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系列——大場

作者 周蘇榮

村莊系列——大場
村莊系列——大場

我們生產隊有中灣、下灣和孫溝三個自然村組成,每個村都有打麥場,我們中灣村的,就在伊河邊的楊樹林邊上,打了麥就地曬在河灘上,晚上也不收,席子兩頭往中間一折,麥子睡在席筒裡。河風吹著;流水嘩啦啦響著;月亮從樹梢挪移到山巔,貓頭鷹在對面的山上叫著。狼從身邊大搖大擺走過,男人們攆狼時狼嚎一般的嚎叫;長途跋涉的夜鳥,淒涼而孤獨地鳴叫……早晨起來,席上一層霜和露,麥子們還在安穩地睡覺,看護麥子過夜的那個人,面朝村莊,背對山河,綣曲著身子,睡得比麥子還香。

這些打麥場,都是季節性的,麥天一過,就又種上莊稼了。

三個村共同的打麥場上,在孫溝口,我們隨大人叫“大場”,那是我們幾個村的中心和聖地,所有的集會都是在那裡,嚴肅的或者歡樂的。

所以具有永久性。

麥場外面是我們三個村互通的,除了河堤之外,唯一的一條路。

路外有個磚瓦窯。

麥場裡面,緊連著一個小院,那是隊裡的場房屋。裡面的東西都是集體的,上屋除了一個三鬥桌,放著村裡的記賬本和工分本、算盤之類,就是杈耙掃帚等打麥用的農具。西廈是油坊,一到冬天那裡面的碾子和磨白天黑夜轉個不停,屋裡黃土土黑乎乎油膩膩的,小木窗上的光打落到屋裡的任何一件東西或者牆上,鬼影一樣滲白。時間一長,拉磨的牛和打油的人,就和這屋子一樣黑黃油膩,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放學路過去要芝麻餅吃的時候,站在

村莊系列——大場
村莊系列——大場

門口,看裡面黑洞洞的,只有牛在對著門口的磨道上,戴著眼罩和籠嘴,踢噠!踢噠!夢遊一樣轉圈,我們一靠近,它鬆垮的兩隻耳朵,猛地抖聳起來,鼻孔呼哧呼哧,嚇醒一般,警覺地停頓一下腳步。

我從來不敢進油坊,覺得裡面很恐懼,有著許多鬼怪。可是,又很想吃那裡面的餅,當然是芝麻餅,棉子餅澀還有苦味,孩子每天光顧油坊,有事沒事看一看,膽子大的還問:“還有幾天打芝麻油?”等到有了答覆,就神秘兮兮,往別的耳朵裡傳,不上一天,全村的孩子們都知道,掰著指頭算,等那一天的到來,那一天就有芝麻餅吃了,就……但也不是回回都給餅吃,哪有那麼多呀!我一個人去的時候,不敢吭聲,只是往裡看,黑洞洞的屋裡,半天看不見人在哪,他們影子一樣,往門口一來,我才從他們的一身油黃的衣著裡,辨認出他們忽閃著的眼睛,如瓦屋嶺下深潭裡的秋水……

“叔!”我羞怯地喊一聲,卻不敢說出那個餅字。

“……憨子閨女,來了不吭聲,等多大時候了?”他笑著,用老人罵孩子的話,罵著我,遞給我一塊餅。

我接住就跑。

那時喜歡死了。現在想掉淚,我愛他們。

東廈房是空的,冬天下粉的時候才用。靠場那邊的山牆挖個洞,下墳鍋就支那裡,整天煙霧騰騰,冬天冷嘛!大人小孩都愛往那裡去嘛!

我們放學走在路上,老遠就能看見燒火那個人,坐在粉鍋下面的脊背,以及下粉那個人在熱氣騰騰的粉鍋上忙碌的雙手和上半身,熱氣裡那張臉樂呵呵的。

孩子們把那地方圍的,幾乎水洩不通,怎麼能幹成活?一個個張著嘴,看著那個大粉鍋,一口一口往下嚥口水,眼睛都直了,差點就跳粉鍋裡了,若是鍋放得再低一些的話……

於是,他們就拽一塊粉面丟火裡,一看冒泡了,不等熟就開始搶,女娃們搶不過男娃,看他們捧著粘滿柴灰的麵糰,燒得這手換拿手,噗噗吹著,往嘴裡塞,嘴邊粘一圈熱灰,小聲嘟噥著——吃死你們!燒死你們!然後才解氣地離開。

男娃們,其實也聽見罵了,但他們佔著嘴,高興呢!咧著嘴笑,唇上已經結痂的血口子,又裂開了,血和灰滲攪著,難看死了,還是隻顧笑。

恰逢粉出鍋的時候,下粉的人,會把挑出來的墳疙瘩,掂起來,叫喊著:“豬娃!豬娃!”喂小狗樣,讓孩子們搶著吃。

娃子們,一個個美滋滋的,比課堂得了老師表揚還美!

我們從每個“豬娃”裡,都能嚼出來掃帚棍、高粱刷子梗、草梗、小竹箋、小樹枝梢、小石頭等等,下粉前沒有挑揀出來的雜物。

每年打完麥子,騰開麥場,村裡人就開始在場邊的地裡脫土坯,在打麥場上做磚瓦,做完垛在場上,再蓋上一厚層麥秸或者雜草,再壓上一些土,等著晾乾。一排排土坯牆,像一大片土牆林子,排與排之間的縫隙如一條條小衚衕,我們一放學就在那衚衕裡亂鑽著玩捉迷藏。

脫胚和磚,沒啥好看,只要有力氣,小孩子們都會。

瓦匠做瓦,那可真神奇!我們村沒幾個人會。要不怎麼會叫他們泥瓦匠呢?

別說男娃子,我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因為看他們做瓦,不知多少回,忘記了上學。眼看著他們拿在手裡的是泥巴,我們坐在河堤上甩的也是泥巴嘛!經不住他們的手,抱住一摸一摸,轉一會圓圈,再沾點水,再一摸一摸,就光溜溜的,在他們手裡像一條魚,滑來滑去,哪一下不小心,就會從手裡跑掉似的。

我先是站著看的,不知不覺就蹲了下來,蹲在他們旁邊,他們懷裡的那個泥筒子,越轉越快,嗖嗖的光暈,在我眼前飛旋著,我只覺自己迷迷糊糊的。這時候,再看他們的手,抱著那個圓筒子,輕柔地撫摸,好像那是他的孩子,他在撫摸他孩子那張嬰兒的臉。那一刻我很嫉妒!我想哭。也許,為了寬慰自己,我又覺得那雙手,像西頭王孃家的母牛伸出來的長舌頭,軟軟地舔它剛生下來的小牛犢——舔著舔著,牛犢睜開眼了。

“這有啥看,起來!起來!”他們說著就把我往一邊攆。

哼!大人真不懂孩子的世界。

我只好站到他背後——看他輕輕一拍!就像拍我們的腦門那樣,那個圓筒筒裂成兩半了——兩片瓦——生出來了——多麼喜歡呀!

“娘那腳!還不去學,弄啥?”我一聽,知道晚了,撒腿就跑。

這還是一般的瓦,房脊上蓋的筒瓦、飛鳥、走獸,還有滴水、勾簷……要多美妙有多美妙,到現在我還迷戀。如果世界歸我所有,我一定買張回程的車票。

等一切農事都歸於土屋的牆角,磚瓦窯開始點火了,一窯一窯的磚瓦裝進去,再搬出來……

那可是個神聖的時刻!

女人不得靠近。

燒窯的那個人,卻像皇帝一樣,受人尊崇。

點火以後的幾天,孩子像一群小耗子,爬到窯頂上,撫摸著熱哄哄的泥土,貼著耳朵聽裡面的動靜。

後來,看見大人往窯頂上擔水,一擔擔,傾倒進去。

再後來,開始出窯。

冬天的早晨,大地覆著毛茸茸的白霜,河水清冷而悅耳地流淌著,從河上吹過來的風,帶著潮溼的氣息,鼓舞著每一個早起的人。這是村莊最寂靜的時候,貓頭鷹正在酣睡,尖利的狗吠,已經被黎明所吞沒,此刻它們都在門洞下做著溫柔而和平的夢,因為不眠而早起的那一隻狗,在村中的土路上溜達著,樣子是那樣的孤獨,好像是在夜遊。

我們故意踩著路兩邊枯草上的霜去上學,看見他們在窯頂上忙乎著什麼。上完課回來,看見男男女女正往外搬磚瓦,來來往往,叔伯們敞開著懷,大姐姐們的臉紅撲撲的,圍巾擱在窯半坡的地上,上面許多小水珠,從窯頂的大洞口裡,往外冒著淡淡的熱氣,和河面上的熱氣一樣,只是這氣體裡混合著泥土燒灼後的那種清香和焦甜,以及由於等待所產生的期待和希望,由於有了希望而歡笑不止的那些年輕和蒼老的臉……

一垛垛磚瓦搬到大場上,擱在窯邊的空地上,藍瑩瑩的瓦往那一擱,枯草上的霜,化成了水珠。

我伸手一摸,磚瓦還是熱的。

真是奇怪!一團泥巴,這樣一折騰,就變成藍色了,敲打起來,叮鈴叮鈴的聲音,如我化伯手中的器樂。

“娃子們!快來搬呀!”他們喊。

我到窯頂上朝下望望,下面還有好多磚瓦呢!他們正忙著往上遞。

我一百次想過那些磚瓦在火裡的樣子,想象它們像炭一樣紅,沒想到卻是這樣的藍色。也無數次,爬到窯頂,耳朵貼著那層溫熱的泥巴,傾聽著它們在裡面的動靜,想到它們會疼痛的時候,就像是我的小夥伴被關在了裡面,小小的年紀,就會莫名地悲傷。

一片小小的瓦藍,我不知道為啥那樣牽動我。

我接過他們遞過來的瓦,抱下去,學著他們的樣子,摞到垛上,快到垛頂的時候,我踮起腳,夠不著,就被大人們接住,替我摞上去。

我心裡是多麼不願意!因為我已經和它們很熟悉,我想親自抱起它們……

一趟一趟,跑著的時候,我就知道,春天的時候我們村裡就有人蓋起新瓦屋了,鳥在屋頂上飛來飛去,燕子回來了……到那時候,那一塊是我抱過的呢?想到屬於我的那片瓦,也許被拉到外村,或者更遠的地方,我的腳步慢了下來,那一刻,好像我突然長大了幾歲。

那片小小的瓦藍!哦,瓦藍的天空……

“爺!還有幾天過年?”我問。

“快了!”

“快了,是幾天?”

就在我問來問去的時候,隊裡開始分油了。

大人們掂著家裡的油罐來排隊,從院裡排到大場上。那油罐黑乎乎的,油垢上粘著不知啥時候死了的蚊子和蒼蠅。他們不像分糧食那樣,把籃子口袋擱在地上,伸腳踢著往前挪,而是端在手裡,從油坊出來的時候,那腳步可小心啦!身子一下子矮了下去,似乎那個小油罐重得他一個大男人,拿不動似的。。一長隊裡,只有二孃一個女人,也只有她,把油罐抱在懷裡,我想扒住看看,她躲閃著罵我!

許多東西,都是從這裡誕生的。

比如:

吃憶苦思甜飯啦!

開批鬥會啦!

看電影、聽說書啦!

分小麥啦!

娶媳婦在那擺桌宴啦!

編席子、碾葦子啦!

去世的人往坡上送,到那歇歇啦!

殺牛、殺羊、殺豬、做豆腐啦!

孩子們在那裡的月亮地裡捉迷藏啦!

年輕的姑娘和小夥子,躲在那麥秸躲後面親嘴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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