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陳建湘案:一個「權力重度中毒者」的中年崩潰

我看陳建湘案:一個「權力重度中毒者」的中年崩潰

資江穿城而過的新化縣城

“十一”長假期間,我回到離北京1700公里的湘中故鄉,住在竣工不久的新樓裡。父母俱亡,庭院荒蕪。每日坐在樓上,曬著秋天溫煦的陽光,聞庭前馥郁的桂花香,百無聊賴中刷手機看新聞。

《財新》記者季天琴採寫的《警察病人陳建湘》就是我在老家樓上認認真真地讀完,讀罷唏噓不已,幾多嘆息。陳建湘所在的新化縣和我老家新邵縣相鄰。我和他是同一年出生,成長的環境是那樣的相似。都有一個對兒子寄予厚望、當鄉村醫生的父親,也都有一個威嚴、信奉“棍棒下面出好人”的母親。當然,人各有命,同胞兄弟的人生都是不一樣的,陳建湘犯下這樣的大罪,用一句“一意孤行、咎由自取”足可概括。但我以為結合其個人成長的小環境和時代背景,以及基層公安這個行業背景,分析陳建湘案,有一定的社會學的價值。

報道將陳建湘稱之為“病人”並非一種比喻,警方委託湘雅二醫院司法鑑定中心對陳建湘認定陳建湘有抑鬱症,但具備完全刑事責任能力和受審能力。而其辯護律師則要求依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重新做一次精神疾病類司法鑑定。爭議焦點是這個“病人”病到何種程度,是否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

司法的歸司法,我不想多饒舌,我想探討的,是這個少年時豪情萬丈的湘中男子,其病的根源是什麼,何以一步步發展到今天?

對權力的敬畏與憧憬深入我們那代鄉村少年的骨髓

這篇報道披露的一個細節讓我略覺震撼,可又很能理解。1992年,復讀三年的陳建湘考上了大專(當時我在蘭州大學讀大四),已被婁底師專錄取。可讓今天一些年輕人難以理解的是,他央求父親託門子將他的檔案調入中專錄取檔的湖南省司法學校。舍大專而去讀中專,這人腦子是不是有病?但若瞭解那個時候中國的社會環境和鄉村少年的心思,就很釋然了。陳建湘不想做一個教書匠,他想當警察,所以寧願不讀大專而去降格讀中專。

讀到這一段時我在想,假設陳建湘當年讀了婁底師專,也許他現在是一位優秀的中學教師,待遇和社會地位一點不比一個基層警察差。在今天的中國,公共財政供養的人員(臺灣所言的“公教人員”)中,群體最大的有兩類,一是教師,二是警察(軍隊多是要退役的,不是終生職業)。教師的職業上升路徑除了但教導主任、校長等行政職務外,其專業職稱的途徑更為廣大老師看重,一位優秀的中學老師吃很吃香的,家長對其很尊重。而在警察序列,往上走的路徑卻窄得多,幾乎除了升職別無他途,一個職位低微的資深警察,沒人會把他太當回事。陳建湘便是很典型的例子。

可在1994年陳建湘中專畢業入警時,情形卻不一樣。那時候一個聯防隊員都比鄉鎮中學的老師威風,甭說在編的警察了。老師在上世紀90年代被欠薪在中西部地區是普遍現象。一位鄉村青年,一旦穿上警服,在社會上的“含金量”便陡升,幾乎有“朝為田舍郎,暮挎小手槍”的榮耀感。對老百姓來說,警察是直接可以管他們的,警服是國家權力最直觀的標識。

有“合法傷害權”——即讓人害怕而生尊敬,可說是我們那代鄉村少年所理解的權力本質。那麼警察和教師,選擇哪個職業?對男孩子來說,毋庸置疑是前者。我的弟弟在小時候,做遊戲時,喜歡將一頂軟帽裡面用硬紙殼頂成大簷帽的樣子,戴在頭上對小夥伴說:“我是公安局的。”被哥哥姐姐奚落為“蹦子腦殼”。

小孩子有樣學樣,遊戲是成人世界的折射。癲狂者就像小孩一樣,分不清遊戲和現實的區別,就如金庸小說中瘋掉的慕容復,靠深愛他的阿碧叫了許多小孩來陪他玩復國後當皇帝的遊戲。我曾寫過一篇《活在做官狂想中的老同學》,亦是一個小小的標本。

地域文化又加大了對權力的迷戀和“蜜汁自信”

少年心事當拿雲,小孩子有許多不切實際的人生夢,是很正常的事。但多數人隨著年歲的增長,在父母、師長的教導下,或者自己學會觀察分析,往往會從夢中醒來,明白自己能吃多少碗飯,老老實實謀生。窮人想當皇帝,那是會讓人笑話的。

可是有一類人,卻往往不承認自己的先天劣勢,比如出身、能力或者說不清道不明的運氣,堅守一種“蜜汁自信”,不願意夢醒,而是埋怨上天不公,懷才不遇。

這類人,我們湖湘大地更多。不知道各位是否還記得一件陳年往事否?2007年朝陽醫院一位患重病的孕婦李麗雲因為同居男友肖志軍拒絕簽字實施剖宮產,從而導致她和胎兒死去。李麗雲是湖南邵陽人,肖志軍是湖南衡陽人,兩位對未來懷著夢想的湖湘兒女成為同命鳥,來到北京“謀前程”。這肖志軍來謀的前程不是打工掙一份工資養家,這位初中畢業的下崗工人是來來北京找“中組部”的一位親戚,想謀一份官職。——在正常人看來,這就是一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笑話。

肖志軍和陳建湘,大概是屬於性格差不多的人。

在湖南,這樣的人比較多是有歷史、文化背景的,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地方病”。自“洪楊起事”到1949年,約一百年內,華夏大地兩番江山鼎革,期間湖湘大地人才輩出,一次次引領潮流。許多人是“屌絲逆襲”,民間流傳許多前輩的故事:某某大人物就是附近村的,原來只是個放牛的,或者二十多歲還在給人幫廚。等等。眾多這樣的鄉前輩,激勵著當地,多有慨然以天下為己任之期許,相信“將相本無種”,不願意認慫,認命。對少年人來說,這是好事,但若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平庸的現實,則帶來的是怨天尤人,是痛苦與絕望。

季天琴的報道中說:陳建湘的父親1992年因一樁醫療事故賠償事主約1000元。在當年從學校寫回來的家書中,陳建湘這樣勸慰父親,“只要有人來振興門楣,你就是幸福、值得豪邁的,等到有天我以一個合格的政法幹部榮歸故里時,我相信那人也只能自嘆弗如。”

“政法幹部榮歸故里”可以說是陳建湘學生時代一種自我期許,是他追求的人生目標。這種目標有現實的利益企求,也有傳統文化的潛移默化。作為一位能管人的警察,既能為自己謀取利益,讓妻兒衣食無憂;又能光耀門楣,以慰高堂父母。甚至在不諳世事的學生看來,穿上警服,對老百姓就有“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的巨大能量。

這當然是自不量力,可對23歲從一所中專畢業而當了警察的陳建湘來說,沉醉這種自我人設中而渾然不覺。更可悲的是,他的心理年齡,大概是永遠停滯在讀中專時。

理想和現實的落差對異常好面子的人來說難以承受

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中說:“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後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並不以為可惜。”

人到中年多數人有這種清醒,坦然接受現實。可於陳建湘,年少時自我期許和現實落差太大,再加上他是個特別要面子的人,這種不堪幾乎是致命的。

中國人好面子,地處湘中的新化,更是如此。好面子並不是貶義詞,而是講義氣,重人情的一種表現。在山高路陡、猛獸出沒、需要人們相互幫忙才能生存的山區,居民往往更講義氣。邵陽和新化曾是寶慶府兩個相鄰的大縣,兩地人都是強悍好鬥,但地處山區的新化人比地處丘陵、附廓府城的邵陽人更講義氣。用我們當地一句話來說,新化縣多這樣的人:“和你好,願意割下腦殼給你墊座;和你搞拗(鬧翻)了,屙尿也不朝你那邊。”這種性格褒之是愛憎分明,性格直爽;貶之則是一根筋,不知變通。

陳建湘的為人處世,我以為可為這句話做精確的註解。

他的性格和處事方式,註定在官場上混不好。從警23年,不斷被邊緣化。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若不是一位好心副局長主動舍我一個最低檔次的可笑副中隊長,我一世赤膊。”這讓自視甚高的他不堪忍受,而由此滋生的自卑又使他對外表現出異常的自尊,以維護自己的面子。所以他願意“幫死忙”——答應給人家去做辦不到的事,工資低微卻給人遞煙是180元錢一包的“和天下”,朋友和老同學吃飯搶著買單。也只有在輔警面前他能維持一份身處體制內的“尊榮”。

理想和現實的落差,讓他難以正常的心態和家人、同事相處,又只有以打牌賭錢、出入娛樂場所來麻醉自己。如此惡性循環,直至心理崩潰,脾氣更加暴戾,患上抑鬱症,將和別人的小矛盾上升為不共戴天之仇,最後匪夷所思地以最殘酷的方式報復僅僅有過小糾紛的人。在他殺完一位無辜者後,還對他挾持開車的輔警吹噓自己“像不像世界第一殺手”。這是病入膏肓的“權力中毒者”或“暴力中毒者”的無意識表演。

陳建湘當然只是一個極端的個案。但透過這一個案,還是可以多多少少反映基層警察的生存狀態和心理健康問題。對警察這一職業,體制內的期許、社會的評價和警察自我認知是不匹配,甚至是衝突的。對體制來說,希望他們是全能的、忠誠的社會穩定機器;而整個社會對警察評價分歧甚大,不少人因為部分警察的不良表現對這一群體畏懼但評價不高;身處警隊的警察個人,自我認知也不盡相同。有人僅僅把它當成一份職業,有人感受到一種維護社會安定的職業榮耀感,也有人以此謀利。

隨著中國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的進步,陳建湘年輕時那種當警察可以光宗耀祖的想法越來越不靠譜,即使想藉此為自己謀私利的難度也越來越大。——簡言之,警服帶來薪酬外的“紅利”越來越薄了。主要原因是公民法治意識不斷增強和執法不斷規範化,普通警察靠“了難”“提籃子”自肥風險很大。對新化這種地處湘中的貧困縣來說,難度更大了。過去幾十年的改革開放,其實也是不同的省區之間、大城市和小城市的法治環境競爭,小地方的法治環境不好,有能耐和想法的年輕人用腳投票,去法治環境相對好一些的一、二線城市,縣城和三、四線城市的產業也就更加凋敝。靠“提籃子”來掙錢,僧多肉少,像陳建湘這種被邊緣化的老警察可能連喝湯的機會都撈不著。

又回到前文所說的,人數龐大的基層警察,工作壓力大,可向上的通道很窄。一個縣那麼多警察,有幾個能做到副科級派出所長?而現在警察這個職業的收入和社會地位幾乎完全和職位掛鉤。不像學校,資深的好教師,除了工資外,可以名正言順地補課掙錢。那麼,普通基層警察的職業願景在哪裡?由此帶來的心理壓力不但傷害自己,也可能傷害其他社會成員。

這是個宏大的話題,此文不便展開討論。

讀季天琴這篇報道,我不時地自我觀照。誰沒有過自命不凡的時候?想當年我考上大學時,也有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的豪情。可到今天,再回到故鄉的庭院裡,豪情已是煙消雲散,才明白不可奢求太多,把父母養老送終,把孩子撫養成人,就算得上成功的人生了。

對中年人來說,認命甚至認慫,不是件壞事。

附:陳建湘,男,新化涉槍案件犯罪嫌疑人,曾為新化縣公安局警察。 2017年12月22日,陳建湘持槍致2人死亡。 2017年12月24日,被抓捕歸案。2018年9月6日,陳建湘故意殺人案在婁底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