一家酒店——珊瑚大酒店。陳潤昌來自厚街新塘村,早年在深圳寶安承攬工程發跡,回鄉後和女婿陳禮明合夥成立了昌明集團,在附近的道滘鎮、塘廈鎮等地興建商務酒店。2003年,他引入國際酒店管理公司喜達屋集團,加盟了喜來登酒店品牌。據說,為了節省設計費用,陳氏家族投資的幾家酒店,建築外形都一模一樣。

1997年,香港迴歸,虎門大橋通車,從香港到厚街的車程縮短到1小時內,以珊瑚大酒店為代表的現代星級酒店在厚街如雨後春筍。但是,它們大多靠自主經營,並沒有引入國際品牌。曾擔任嘉華大酒店董事總監的鄧淦輝向我們解釋,國際連鎖品牌酒店的最大優勢在於其客房系統,每年數百萬元的加盟費,主要就是為了共享其客房預訂系統,但其客源主要針對歐美客人。可東莞情況不同,來厚街的商務客人,80%是港商和臺商,東方文化更講究親近感,與歐美酒店文化中保持距離的服務理念不同,要的是賓至如歸的感覺。

經過幾年的摸索,厚街的高級酒店逐步找到了各自的特色。喜來登大酒店主要針對歐美客源,國際大酒店則主打高端商務客源,康樂南路上的康帝俱樂部酒店則針對日韓客人,還專門修了一層日式客房。老牌的五星級酒店嘉華則主打會展和商務會議牌。2005年,投資嘉華酒店的華源集團參與改制廣東現代國際展覽中心,將酒店與展會連成一個協作平臺。也就是那一年,嘉華大酒店被廣交會相中,成了廣州之外唯一一家有資格辦展覽證的酒店。

在厚街,大酒店是散落在各處的地標,打車的時候,說去什麼路司機一般會犯糊塗,但只要說附近有哪家酒店,司機立馬知道怎麼走。方圓3公里範圍內,分佈著20多家星級酒店,厚街由此成為中國星級酒店最密集的地區。2010年1月15日中午,100輛大巴載著4500人開向廣東現代國際展覽中心,這是全球最大藥企輝瑞製藥的中國區年會,嘉華酒店作為牽頭組織者之一,聯合了周邊的所有五星級酒店,共同拿下了這筆3000萬元的年會大單,也把厚街的酒店業推向了頂點。

被稱為厚街第一大家族的王氏家族。2002年在康樂南路開出第一家四星級商務酒店——康帝俱樂部酒店,由此,創立康帝品牌,現在已經在惠州等地開出了多家康帝酒店。東莞市區的康帝國際大酒店形似央視新大樓,是其名下最新產業。“雖然東莞高級酒店市場飽和,但王氏家族家大業大,建這麼高檔的酒店也許就是為了宣傳集團的品牌形象。”一位當地的酒店業資深高管猜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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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莞某酒店大堂

在厚街,王氏家族的產業遍佈大街小巷,酒店、傢俱廠、商場、住宅樓一應俱全。厚街與東莞市區交界處的康華醫院耗資10億美元,號稱中國最大的民營醫院,也是王氏家族投資的。

2006年6月21日,王氏家族的靈魂人物王金城就病逝在這裡,時年僅僅49歲。

王金城來自與雙崗村相鄰的湧口村,家裡兄弟四人,還有兩個妹妹。王金城是長子,小時候跟隨父親走街串巷販賣魚乾,後來去深圳做過外貿。方沛德記得,1985年左右,王金城開了間板材廠,僅僅兩年後,他就擁有了驚人的財富,開始到處圈地。沒有人能夠說得清他真實的發跡史,甚至有人猜測可能跟走私有關。現在,王氏家族的觸角已經無處不在,旗下的金融業務由老二王玉城打理,酒店和房地產由老三王文城打理,民營醫院由妹妹和妹夫負責,王金城的兒子剛剛三十出頭,在上海跟人合夥開了家雲計算公司。只有老四王國城愛玩,索性就投資開了家創世紀會所,集演藝、酒吧和夜總會為一體,是厚街夜生活的旗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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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莞市長安鎮某工廠的女工上下午各有一次工間休息,她們只能在更衣室內歇息片刻(攝於2011年)

色情業

月兒終於答應見面。飄著冷雨的深夜,她穿單薄的套裝,外面裹一件呢子風衣,瑟瑟地站在街頭,四處惶恐地張望。她是創世紀會所的常客,每逢休息日就和朋友去喝酒,除了放鬆,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偷師學藝,因為創世紀的舞蹈編排很有新意。作為厚街一家中型夜總會的舞女,月兒每晚的工作就是在包房裡為客人跳舞,她和另一個女孩編為一組,偶爾也會被客人灌幾杯酒,收入是客人給的小費,有時候一晚上四五百元,幸運的時候也能過千元。月兒澄清自己只是跳舞的,不會跟客人出臺,但後來閒聊的時候,無意中她又自言自語道:“現在風聲太緊,也有些老客人找我,我都不敢出去。”

月兒是2005年來到厚街的,那時她還只有13歲,剛剛小學畢業。她出生在雲南的大山裡,哥哥早年來厚街打工,生了孩子需要有人看,就把她叫了過來。看孩子看到17歲,小孩上了幼兒園,月兒就出門找工作了。她只有小學文憑,又沒學什麼技術,但長得漂亮,身材好,就聽朋友介紹去了一家舞蹈學校學習跳舞。交2000塊錢,用兩個星期的時間,月兒就從一個靦腆的山村小女孩兒變成了一家夜總會的舞女。只是,沉靜的時候,她還是像只驚恐的小兔子,眼神裡滿是對現實世界的好奇和茫然。我們一起去吃火鍋,月兒甚至都不會點餐,她說她從來沒有點過餐,出來吃飯都是別人點好她只管吃。但吃飯過程中,她很熟練地為我倒啤酒,姿勢倒是有幾分老道的樣子。

在厚街,像月兒這樣與色情業有千絲萬縷聯繫的年輕人還有很多很多,沒有人能夠確切統計她們的數字,而只是有一個粗略的估計。厚街有大大小小的酒店四五十家,幾乎每家酒店都會有一家夜總會和一家桑拿部,這已經成為酒店的標準配置。夜總會經理Victor告訴我,一家中型夜總會至少十幾個媽咪,每個媽咪手下又至少有十幾個小妹,總共大概200個小妹,而桑拿部也有100多個小妹。按照一家酒店300人計算,直接從事色情業的小妹就可能超過1萬人。在厚街流行一個說法——如果算上散佈在大街小巷的髮廊、小按摩店等場所,厚街大概有3萬小姐,每個小姐會帶動大概5個人的就業,包括在夜場上班的服務員、餐飲店、出租車司機、美容美髮、服裝店等各行各業。

華仔告訴我們,他店裡的客人有一半是家庭主婦、老闆娘、公司白領,另一半則是在酒店工作的媽咪和小姐。美甲也有淡旺季,農曆四月到八月屬於旺季,每到下午和晚上,形形色色的女人來店裡,華仔發現小姐們都是些20出頭的年輕女孩子。“有些打扮得像老闆娘一樣很華貴,有些穿著像公司職員,可是後來你在夜總會,總能看到她們也站在那裡。”華仔不許員工和客人有任何私下交往,如果發現就會被立刻送回老家。很多客人也並不避忌提自己的職業。“做指甲都要半個小時,有人直接說自己是哪個場子的媽咪,有人會說自己上個月賺了12萬元,還有人打著電話說晚上要訂一間房。”2005~2008年生意最好的時候,華仔在虎門開了分店,但是論消費能力完全無法和厚街比,差別也就在這些酒店小姐。“別人都做,如果你光禿禿的手就顯得不好看,很多人做過一次就會堅持來做。不過也有一些高級酒店是不允許小姐做指甲的。”

Victor介紹,東莞的夜生活,早期仍然是從香港流入的歌舞廳,從臺灣學來的卡拉OK,到後來發展成夜總會,已經成為商務應酬中必不可少的一環。韓宇對自己第一次去夜總會的經歷記憶猶新。那是他工作兩個多月後,經理讓他約一個客戶出來吃飯,對方是一家企業的採購經理,還是個女的,韓宇打電話約了好多次,人家都推脫沒有時間。終於有一個週末,採購經理鬆口,讓韓宇週六晚上給她打電話約時間。韓宇記得,那是個週六的深夜,他跑了一天單子,回來累倒在床上先睡了一覺,頂了鬧鐘半夜起來,洗把臉,穿好西裝打好領帶,給採購經理打電話。對方答應第二天赴約。

客戶經理叫來幾個自己的朋友,大家去吃海鮮,七人吃了近千元,可韓宇的口袋只裝了300塊,他悄聲告訴自己的上司,上司讓他不用管。原來,幾乎所有的公司都有自己定點消費的酒店和夜總會,小公司每月也有5萬元的酒卡,專門供陪客戶吃飯。吃完飯,上司提議去夜總會放鬆下,對方自然答應,一行人來到旁邊一家星級酒店的夜總會,一進門,韓宇就被鎮住了。“門口站了兩排姑娘,少說也有七八十個,個頭都比我還高,齊聲喊歡迎光臨。”韓宇回憶,“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漂亮姑娘,嚇得也不敢抬頭,漲紅了臉埋頭往前走,怎麼感覺去包房的路那麼長。”

進到包房,媽咪帶來陪酒小姐,採購經理帶來的男性朋友很自然地開始挑選,韓宇卻一直不作聲。最後,還是上司隨便為他選了一個,一晚上坐在身邊,韓宇都沒敢正眼看人家。最後,七人花了3000多塊,盡興而歸。當然,這樣的投資只是聯絡感情,並不一定就肯定拿下單子,有時候也會打水漂。半年後,韓宇就對此駕輕就熟了,他熟練地帶客人去夜總會,有時候休息的時候也和朋友們一起去玩,如果男客戶在酒桌上提起女孩子,飯後韓宇就會帶他去桑拿,然後自己在大堂等著買單。

當時,在厚街,最出名的夜場都在嘉華、國際、喜來登等幾個五星級酒店裡。2004年,16歲的阿成從湖南來到嘉華桑拿部的時候,還不知道“女孩子原來可以靠出賣自己的身體賺錢”。他是投奔自己在厚街打工的一個親戚而來,先從服務員做起,後來逐步做到部長、主任和總監。在夜總會和桑拿部這樣的夜場裡面,人員一般分為三個群體:一個是媽咪,帶著手下的小姐;另一個是客戶經理,負責招攬客人,掌握客戶資源;還有一個就是行政人員,他們是夜場老闆的自己人,也算嫡系部隊,負責日常的服務和人員管理,最重要還是處理各種突發狀況。

按照阿華的講述,到他來到厚街的時候,這裡已經過了江湖混戰的歲月,幾個外來人口較多的大省基本上都有了一個老大,四川幫、湖南幫、湖北幫、河南幫,再加上本地幫,大家對地盤兒做了基本分配,各自守土有責,井水不犯河水。晚上下班後到夜宵街吃飯,最經常碰到的場景就是,兩幫人拉開架勢準備幹仗,一幫人問:“你們哪裡的?”另一幫有人站出來說:“湖南的,×哥的小弟。”對方一聽,有來頭,碰杯酒,散夥。可如果這“×哥”壓根沒聽過,就直接開打。

阿華在厚街10年,輾轉混跡了幾個場子,當然也認識幾個“×哥”。場子裡經常遇到喝醉酒打小姐或者賴賬不付錢的客人,阿華首先要做的就是叫樓下的保安上來,先把客人控制住,再出面向客人客客氣氣地講道理。有時候,會被爛醉的客人潑酒或者推搡,罵罵咧咧更是家常便飯。如果“文”的不奏效,就只能來“武”的了,向保安使個眼色,他們就會一擁而上,把對方一頓臭揍。保安也分內保和外保,看門的一般就是內保,如果他們上來一看,認識這客人,對方有來頭,是“×哥”的人,就會讓阿華給老闆打電話,老闆再給負責看場子的外保打電話,他們一般都是混社會的人,要麼是認識“×哥”,要麼就直接來開打。

黃與黑的結合是必然,否則寸步難行。這還不算最頭疼的,最麻煩的是有些客人是官員,得罪了就會被老闆臭罵,甚至直接開除。阿華在一家夜場的時候,經常碰到當地派出所一個警官來玩,每次都是經理直接出面安排,最後只需要付給小姐小費即可,房費、媽咪的抽成等一概全免。

不僅是規模,東莞色情業已經形成一套成熟的管理體系。阿成介紹,以一次兩小時的桑拿費700元為例,一般小姐可以分到350元,媽咪和客戶經理各抽一成,剩下的200塊交給公司當房費。也就是說,夜場老闆可以從一次桑拿中淨賺200塊,以一箇中型桑拿部50個房間、每個房間每天3個客人計算,一晚上的收入就高達3萬塊,每月收入過百萬。至於夜總會,因為有酒水消費,收入還會更高。

厚街無真愛

Victor留著精神的短髮,嘴角習慣性地翹起,眼神裡透著一絲狡黠。通過中間人介紹,他答應與我見面,前提條件是我得給他“包個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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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春節留在東莞過年的兩名打工者

2003年“非典”襲來,做房地產銷售的Victor遇到事業低谷,往常的主力客源香港人大幅減少,內地的客戶又不願意找售樓先生服務。起初,他們還經常找Victor帶著看樓,但最後下單的時候,卻總是找一個漂亮的售樓小姐簽單,後來,Victor才明白,原來很多買房的人是想借下單的機會佔售樓小姐的便宜,還真的有不少售樓姑娘願意付出,跟客人曖昧不清。堅持到2006年,手上的單子越來越少,Victor決定轉行做夜總會客戶經理。

因為他手上有很多昔日買樓的香港老客戶,很快,他就在一家夜總會打開了局面。沒有底薪,每月3萬元的任務,完成之後有10%~15%的提成,完不成還要倒扣。Victor手上穩定的老客戶就有兩三百人,業績倒是不用愁。按照Victor的分析,香港人娛樂,有錢人都會在本港消費,中產階級喜歡去深圳玩,而普通上班族和百姓才會到東莞來。他手上的客戶,有香港的貨車司機、公司白領、銀行職員,還有警察和清潔工,他們一般週五下午下了班趕過來,玩兩天,週日下午再返港。

據Victor觀察,早期的夜場,一般都是酒店老闆自己經營。一家高檔酒店的收入結構裡,娛樂、客房和餐飲,一半是三分天下。可是,到2007年左右,隨著夜場越來越多,競爭愈加激烈,而且夜場管理已經形成了一套相對完善和封閉的體系。除了幾家最高檔的夜場仍由老闆自己經營外,很多場子開始被轉包出去。最早是桑拿,此後是夜總會。一般是四五個人湊夥,有人掌握小姐資源,有人主要出錢,有人擁有一定的政府資源,還有人跟當地黑社會有關係,只有這幾種人湊在一起,才可能搞定一個場子,缺了哪一環都幹不成。這些承包夜場的老闆,一般都是早年就來到東莞打工的外地人,他們大多是最早一批進入色情產業的人員,憑著幾年的打拼積累了足夠的資源。也有老鄉找到Victor來一起承包,但被他婉拒了,他的解釋是:“我只做客戶,不碰小姐和黑社會,一旦涉黃涉黑,再想出來就難了。”

在Victor看來,也正是由於夜場大多被承包,老闆只想賺快錢,管理混亂,營銷手段也越來越過火,才出現了所謂的“金魚缸”、“走秀”等赤裸裸的形式。一年前,他意識到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就果斷選擇了退出,現在已經離開了娛樂行業。不過,Victor說,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這麼幸運,“我能安全退出,還是因為自己乾淨,堅決不沾小姐的利益”。如果不是跟Victor聊天,我萬萬沒想到,那些從事性服務的小姐,其實很多人背後都有男朋友或老公,他們定點送自己的女人去桑拿部和夜總會上班,凌晨再來接她們下班。女人們靠出賣身體賺來的錢還要悉數上繳,供男人們去賭博、吸毒和玩樂。這一行做久了,Victor對此早已麻木,他也無法解釋那些姑娘們的想法。

早期,有組織的雞頭會控制她們,一般還是老鄉,逼著小姐要掙夠幾萬塊錢才能重獲自由,如果不服從,就威脅說會告訴她們家人,再不行就會報復她們家人。這樣的情況一般只發生在桑拿部,因為夜總會的人員流動不好控制。但近幾年,這種情況已經不多見了,大多控制女孩子的男人並沒有什麼組織,在Victor眼裡,他們就是一幫“爛仔”。平日遊手好閒,靠甜言蜜語蠱惑女孩,贏得她們的信任和芳心,然後編制各種理由(諸如賭輸了錢、家裡有人生病等等),勸說女孩子去夜場上班,成為供自己揮霍的搖錢樹。Victor工作過的一個夜總會,曾經有一個女孩就是這樣,她被一個爛仔控制,但後來被一個香港老闆看中,包作二奶。爛仔帶著人到處打聽,終於找到了她和香港老闆租住的小區,某天晚上竟然在小區門口將那個香港人割喉殺害,又把自己的小姐帶回了夜場。自此,極少有客人再敢越界。

屬於這裡的慾望和夢想,眼下看似乎正在漸行漸遠。華仔正在打算回老家開一間手機配件店,讓老婆阿鳳自己在厚街經營美甲店,能維持收支平衡就行。“現在形勢不好人都走了,萬一過兩年又好起來了呢?”酷酷女人培訓學校自從過了年就沒有招到新學員,老闆曹東波也在醞釀著轉型,他每個月都要飛到北京上四五天課,在清華學習高級藝術品鑑定的課程,計劃在未來兩年把美容學校所在的小樓改造成東莞最大的私人博物館,進軍高端藝術品投資領域。伴隨這個轉型,職業學校的課程也會開始發生變化。“我打算增加藝術品鑑賞、鑑定方面的培訓,提高學員的自我修養,甚至增加教育女性如何相夫教子的培訓。”業務員韓宇跟人投資辦廠,並沒有成功,失意的日子裡,他寫了一本書,叫《東莞不相信眼淚》。

那天夜裡,我跟阿成在夜宵街喝酒,一直到凌晨3點。他剛剛失戀,談了幾年的女朋友是老家的,當初兩人想一起來東莞掙幾年錢,回家開店、結婚。可是,到厚街後,他在桑拿部上班,女朋友在夜總會當服務員,幹了兩年,玩野了,開始夜不歸宿,鬧到最後只好分手。看得出,阿成很傷心,他說以前桑拿部的“頭牌”現在珠海買了房子和車子,想和他結婚,阿成也覺得那姑娘不錯,可還是過不了心裡那道坎。即便像這位姑娘這樣“安全著陸”,也會因為當初的選擇承受一生的代價。“我對厚街又愛又恨。”阿成說著眼圈開始泛紅,“在這掙錢在這花,10年下來竟然沒有積蓄,只是多見了些人,看清了社會的殘酷和現實。”

在厚街10天,最讓我難以理解的,是那些心甘情願被爛仔們控制的年輕女孩。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見到小云,她的經歷或許給了我一點答案。

小云執意讓我請她吃牛排,因為她“長這麼大隻吃過一次”。我們約在酒吧街上一家“山寨”的西餐廳見面,往日喧囂的街道現在黑漆漆一片。儘管化了很重的濃妝,但仍掩飾不住小云的年輕,她總是低著頭,目光從不敢直視,笑起來的樣子我猜最多有20歲。她出生在江西山區,來東莞已經8年,前6年都是在一家電子廠度過的。每天要在生產線上為電腦主板上電容,噴槍的溫度高達400攝氏度,一不小心就會燙傷。說到這裡,她本能地把雙手縮到桌子底下,她說自己的手被燙得到處是坑。那時候,她每天工作13個小時,每月領1000多塊錢。她談了一個男朋友,也是老家的,休息時兩個人會相約去逛街,吃刨冰,打遊戲,甚至會坐在宿舍樓頂看一晚上星星。這段感情持續了5年,前年因為男朋友有了新歡,分手了。

失戀後,小云一個人回到老家,不是為了散心,而是要照顧臥病在床的母親。母親常年患有骨質增生,幹不了重活,家裡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在上學。小云突然開始抽泣起來。她說,父母在她很小時候就出來打工了,她跟著爺爺長大,爺爺非常重男輕女,從小對她打罵無數,家裡的重活全讓她幹,卻經常拿著父母寄來的錢去給叔叔家的男孩買零食吃。好不容易盼到長大,小云來到父母身邊,可沒過兩年,父親卻提出要和母親離婚,一個人去了另外的城市打工。那個談了5年的男朋友,或許是小云在世界上唯一的一絲溫暖,也決絕地離開了。現在,小云在厚街一家夜總會當DJ,工作是幫客人倒酒、點歌,但免不了也會被辱罵和佔便宜。她換了手機號,再不敢跟以前的老鄉聯繫,如果撒謊告訴她們還在工廠,又怕她們會去廠門口找人。每天上班前,她都會默默祈禱,“今天能夠遇到禮貌一點的客人”。和她一起當DJ的姐妹,有些人禁不住誘惑,去做了陪酒小姐,小云還在堅守著底線。

牛排吃了一半,劣質的醬料開始凝固,小云陷入長時間的沉默,周圍的空氣似乎也被凍住了。末了,她自言自語地感慨了一句:“沒有一個在溫暖家庭中長大的女孩子願意走這條路。”

稍感欣慰的是,離開厚街前,我收到小云發來的信息,她說她想好了,要回到工廠去,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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