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一個靈識，我沒有自己的實體，只能附在門口的榕樹上。
我不是魂魄，不是鬼怪，我只是生前的一縷記憶，一縷對愛的執著。
我家住大重山腳下，家門口的榕樹，鬱鬱蔥蔥，阿爹說，棵榕樹在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小時候就有這麼大了，究竟活了多少年，無人可知。
相遇的那一年，我才十五歲，那天我坐在阿爹給我架起的鞦韆上，無憂無慮的晃悠。他就這麼闖入了我的眼前。
他說他叫言葉，今年十七歲，是隔壁山頭獵戶的小兒子，因為家裡阿嫂苛刻，不想讓他分得家產，把他趕出了家門。
“那你就住在我家吧，我叫榕蘭，榕樹的榕，蘭花的蘭。”我向他伸出我的手，他輕輕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覺到他的手，冰涼。
看著他俊美的容顏，我忽視了他滿身的傷痕，還有那雖然已經破不成形卻依舊有質感的衣料。也是，九歲的我，怎能看得如此明白。
阿爹對他的到來應該會高興的，阿爹只有我一個女兒，阿孃生我的時候難產去世了，方圓百里只有我這一個孩子，他總是怕我寂寞，時不時抓一些小動物來陪我。
言葉拿出一塊玉佩給阿爹後，阿爹的臉色變得很嚴肅。當晚，阿爹和言葉在書房談了很久。
阿爹開始有心事，時不時摸著我的腦袋不說話。我悄悄問言葉，他也不願意告訴我，只是摸摸我的頭髮，讓我別擔心。
家裡開始出入很多不相識的人，阿爹不在家的時間越來越久，每次回來都帶著一身傷痕。言葉對我很是呵護，不管我想幹嘛他都會去陪我做。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言葉到我家已經兩年，言葉已經十七歲了，越發英俊，穩重。
言葉生日那天，阿爹一身戎裝，帶領著一隊人，請言葉順應天意。
那時候我才知道，他是夜巖，先後的皇子，當今皇太子。先帝過世前，他年幼無母無庇護，遭奸妃陷害，不得已逃出皇宮。
阿爹原是飛龍大將軍，愛上身為敵國公主的阿孃，不得以逃避於荒野。
阿孃難產，命懸一線，阿爹求醫聖傳人的先後救阿孃。可惜已經太晚了，先後雖然救不了阿孃，可卻救下了我一命。阿爹許諾，來日必定相報。
當夜巖拿著信物過來，請阿爹幫他奪回王位，阿爹知道到了履行諾言的時候。
02
阿爹為他奪回王位，夜巖將我迎回宮中，給予我後位。可是阿爹卻並不高興，我看到他們大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大婚當日，阿爹摸著我的頭，流著眼淚，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流淚，卻不知道，這將是他最後一次摸我的頭。
阿爹為他斬殺奸臣，阿爹為他捉拿叛黨，阿爹為他開疆擴土。
每每阿爹的功績傳入後宮，夜巖都留宿在我寢室。可是，他並沒有我這般開心，我問他為何面有愁顏，他依舊摸摸我的頭，讓我不要擔心。
阿爹很久很久沒有來看我來，我問夜巖阿爹的近況。他告訴我，敵國來犯，阿爹在守衛疆土。我為阿爹感到自豪，想象著他揮刀殺敵的情形。
我等啊，等啊，我沒有等來阿爹的消息，卻等到了敵國願意退兵的好消息。我開心的追問夜巖，阿爹是否就要回朝，卻被他打入了冷宮。
端著鳩酒的新妃告訴我，進犯的敵國是我阿孃的母國，雖然阿爹贏得了戰爭，可是死傷無數，激起了民憤。
萬民請願書直飛金殿，請求皇上處死皇后，以慰死去的萬千英靈。
這個新妃我是認得的，是相府千金，也是貴妃的堂妹。一個月前的宮宴中，她還笑顏嫣嫣的叫我皇后娘娘。
“你的父親已自刎於金殿，希望能換你平安，可是民怨難平，你要體諒皇上。”
她的嘴張張合合，那紅豔的顏色，像是剛吸食過人血一般，我腦袋嗡嗡作響，頭痛欲裂。
“聖心仁慈，念在往日恩情，皇上賜你一個全屍，告知天下你是病重而逝。”
金樽端到我的眼前，我想起洞房花燭夜，夜巖和我喝合歡酒，也是這麼一隻金樽。
他說，我定護你一世周全。
我終於明白，為何阿爹會跟他吵架，大婚當日阿爹為何會流淚。
敵國公主之女，怎能為後？又怎能善後。夜巖，我不恨你的決定。
可是夜巖，為何連這最後一面你都不來見我？哪怕，哪怕是你給我端來鳩酒也好。
酒味濃烈，金樽落地。
待我再醒來已經是一個靈識，百年已過。我記得往事，卻無法得知後事，也無人告知我後事。
03
時光輪迴，萬物俱變，只有這個老榕樹一直守衛在這裡。百年的靜候，我開始有了靈力，可以飛附到我喜歡的花朵上。
偶爾天氣好的時候，我會和著風聲輕輕吟唱；有時候太過思念言葉，我會哭泣，我的眼淚偶然被人尋得，服用後驅除了病痛，被視為靈露。
附近的村民越來越多，老榕樹變成了他們的神樹，每到初一十五，便來上香。
我盡力滿足他們的祈禱，希望老天聽到我的祈願，念在我的善行而讓我如願以償。
可是，老天似乎把我遺忘了。
夜巖你在何方？是否像我一樣變為靈識或者已經轉入人間輪迴？
烈日炎炎，有個老僧坐在榕樹下納涼。老僧開始說話，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千年前，這兒有一座小寺，門口有一顆榕樹，日日受香火薰沐，聆聽誦經，榕樹修煉出了元神。”
“有天一個男嬰被人拋於榕樹下，老方丈帶了寺裡撫養。”
“小男孩成了小沙彌，每天都會在榕樹下誦經，也會在晚上偷溜出來和榕樹講話，榕樹精很歡喜他的陪伴。”
“榕樹精已經能幻化成形，變成了一個小女孩，她請小沙彌保守秘密。”
“小沙彌漸漸長大，榕樹精發現自己已經愛上了他，可是他並不知道她的心意。”
“大地連續乾旱，遍地流寇，朝廷不作為，餓殍滿地。小沙彌心地善良，安置了一批難民，卻不曾想到其中混有流寇。”
“流寇血洗寺廟，並放了一把火。榕樹精為了救回小沙彌，將元神渡給他。卻不知這只是小沙彌飛昇的一個生死劫。”
“小沙彌渡過了他的生死劫，卻未渡過他的情劫。而榕樹精因為捨身救人，有了輪迴為人的機會。”
“於是，在下一個轉世，他們兩個相遇了。可是這一世註定只是個悲劇，小沙彌註定要還一命給榕樹精。”
“那時貴為皇后的榕樹精，被人搶先一步奪取了性命。轉世為皇帝的小沙彌，在之後的日子鬱鬱寡歡，思念成疾，不出十年便歸天了。”
“小沙彌也算是還了榕樹精一條性命。”
“姑娘，你不要再等了，放下執念，轉入輪迴吧。”
04
原來，老僧是在和我說話，原來，老僧說的是我的故事。
我選擇繼續等待，佛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願用千年修得與他再次相遇。
我記不得他說的那個小沙彌，我只記得我的夜巖。只要榕樹在這一天，我將在這等一天。
我沒有留意到老僧的離去，更沒有留意到老僧離去前流在榕樹下的眼淚。
三年後的夜半，地動山搖，村民們從夢中驚醒，衝出屋外，大叫著鐵牛翻身啦。
房屋倒塌，村民們不斷掉入地面的大縫，聽著他們的求救聲，我飛撲出去，拼盡靈力將他們圍在了安全的地方。
可是，榕樹在我離開的那一瞬間，被巨石壓斷，連根拔起，掉入地縫中。
災難過後，遍地狼藉。村民們大多躲過了災難。而我，失去了依身的榕樹，再也維持不了靈識，逐漸消散在空中。
夜巖，難道，我真的再也等不到你了嗎？
附近寺廟的僧人，紛紛過來幫助災民重建家園。曾經來過的老僧，呆立在榕樹曾經的位置上。
“一切都是老榕樹的保佑，才沒有這麼多傷亡。”村長跪在邊上，叩首三下。
“大師，您站這已許久。相傳大師您已開通天眼，能知古今，能看到凡人看不到的。若這榕樹有靈，煩請大師為其祈福。”
老僧盤腿坐下，轉動佛珠，長聲嘆息，口中默唸，如不仔細辨聽，無人能發覺他所念並非任何經文。
“小沙彌還了榕樹精一條性命，可是，他終究還是欠了榕樹精一段情。他並沒有渡過他的情劫，他將再次經歷輪迴，直到還了這段情。”
“你的善行已使你修得正果，早可位列仙班，可是你卻遲遲不肯離開榕樹。”
“原以為，我能勸服你放下執念，可卻不知，你的執念如此之重。”
“我終究，還是要還你一世情緣。”
“願來生，能護你一世周全。”
夜幕降臨，村長遲遲不見老僧歸來，帶人尋來。老僧已圓寂，臉帶微笑，眼角含淚。
“快看，大師身後有棵榕樹苗。”
離老僧不遠處，一根榕樹枝正冒出嫩芽。
05
“曾經這裡有個高僧在這坐化，遺體火化後的舍利子被保留在……”
導遊揮舞著三角旗，在前面解說這一段奇事，隊伍最後面有一對年輕男女聽的入神，撞到了一起。
男人急忙低聲道歉，女人笑笑直說沒有關係。
四眸相對，一眼萬年，幾度輪迴情不滅。
“你好，我是葉巖。”
“你好，我是容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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