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故事」秋思

「村子故事」秋思

1

快到中秋了。

谷子秆开始发黄,谷穗越来越饱满膨胀。

玉米叶举出一把把长剑,带着刺人的绒毛,毫不客气地刺将过来。

红薯秧的根部,坟起的小土堆下面埋藏着硕大的红薯瓜。曾经无比肥嫩的绿叶上开始密布虫眼。在东子翻动秧子的时候,不时爬出一只圆滚滚肉乎乎的绿色大肉虫,肥硕的身子扭啊扭啊,直叫他生出细微的恐怖和恶心。

黄豆和绿豆怀抱着黄灿灿黑乎乎的豆荚,像怀抱着一个个秘密,死死地,不肯坦白,直到镰刀将它们放倒,牛车将它们拉到打谷场上,秋日头将它们晒上一个中午,厚重的青石磙施以酷刑,一遍遍碾压,圆溜溜的豆子才会乖乖地被吐出来。

棉花叶子张开梧桐叶一般大的手掌,护住吐絮的棉桃。那棉桃刚刚结成的时候,他曾好奇偷吃过一只。微甜的汁液涌进喉咙,他吃了一惊:这些汁液竟然能够变身为雪白的棉花!他无意中又发现了一个秘密,不禁慨叹生命的神奇,也不由畅想:自己这样一个乡村少年会变身为怎样的人呢?

2

草丛里蟋蟀在鸣叫。

他想起窗台上竹笼里的那只蝈蝈,即便夜里拿到他屋里,也快要受不住秋夜的寒气了,鸣声也变得稀疏而无力。

不过,他的“青头元帅”士气正盛,此刻正在床下的瓦罐里养神哩。

他想起儿时抓蟋蟀的情景。背着草筐拿着镰刀去割草,去喂妈养的两只羊、几只兔子。田地的草丛里,看到这“瞿瞿”叫着一蹦老高的小虫,他放下镰刀,手忙脚乱地捉了几只,攥在手心里,又拽了几张宽大的红薯叶子,把那小虫一只只囚禁在里面,拿狗尾草系住口。

他得空就捧着瓦罐去看那小虫,慢慢知道,这小虫就叫蛐蛐,学名蟋蟀。那尾巴上长着两条须子的是公蛐蛐儿,会叫唤,爱咬架;那尾巴上长着三条须子的是母蛐蛐儿。不会叫,也不咬架,不好玩儿;他就把那些母的都放走了,挑选那些个大、腿粗、牙壮的养起来。割草的时候偷一穗嫩玉米,路过香云奶家院子旁边的丝瓜架,偷偷拽两朵嫩黄的丝瓜花,把它们喂得壮壮实实的。

怕蛐蛐儿们咬架,他搜罗了几只小瓦罐;还找香云奶要了两只玻璃的罐头瓶子,用锤子敲着铁钉在铁盖子上钻了几个眼儿透气。

夜晚,周围都静下来以后,如水的月光里,他的蛐蛐儿们开始了大合唱。此起彼伏,或高或低,或清脆或雄浑,仔细听,好像还能辨出高低不同的声部。不过,他知道蛐蛐儿们优美动听的歌声并不是出自它的好嗓子,而是它不停震动的双翅。

他的蛐蛐儿养得好,油黑发亮的,叫声透出雄性的赫赫声威。

东平他们常找他斗蛐蛐儿。

他们各请出一位“勇士”,放进一只空罐子里。大敌当前,它们各自竖起翅膀鸣叫一番,似骂战以壮声威,然后头对头,各自张开钳子似的大口撕咬在一起,偶尔也用足踢,一般进退滚打五七个回合后才能见出胜负。然后,败者想要无声地逃逸,围着罐子直转圈儿;胜者有时也不追打,高竖双翅,傲然大声长鸣,似是十分得意。

要是两者势均力敌,它们有时便对峙起来,谁也不肯首先发动进攻。东平就会找一根草根,不停挑逗对方的那只蛐蛐儿,直到把它惹怒,奋起杀敌。

他的“青头元帅”是常胜将军,被他请进最齐整的一只瓦罐里,小心供养。

3

他不知道他的蛐蛐儿还能养多久。

这种担心主要来自父亲。

以往,他的蛐蛐儿会在深秋或者冬天的寒冷里死去,他没有太在意。明年再捉就是了,田野就是这样神奇,就像每年都能奉献给人们谷子、玉米、大豆、棉花一样,每年也出产各种虫子,田地里每年都会跑过几只灰色的野兔、降落几只长羽的野鸡。他的“黑头”或者“青头将军”仙逝了,魂魄悠悠,就飘荡在那片丰饶的田野上,明年就会重生为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只,来被他捉住送进罐子里,慰藉他的失落。

可是今年爹不一样了。

爹从镇上的小铁器加工厂回来了。

不知道爹究竟是怎样丢了这在村人眼中还很不错的工作。曾有一个夜晚,他被尿憋醒的时候,听到爹妈还在他们的屋子里说话。妈似乎在埋怨着他什么,爹则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絮叨。

爹不再是那个每星期回家一天的慈祥的爹。那时的爹,会在帆布挎包里掏出几颗糖果、一只苹果、甚至两块点心,分给他们姐弟三人,看着他们争抢着吃,还会笑呵呵地抚着他的头。

爹一下子长久地出现在他生活中,爹彷佛一下子发现了儿子原来很陌生。比如,他太陶醉于物,而不善和人打交道;他腼腆,十几岁了,见人还羞于打招呼,大人们逗他,他常常支吾着,神态忸怩,眼瞅不见就跑开了;他不大去看别人,尤其大人喊他时他总是低着头,而他看虫子、看小羊和小兔的目光却那么痴迷、那么深情;他和一只小羊长久对视,清澈的目光中透出怜悯;他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丛兰花草种在窗下,这几天花开了,他动不动就蹲着看白色的花。可是爹厌恶的眼神忽地刺过来:“顶天立地的男人家,弄什么花花草草?有空学学种庄稼才是正说。”“玩物丧志,书能念好?”

他彷佛听见爹一声长叹:他是个一个多愁善感的儿子;他的性子过于敏感多情。爹这一回来,忽然感觉就快要老了,而他快要长起来了,在这乡村,爹需要一个铁塔般壮实的儿子、能大剌剌地说笑着乡村粗俗的笑话的汉子,来给他顶起这个家的门面。

4

此刻,爹正挥舞着耙子,在他拔起秧子后的田里扒红薯。爹干活不惜力气,汗水太多,他的上衣早就浸湿了,他就光着膀子。爹见他额角也满是汗水,叫他也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干,他坚决不服从。

爹说:咱是农村娃,将来要吃的是田里饭,你光顾斯文能行?是种花能当饭吃?还是养虫子能发家?

他无言以对。

八十年代的乡村,他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自然不会想到几十年后,种花真能当饭吃,养虫子也有人养出名堂。

他的内心涌起了愧疚和惶惑。

夜晚蟋蟀再叫起来的时候,他在想明年还是不要再捉了;万物都很不容易,它们在天地间鸣唱,自由悠闲,但也不过就是活这一季;兰花草开得美,清秀娴雅,在这乡间也并无人欣赏它的白花;他的未来在田间,和这些搭不上边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拿了来便显得怪异,格格不入,在世间终究是活得艰难。

秋意渐凉,冷气似乎渗入骨髓。拉过薄被,薄被却带着厚厚的重压。

哀哀虫鸣,渐渐觉得刺耳,叫他烦闷。索性揭开了盖子,由他们去吧!

不知何时入梦。时闻鸣声唧唧,不知是在梦里,还是蟋蟀们还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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