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在推倒我的牆,雪花落在眼淚上。@萱小蕾
1
90年代,17歲那年。
我已輟學,除了年輕、一無所有。
山上的家裡,電視是巴掌大的黑白二手機。經常出現雪花、斜槓、橫槓、空白……調不出來多少正經臺。
那是通往世界的唯一信息窗口,家裡的書不少,但反覆看到乏味,於是總想去哪裡看看世界。
表姐丹回來時,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跟在她屁股後面轉,因為我知道她很快會走。
丹知道我的意圖,先告訴我說:“我家住的地方有點複雜,有點輾轉,你要有心理準備……”
複雜?輾轉?我們的家離山下的火車站要步行一兩個小時,還要利用船過一條河,不算複雜輾轉嗎?
丹說,好吧,那你等我幾天,我帶你去。
丹回來幫她孃家做當季農活,完事就匆匆忙忙要走。丹媽紅著眼圈讓她多住一陣子,丹紅著眼圈說,不了,大新要回來了……
丹媽說,你讓他在煤礦注意安全。
丹說,沒事,他不下井……
我似懂非懂,村裡也有不少人去煤礦,據說收入可觀。
但是隔一陣就會聽說某某人在礦裡出事了。
帶回來的,就是一罈子灰,外加幾萬塊錢。
我問丹,煤礦那麼危險,為啥還去?
丹說,當然是為錢,你看看這山這土,哪裡能刨出錢來?
是啊,我也想要錢,可我不能去煤礦,也不敢。
丹去過,給礦上開絞車,據說是送人下礦洞,拉人上地面的某種操作。然後丹在那裡戀愛了,大新是礦老闆的秘書,類似保鏢。
我覺得很酷,但是聽村裡人說,丹的男人就是個混混,幫礦老闆看場子。
所以我想在丹男人還沒回家前,去她嫁的那個家看看。
丹遂我願,帶我下了山。
2
走兩小時山路,坐五毛錢渡船過河,爬一段坡來到公路上,再走一段路就是火車站。
坐兩塊錢火車,四個站就下來,然後下坡去河邊,做五塊錢船,這次路程遠,得在船上呆近一小時。
兩岸是人家,沒有猿聲。下船後,坐三輪蹦蹦車,蹦一個多小時,下來後進山,走兩個小時……到丹婆家。
我渾身痠痛,的確複雜輾轉。
站在丹家大門口,對面幾百米處就是山。這裡的人,住在一條山溝裡,還不如我們自己家的山上,因為對面的山隔得遠,所以視野開闊一些,天空也大一些。
我有點窒息,丹婆家比孃家還窮困還閉塞,這好像不是我要看的外面的世界……
丹一定是為了愛情,我覺得這很偉大。
在她家住了幾天,這裡沒有稻田,主食玉米,每天玉米麵糊,酸菜或土豆菜。但我們有話說,整夜在黑暗中聊天。
我講我失敗的初戀故事,丹講她的混混男人。
走的那天沒讓丹送我,一個人走路,省去兩個人辛勞。
3
走出山溝,我在路邊找蹦蹦。對面一家商店門前,停著好幾個蹦蹦,一些人圍著門口的桌子在玩金花。顯然如火如荼,沒人願意拉我這一個顧客。
有人開了個高價,說是今天不逢長,你一個人按平常的價過去渡口、不夠油錢。他們說的很對,我無言以對。
心急如焚,因為火車一天一趟,走一半回不去,半路沒有熟人,旅店對我來說又陌生又昂貴。
這是,不遠處有個人看了過來。他靠在一輛摩托車上,車停在一棟四層樓前。氣場很不一般,他在陽光下半眯眼,看著被一群蹦蹦殺價的我。
然後他像蓋世英雄一樣起身,發動車子向我過來了。
天,他真好看。那時不識都教授,如今想來,他大概就是那一款的。
眼神清澈,與世隔絕般的乾淨。
他問我,是不是要去碼頭?
我胡亂點頭。
他說,那走吧。
有蹦蹦說,老三,你娃子搶生意呀?
又對我說,坐摩托車可是價更貴哦!
我猶豫了,我還是個才出社會的窮鬼,爸媽給的幾十塊錢,是養蠶辛苦來的。20塊30塊對我來說都是鉅款,怎麼辦?
又不想再走回丹家,只能硬著頭皮問他多少錢?
他小聲說,到了再說吧,不會比他們要的高……
不好再問了,好看的人自帶被信任的優勢,我沒多想就上車了。
他給了我頭盔,說聲坐好了後,出發了。
留下一堆蹦蹦在後面不懷好意地嬉笑,話裡傳來“許老三”這個名字。
如果他把我拐賣了怎麼辦?如果他要很多錢怎麼辦?如果他騎太快摔了怎麼辦,我只知道他叫許老三呢!
4
事實證明,胡思亂想是要實現的。
我們真摔了跤,路坑坑窪窪,實在太差。他騎的並不快,我那時大概還沒坐過摩托車,只能使勁拽住他衣角。
過一個水坑時,我緊張亂動,於是就倒了……
身上沾了些泥水,好在沒大問題,我手臂右點擦傷,他側臉碰了塊皮。
因為他臉上那塊破皮,我有理由直視他的臉,多看了幾眼。還是很好看,心噗噗多跳了幾下。他大概也不到20,話不多,也羞澀,目光閃躲。
看我手臂有血絲出來,他貢獻出他的手帕,那時用隨身紙巾太奢侈,講究的人,帶個手帕就好了。
然後繼續出發,都是內向害羞的人和年紀,一路無話。
到了碼頭,趕火車的那些船早開了。剩下的,跑單人,當然也是包船的價格,完全是我給不起的價。
感覺自己要哭了,前不著村後不著的小碼頭上,只有幾戶舊巴巴的小商店。
許老三看我的樣子,悄悄笑了一下。我不解地看他,他鎖好摩托車,對我說:“走吧,我家也有船在碼頭,我送你過去……”
完全是天仙下凡的感覺,後來才知道,他家是那個小山溝裡為數不多的有錢人。小山溝的富二代,有車,有船,在那個地方和那個年代,對我來說如星星般耀眼。
要是有膽子以身相許,真想那樣說。可惜那時沒膽當面說,也沒有微信這種壯膽背後說的工具。
周圍的船伕照例笑他:許老三,你娃談朋友了啊?
許老三紅著臉,我也紅著臉。
他在後面默默開船,我坐在船頭吹風,把紅了的臉吹白下來。
靠岸時我問他多少錢,他說,算了,反正我也要到火車站去,順路而已……
我就沒再假裝推辭,我給不起他們要包車包船的價。
5
一起爬坡往火車站去時,他在後面問,你是大新媳婦那邊的嗎?
我嗯,問他怎麼知道。
他說上次我跟丹下車進山時,他有看到。
記不起還說了什麼,就此別過了。不知他去火車站幹什麼,我只顧匆忙上了火車。
下一次再去丹那裡時,大概有點為了某種念想而去。這一次,我帶足了車船費,卻潛意識希望再遲到。
在碼頭下船時就看到他了,是此前給丹說了過去的時間,丹再告訴他的。丹的意思很明確,為我們牽個線。
我們都知道此行的意思,類似一場相親。
摩托車上,一前一後微妙的距離,拽著他衣角的距離。
迎著風,沒有對話。
進山去丹家前,在他們居住的小鎮上,一起在小飯館吃了飯。不知說什麼,尷尬加臉紅,沉默加微妙。
他留了他家的電話,我家沒有,我接電話,得到離我家兩公里左右的學校。
送我到丹家,他留下來玩了兩天。因為有他人,我們自在了許多。
打牌,烤火,吃丹做的飯,或者沉默地坐在大門邊,沉默地坐在桌子邊,沉默地坐在院子裡……
偶爾目光對視,都只會笑一下就躲開。
這是我們相識後,全部的微妙體驗。
6
那次離開後,打了一次電話去他家。
他說,他爸他大哥在外地包的礦出了點事,他要過去一趟。
我對那個地方的恐懼,源自村裡一個一個死去的人。因此試著問他能不能不去?
他說,我不下礦井,沒事。
不過,說過的話,都不一定算的。
他還是下了礦,並且再也沒有上來。
他跟很多村裡人一樣,躺在一個小盒子裡回家了。
丹給我的消息,我沒去看他的葬禮。
那樣他在記憶裡,永遠是個美少年……
一場沒有開始就結束的關係,留下的只有星星點點記憶。
不久後,丹從那裡逃了回來。因為她男人失業,回到家鄉,開始賭博喝酒,開始打她。
丹逃回來後,男人來找。村裡跟丹有關的親朋好友,都受到騷擾。
我也不例外,於是跟著丹一起逃到外地去了。
那個有過許老三的山溝,就這樣被我徹底放棄和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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