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生」郝南志(小說)

二十五年鑄成的恩怨,怎能一夕了卻?

大清早,學校的預備鈴還沒響,一輛豪華轎車從積了幾十個硬泥疙瘩的山村小道上艱難前行,這條地排車、獨輪車能輕鬆通過的小道,無論奧迪A幾都不好使,都得顛簸起來,彷彿進行一次苦難史教育。本來認為他們是日本鬼子吃高粱米——傻眼了,沒料到他們卻日本鬼子擰螺絲——上洋勁了。車終於開過來,在我身旁停住。車門一開,下來一個頭發鋥亮但亮度不勻的職員模樣的人,我們這裡對這種亮度的頭髮早就形容為“像狗舔的”、蒼蠅站在上面也得劈叉、或者說蒼蠅也得滑下來。

“差生”郝南志(小說)

人到話也到:“您老一定賞光去參加學校落成典禮,不然的話我就要被炒魷魚了,我的前途全在您老身上了。”我還不到六十歲,不敢稱“老”,至於魷魚海參之類,彷彿不歸我管。“我不是誰的救世主,我……”話音未落,從車後座上下來一個看上去斯文的小夥,他的話語柔和得多:“今天這個場您是主角。郝總怕我們辦事不周,再三囑咐,不要惹您反感。他捐建的希望小學教學樓落成典禮您一定得去。他沒讓鎮上通知您,是怕您接受不了。”現在的“總”多了,馬蜂蜇了都腫,跟我何干?不容分說,兩人一起把我架到車上,轎車在孩子們好奇的眼神中翻版了來時的顛簸後,駛上鄉村路。司機替車和自己一起長鬆了口氣。窗外的天空高遠奇淨,路旁田畦齊整,但我的心裡並不輕鬆,思緒掠過斯文小夥對“郝總”的禮讚聲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差生”郝南志(小說)

學校畢業後,我被分配到本鎮中學執教。我好勝心強,平日盡力,所帶的五班有幾科超過習慣意義上的好班一班(一班是不成文規定的強班),語文成績從我接手時的六個班倒數第一升為正數第二,後升至全級第一。連歌詠比賽、隊列比賽之類的獎狀也抱了回來。種的地瓜、白菜也比別的班長得好。在大家看好的勢頭裡我有點飄了,可物極必反,無盡麻煩的隨著一個學生的插班終於還是開頭了。

“差生”郝南志(小說)

那天課間操剛下,教導處邵主任把我叫到教務處,指著門邊站著的一個學生說:“經學校研究,郝南志同學轉學到你們班,你們認識一下吧。”郝南志反應極快,不待我表態先問了“老師好”。我答應一聲,心下嘀咕,這個茶壺蓋頭、胖圓臉、身材橫向發展的郝南志沒準兒是個“好難治”,他的文化衫上印的“我是一個大笨蛋”讓我聯想到昨天馬路上遇到的老太太文化衫上的“煩著呢”。看看他的成績單,真假不說,除了音、體、美,跟文化課兒沾邊兒的,齊刷刷的小巧玲瓏的分數,小頭小臉像獨頭蒜,倒是不偏科,都在五十到六十之間。他出口成錯:“不要看我長得風流didang(倜儻),可是我愛學習,這次因為我腎上泉(腺)發炎,才考的不好,我很漸鬼(慚愧)。”邵主任打斷他道:“學校知道你們班的情況,這個同學家長提出特殊要求,非要選你們班,你就把他接收了吧。”我沒多說什麼,讓他換了文化衫後,把郝南志帶回班裡。一路上我想遲早找一個哪怕是賈雨村打發門子之類的藉口把他打發了事。

郝南志全然不懂察言觀色,進了教室,儼然國家元首下飛機的狀態招手致意,好象全班同學是為歡迎他來的,他說:“同學們好!”引得一片嘰嘰喳喳。自從他入班,“好”便離我遠去了。

把老師的形象畫成誇張的漫畫傳來傳去,氣得老師發抖,是郝南志的功勞;趁同學不注意惡作劇抽掉凳、同學坐下時摔跤閃倒,是他的強項;把一隻死斑鳩當成道具、把蟲子放進同學文具盒裡嚇唬同學是他的絕活。他還有新發明:把窗子的玻璃正對樓梯,老師一出現,他立刻能監測到,為別的搗亂鬼通風報信,反偵察能力強,為此他樹立了權威。我沒少“治”他。有時把他訓斥得放聲大哭,但他過後就忘。有時罰他以窗臺為桌聽講,他說窗臺比寫字檯都舒服。

他抄別的同學的作文,我讓他當眾讀。當讀到“作為一名女孩子”時,下面鬨堂大笑,他渾然不覺。

期中考試不及格要補考,當時每科收5毛錢補考費。有的同學問他要補幾科,他眉飛色舞:“補3塊5毛錢的。”

他辦事也不鮮氣。讓他幫村裡貼標語“綜合治村 長治久安”,結果他一面牆上貼了“綜合治村長”,另一面牆貼的是“治久安”。讓他幫忙刻印物理試卷,最後一道大題刻錯了,他單獨刻了個補充說明,補充說明又印反了,又刻了張第10題補充說明的補充說明的補充說明。

批評接踵而至,都是針對我的。先是有情面的影射,輕描淡寫;接著大會點名,毫不留情。郝南志的能量真不小,連高年級的差生也團結在他周圍,甘心服他,他好像專門為薈萃差生而生,是他們的“粘合劑”。這時候,時間的流逝已經使他成為不可動搖的班級一員,我找個藉口打發他走的想法倒徹底動搖了。我使盡渾身解數,用盡教育學、心理學教科書的經驗開導他、轉化他、影響他、打動他,甚至聯繫到國際形勢、世界發展,這些做法已經可以編一本差生教育小冊子之類的教材。這些全被他“盜版”給了他的夥伴們。我氣惱了,把一系列貶義詞集中用到他一個人身上。一個狂風暴雨般打擊他的主題班會開了足足一個下午。然而剛過了不到兩小時,郝南志又開始活動了。

晚飯剛過,我在班裡輔導學生,隱約看到牆外有灰影,還有幾聲怪叫,像狗睡醒時打的呵欠。如此拙劣、難聽的動靜對郝南志卻獨具吸引力,他如坐針氈,屁股在凳上擰來擰去,折磨的凳子“吱、吱”叫個不停。我假裝視而不見,郝南志竟一橫心溜了出去。這樣公開的挑戰惹怒了我,我尾隨而去。不出所料,郝南志出了校門,興奮地與灰影會合了。但我的出現令他們大驚失色。兩個灰影迅疾逃掉。郝南志被我連拉帶扯拖進辦公室,辦公室沒人。被當場揭穿的差惱使他豁了出去:“你說什麼我都不聽,我愛幹什麼幹什麼,要打要罵隨便!”“你!”“你什麼?”“你敢頂撞……”“什麼了不起?哼,九類人是孩子王,不到六點就起床,十類人拿班補,一天兩毛六分五(當時的班主任補助費每月八元)。”好傢伙,校園民謠也出來了。郝南志現在的幼稚在於還是不會察言觀色,只顧自己出氣,沒看我的反應,我拿出一支粉筆,在他站的外面劃了一個圈,不允許他走出去,他剛邁了一步,我一拳冷不丁打出去,把他撂倒在地。辦公室外圍滿了學生,指指劃劃,他的面子喪失殆盡,羞惱萬分、怒不可遏,一溜煙跑出了辦公室。

這一拳打出了奇效。第二天郝南志出現在教室時好象換了一個人。挨罰是小,傷自尊是大,我想。他守紀律到了畏縮的地步。如果他繼續搗亂,我的心理會平衡些。此後,郝南志以及以他為導火索的亂象銷聲匿跡了,班裡的成績又漲潮般回升。升學考試班裡有三科成績全鎮第一。後來,郝南志升入高中。再後來,聽說郝南志考上了省外一所大學,畢業後外出闖蕩了,在南方打拼。但我們絕無聯繫,我也不奢望與他有任何聯繫。

成績歸成績。只此一次,我聲名遠播,許多新生因各類傳說對我不寒而慄,倒省去我不少口舌。家長不樂意孩子被體罰,盯著要鎮上處理。我先調入中心小學,後又被調入離家二十餘里的山村小學。我對郝南志的愧疚逐步升級為恨:此生我絕不提他。

“差生”郝南志(小說)

但一切都在變。去年暑假,學校危房改造,鎮裡引入了幾個教學樓建設項目,其中有義商捐款建的。

從沒有人告訴我關於郝南志的事,那是明著得罪我。電視屏幕不管這些。電視上出現了郝南志捐款建校的消息,我知道鎮裡要改建中學了。而且,畫面上郝南志有了大人光景。他身材發胖,圓臉更圓。據云,他賺了大錢,成立了一個公益組織,拿出一百五十餘萬元建小學教學樓……

轎車在新落成的教學樓前停住,我的思緒也停住了。不錯,教學樓真漂亮,藍天白雲為襯底,潔淨氣派高雅,與孩子們純真的心地渾然一體,令人心境開闊。在電視上見到的郝南志看到自己的車,大步跑過來。他已是大人了,身材高大也有氣度,他把我從車裡抱一樣扶下來。我被請上了主席臺,向在座的所有的疑惑表情揭開了一個謎底:我是他的班主任,他是這學校的畢業生。

“差生”郝南志(小說)

教學樓落成典禮在喜慶中進行。守紀律的小學生們也把大多目光投向我,我的低檔西裝不適合坐這個位置,不協調卻引人注目。我一直開著小差,但有一條我聽清了:他捐款的唯一條件,是把我聘為本校的名譽校長。

散會後,各位領導與我一一握別,無限風光中稱道:教出這樣的學生也是我縣教育的一大幸事。後來,有了我與郝南志的單獨談話機會。

“老師,別怪我畢業後一直沒給您通信,不混出個名堂,我無顏見您,我發誓為您做出個樣子來。”

“那時候傷了你的自尊,怪我……”

郝南志淚下如雨:“老師,您不知道。那天傍晚他們約我去山裡的水庫炸魚,結果一個炸藥瓶子扔出去,一個傷了一隻眼,另一個震得掉進水裡摔得腿骨折。要不是您那一拳,嚴重的後果都難以想象了。這些,我當時沒敢告訴父母。後來,我撿過礦泉水瓶,搬過磚,開過大車,睡過橋洞,直到我和朋友開了公司,才慢慢做大。”望著我兩鬢蒼蒼,他哽咽了一下:“老師,您老多了。”

這就是一拳打出的兩個人的命運。

天上白雲悠悠,秋高氣爽。坐在車中,郝南志似乎找到了避風港,靠在我身上半睡了。人生的長途跋涉以此為港也許並不堅實。淚水滴落到手上,滋潤著乾裂的皮膚,也了卻了心中的的積債,彌合著二十五年的傷痕。

(寫於2001、7,修改於20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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