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留 橋》

神留橋

1

上小學時並不是特別喜歡地理、歷史,中國於我太大和太古老了,況且我出生在一個特別“新”的時代,到處都以“新”來命名。例如我們縣改名新縣,我們村改名新橋村,一切從新,還要古老幹什麼?於是破舊立新,古廟被拆除了,古樹被砍伐殆盡。唯有一座古石橋,因為還要發揮作用,得以保存。但是原來被村民奉為神奇的石橋——神留橋——也不再神奇了,在通過它的小溪流稍上游的位置建了一座新橋。新橋代替古橋成為更重要的交通道路,於是神留橋村也被改名為新橋村。

一村之地理尚能熟悉,但十里之外便有些陌生。我出生那年,潑陂河水庫剛剛建成,它淹沒掉的那些區域,從此在地理上形成永久的改觀。這是與我們村切身相關的地理變遷,神留橋街被遷往別處,雖然它還叫“神(留)橋街”。

鄉村的歷史最怕地理變遷。地理變遷除包括各次人口遷徙、地域變更,也包括地名更換。我說的這個“怕”是從剛記事起就被爺爺、父親不斷灌輸的,因為爺爺的兩位叔叔被國民黨“抓壯丁”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也沒收到任何書信。如果他們不死,縣名、鄉名(改稱公社)、村名的變更一定會阻止鴻雁傳書,況且新修了這麼大一個水庫。爺爺說,你一定要記住村口這一棵大柏樹,它是我們灣子的象徵。——可如今,連這棵象徵灣子的古柏也死掉了!

地理上最容易變更的是道路。道路變了,村莊的格局也就變了。在這個城市化進程極速膨脹的時代,還有多少村落仍能保存些許舊時的模樣?山水不易,只有潑陂河水庫作為一個全新的座標,在我未來回鄉的征途中,它的某一條溪流可以指引我,雖然那只是一條無名的小溪。

2

神留橋村只有這麼一條無名的小溪。車輛沿公路穿過整個神留橋村全境,甚至看不到這條小溪的存在。只有在車輛軋過“新橋”的那一刻,這條不足三公里長的小溪,才將它最美的下游展現給我,與記憶遙相重合。

如果將這條不足三公里長的小溪分為上、中、下游,“新橋”以下即是下游,“神留橋”是入庫口;上、中游之間,是通往我們村落的一條“村村通公路”石橋。

上游始自我們灣(村莊)的一個“大田”。大田面積約為一石(十鬥為石),是兩個山衝梯田的彙集之地。兩個山衝一為長衝,一為高灣衝。長衝約有兩公里長,遠至神留橋村林場及聶潭村。林場在長衝東邊截流建了一個水庫,否則長沖水勢更大。長衝的梯田,上半部屬聶潭樹,下半部屬我的村莊東餘家灣及羅黃窪灣。高灣衝相對較短,從高灣到大田約為一公里左右。

若非雨天,從山溝來的水被層層截流在沖田(梯田)中,溪流水勢甚小,東餘家灣的小孩上學都可以淌水過溪。但每當夏天山洪暴發,小學生過溪就變得非常危險,必須由上初中的學生或家長揹著過溪。因此,在1982年時,我們灣三十戶人家集資修建了一個石板橋,橋面為預製板結構。

溪流水淺,平時並沒有太多的魚兒。但每次山洪暴發,潑陂河裡的魚便會逆遊而上。待天氣稍有放晴,東餘家灣和呂家灣的青壯年便會在溪流上、中游設卡捉魚,攔截想要再回到水庫的魚兒。倘若溪水漫到梯田,魚兒就會游到梯田中,誰田裡的魚歸誰所有。待到溪水完全下去,一些“河蕩”中仍藏有一些小魚,少年們便會用盆將蕩子裡的水舀幹,偶爾也能捉到一兩條大魚。而梯田的決水口衝擊而成的“田蕩”中總會有許多細魚小蝦乃至泥鰍,年齡更小的小學生則會傾向於這些田蕩,收穫亦豐。雖有螃蟹和甲魚,但八十年代早期村民們是不吃螃蟹和甲魚的。也不吃螺絲(田螺)和蚌蚌。

小溪中游兩側的梯田分屬呂家灣和神留橋灣。在東餘家灣石板橋對面呂家灣的梯田中,凸出一小塊梯地,當地人把這一小塊地稱為風水寶地——烏龜頭,從前有一座小廟。我出生時小廟已毀,至兩千年後又被呂家灣村民復建。

原來各自然村幾乎都有小廟。東餘家灣被拆除的小廟也在兩千年後被幾戶人家復建,供奉送子觀音,那幾戶人家果然都生了兒子。

3

比較值得一敘的是神留橋集市。新縣的前身經扶縣設立以前,神留橋為光山縣的一個保。神留橋保有一條街,為露水集市。我出生時,神留橋街集市已遷至交通更方便的馬路旁邊,屬前張窪村地盤,集市中建有供銷合作社和診所,也有前張窪灣的幾個鋪面。供銷社和收購站是集市主體建築,七十年代還賣的是鹽巴而不是袋站碘鹽,所有許多人得“大脖子病”。收購站收購中草藥,我小時曾採挖過沙參、前胡、車前子、金銀花等,似乎也收購雞蛋、水產品和蛇。診所有三個老中醫,原為“赤腳醫生”,集市雙日子逢集時在診所坐診,其他時間輪值,每位醫生都可以隨時出診。有兩位醫齡在五十年以上的,頗得村民敬重。沒有護士,農村生孩子多是請接生婆接生,或者去鄉衛生院。

神留橋灣仍保留有古老集市的印記,碎石板鋪成的一條老街穿灣而過,臨街開門或鑿窗,房屋多有後門。古老的神留之橋就建在小溪之上,為老街的入口之處,街另一邊與光山縣相連。據說神留橋老街有上百年曆史,集市可以吸引周邊聶潭村、鄭坳村、張店村以及光山縣東嶽寺村民前來趕集。潑陂河水庫修成後,老街失去地位優勢,處於建制村的邊緣,且背靠潑陂河水庫,交通也不如從前便利。

境內最主要的一條土公路從鄉鎮上延伸過來,先後經過張窪灣、大隊部及學校、呂家灣、前張窪灣和丁李灣。從地理上分析,集市遷往前土公路旁前的張窪灣是最佳選擇,張窪灣和丁李灣分別處於建制村東西邊緣,而呂家灣離老街稍遠。

神留橋集市雖然平常是露水集市,但每到臘月卻不得了,特別是過小年之後,連鎮上的大店鋪也要來此集上擺攤,集市往往持續到下午兩三點才散,上午九點十點左右更是水洩不通。此盛況持續到九十年代初。

那座神留之橋從集市搬走的那一刻便冷落了。神留之意即恐非人力。神留橋巨石板長三米寬一米有餘,重約十餘噸,且非本地方圓數十里境內之產,有如神留。但橋沿上的一行字,暴露了此橋來歷——“元大德十一年建”。

4

大德為元武宗年號,十一年即1307年。如今神留橋村的丁李灣作為本鄉、本縣乃至本市最古老的古村落遺存,入選河南省首批中國傳統古村落名單,並建有“古村落生態博物館”。據專家對丁李灣的古建築群進行考證,確認多為明清徽派建築,最遠年代為元末明初,故此認為丁李灣始建於元末明初。

在此我個人提出異議,古建築群並不一定是村莊最早的建築,在這樣大規模的古建築群出現之前,村莊顯然已存在一段時間,以1307年前後(元朝中期)作為丁李灣始建年代則更為恰當!

.不管這個神留之橋與丁李灣有沒有關係,顯然神留之橋促進或改善了當地交通,特別是丁李灣和神留橋灣的交通。此橋既成,丁李灣豈還未建?

丁李灣一直是神留橋村最大的村莊,人口約佔全村三分之一。我小時候,全村八個灣,分別是丁李灣、神留橋灣、前張窪灣、張窪灣、呂家灣、東餘家灣、羅黃窪灣和高灣。最小灣羅黃窪只有八十幾人,丁李灣有七百多人,沒有一個灣子的人口達丁李灣一半。

.“大灣”(丁李灣俗稱大灣)自然比小灣更先興起,除了神留橋灣,很難相信其他六個灣子早於丁李灣,難道神留之橋不是神留橋灣或丁李灣人修建的嗎?其他六個灣子與此橋毫無關係。以元大德十一年(1307年)年作為丁李灣建始,丁李灣當存在700餘年了,而不是“近700年”,“近700年”的只能是最古老的建築。

潑陂河未成水庫前,是淮河的一條支流,其主源來自新縣八里畈鄉的長洲河。同潑陂河水庫同時修建有長洲河水庫。古代貨運以水路為主,明清時代的潑陂河並不流經丁李灣,無名小溪亦不能通航,丁李灣村民必先經由神留之橋過無名小溪,才能抵達潑陂河邊。從潑陂河碼頭上船,穿過明代永濟橋,入淮河再順淮而下,抵達江南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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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留橋中學比神留橋集市影響範圍更遠,在八里畈鄉三個中學中規模第二,其生源來自神留橋、張店、聶潭、鄭坳、王裡河、南衝六個建制村,還吸納光山縣少許借讀生。

1980年以前,學校只有三年級到九年級,每年級二個班。一二年級教學班分散在幾個自然村中,如丁李灣、前張窪、呂家灣、高灣。八十年代後,各自然村中的小學班一二年級合併到各村小學本部,神留橋小學也不例外。由於神留橋小學與中學建在一起,合稱神留橋中學。校長同為一人,我上三年級至九年級時,校長一直是李先泉先生,丁李灣人。

那時師資力量特別薄弱,教我的初中教師多為民辦教師,他們一邊務農一邊教學。1985年以後陸續有中專畢業生分配到神留橋中學,因為學歷較民辦教師高,多教初二、初三,與許多初三留級生年齡上相差無幾。

我的小學一二年級是在呂家灣上的,老師只有一人,名呂桂葉,小學畢業。上二年級時冬月呂桂葉老師臨產,轉移到前張窪小學班,教師是李幹邦。李幹邦老先生是教私塾出身,經常體罰學生,用戒尺打手掌心是最輕的,其他諸如罰跪半天(不許上廁所)、火柴棍撐眼皮、樹棍撐嘴巴、系耳朵或夾耳朵,令人不寒而慄。

三年級時進入神留橋中(小)學本校,與來自全村八個灣的同學分成兩個班,包括丁李灣的神童李敦峰等。因為這年秋天剛入學不久母親去世,性格上變得內向,常獨來獨往,對三年級時的老師和同學都沒有什麼印象。

對四年級時語文老師和數學老師印象深刻。語文老師叫管基鳳,常教我們唱詩。記得他教我們唱過陸游的《書憤》和杜牧的《赤壁》等。數學老師是李秀明,她是校長李先泉的女兒,高度近視。因為我數學好,和老師特別親近。她曾問我的理想,我說長大後當數學家,像華羅庚和陳景潤那樣。

五年級時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於記憶中更加深刻。班主任不是好人,升初中時,他貪汙了我們班每個人的書雜費三十四元。後來他調到聶潭村當小學校長,因猥褻兒童女學生被村民們打得要死。教我們語文的是同級另個班的班主任,名李敦昶,他讓我真正愛上作文和寫作。他常組織作文比賽,然後自個兒掏錢給我們買獎品,通常是課外讀物。他曾讓我在全校師生面前朗誦課文,治癒了我的口吃。

中學時的老師我記得都不是十分真切,有些混亂,不知道為何。也許是中學時的老師離心靈愈來愈遠,人生從此有了隔閡與陌生,找不到特別令我感激或反感之人,在此就不再過多回憶。

6

如果說學校尚需要村部財政支出的話,那麼村部的財政收入主要來源於村辦林場——燕窩林場。林場有四項經濟收入:林業、茶葉、種植業和養殖業。八十年代主要是茶葉收入,村幹部的富裕程度令村民羨慕。

林場林業、種植業主要是種杉樹和梨樹,套種芝麻、花生、西瓜等。另有一座水庫及幾個大塘,養魚。林場職工住宿區養有豬和山羊。

我不知道林場種茶始於哪一年,至少在1980年已很有規模,或者早已取替林業成為主業。改革開放後,採茶工不再是林場職工,而是附近村民,不認男女老少均可。論斤給予相應的報酬,從兩分錢一斤到五分錢一斤不等,林場員工只是監督村民不將茶葉偷回家中。青茶分春夏秋三個季節。穀雨時節春茶剛放採時,採茶工多達數百上千人。學校甚至放假讓學生前去採茶。我們灣150人中,約有上百人前去採茶,有四個採茶能手能夠日採百斤,我從未超過二十五斤。至八十年代末採茶報酬達到兩角錢一斤。

後來我們灣各家各戶都種上茶葉之後,去茶場採茶的就少了,只有那些自家種茶較少的村民還去茶場採茶。茶場是機器製茶,家庭是手工炒茶,但手工茶的價格並不低於機器茶。早期機器茶不好喝,因為採茶人並不保證茶葉質量,為追求數量,採茶人都是用手撓而不是採。因此,機制茶葉中會存在大量的茶葉片子甚至老茶葉片子,有時還有茶樹枝子和茶籽。

農民種茶也促進了另一個職業誕生——茶葉販子。起先這些茶葉販子只是挑著茶葉去外地叫賣,後來就有一部分人在外地開茶莊,形成供銷產業鏈。

八里畈鄉最先在全縣掀起茶產業經濟浪潮,幾乎是家家種茶,村村有茶場。1996年河南新林茶葉有限公司在八里畈鄉成立,為日中合資企業,引進日本製茶工藝流水線和日本藪北茶培育。李德生將軍視察新林公司及八里畈鄉茶產業經濟時,親題“中原茶葉第一鄉”。自此之後,茶場的茶葉質量超出家庭手工茶質量,機制茶也歷經了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時至今日,神留橋村燕窩茶廠仍在有效經營中,只是將茶場改為了茶廠,不再是集體企業,而是作為民營方式承包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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