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紀60年代末，隨著到農村去，到邊疆去此起彼伏的熱潮，剛剛走出校門的我，來到祖國邊疆，內蒙古阿爾山林區，歷經輾轉，分配到阿爾山林業局政治部任新聞宣傳幹事，任務主要是全局的新聞宣傳報道，這就使我常年穿梭於四十多個基層單位，其中重點是生產第一線，也就是直接進行木材生產的山上九大林場，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廣袤浩瀚的大森林，許多地方還是山高林密的原始大森林，記得開始我到伊敏河林場採訪，棵棵高大筆直的落葉松直上雲天，著實令人讚歎，腳下行走如踩在鬆軟的地毯上，微微的帶著彈性，七八隻比羊還大的動物跳躍著飛奔而過，我說這是一群鹿吧？谷段長笑著說：“是群狍子，今天早晨還套了一隻，晚上就讓你吃狍子肉”。誰知道這一頓香噴噴的狍子手把肉，使我對林區的野生動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過了不久，我到獸醫站採寫人物專訪，結識了牛包的李包長。那時候林業木材生產還離不開牛馬套子，牛群、馬群放牧還受到相當的重視，李包長為人誠實憨厚，工作認真負責，幾百頭牛膘肥體壯，小牛成活率高，屢屢受到表彰，我倆一見如故，他是森警轉業，也算是習武出身，馬騎得好，槍也打的準，牛包駐紮在杜拉爾溝，這是森林向草原過度地帶，水草豐美，適宜多種野生動物繁衍生息。採訪之餘便閒嘮打獵的事，他說，這山上的獵物多的是，最多的是狍子和野豬，我問有狼嗎？他說有的，多是群狼，防備不好就會把牛咬死，我問有熊瞎子嗎？他說有，但不常見到，同鋪老陳頭的熊皮褥子就在這裡整的，他告訴我明天是輪休日，可以帶我上山轉轉，我心裡十分好奇，興致勃勃的答應下來。
次日，天剛朦朦亮，我倆便騎上馬出發了，李包長揹著一棵五六式半自動步槍，這是基幹民兵常備武器，穿過一片稀疏的樺樹林，天已大亮，四周的景物也漸漸清晰起來， 對面不遠處的樹林裡，四五隻像牛一樣的動物在悠閒覓食，不時還抬起頭四處張望，李包長告訴我說這是犴達犴，和馬鹿一樣，是國家保護動物，不能打的。我從書本上知道，犴的學名叫駝鹿，是鹿科裡體型最大的一種，成年駝鹿體重可達千斤，雄的頭上有兩隻巨大的角，仔細一看，果然有一隻頭上有角，當抬起頭來，兩隻樹杈般的大角像伸開的臂膀，十分雄壯威武，或許駝鹿把我們當成了同類，看到我們竟然熟視無睹，不理不睬，仍在不慌不忙的啃食樹枝，只有那隻帶角的雄鹿一直目送我們過了山包。
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們已經上了一個山樑，視野更加開闊，便下馬徒步行走，薄薄的雪很鬆軟，走起來也悄無聲響，陽光下晶瑩的雪地上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動物的足跡，大的足跡像牛、馬走過的，小的足跡如徜徉的羊群離去，李包長對這些足跡瞭如指掌。看看足跡，他能分辨出是什麼動物、什麼時間、數量多少、行走方向。他指著雪地上一溜溝的足跡，又抬起頭望著遠方，不無惋惜的說，這群野豬是今天大早過去的，怕是追不上了。
我們踏著各式各樣的動物足跡，繼續緩步慢行，突然李包長用手示意，趕忙退到山樑後告訴我，山坡下有一群狍子，我心頓時緊張起來，拴好馬，子彈上膛，悄悄走上樑脊，我睜大眼睛抬頭一看，嗬！這群狍子至少有二十多隻，有的漫步吃草，有的抬頭張望，還有幾隻趴在雪地荒草裡，全然不知就要大難臨頭。我又使勁抬起頭，一隻長著大角的狍子似乎發現了有情況，警覺的向前跳了幾步，兩隻大耳朵豎立起來，回頭向山樑張望，其他狍子也隨之不安地騷動起來，原先趴著的也全都站立起來，棕黃色一片，齊刷刷的抬頭看著我，就在這時，“砰”！沉悶的槍聲響了，那隻長著大角的狍子猛地向上一竄，又重重地摔了下來，其餘的狍子驚恐的四下逃竄，一隻只騰空而起，又輕盈落地，姿態十分優美，有的剛剛跳出幾步就站住了，回頭看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緊接著“砰，砰”連續幾聲槍響後，狍子們已經逃的無影無蹤，我不好意思的承認過早的暴露了目標，李包長卻很寬容地說，打了三隻，可算夠本了，這天午飯，我和放牧工人圍坐在一起，喝著“老白散”，吃著狍子手把肉，聽我講如何見了世面，大開了眼界，還炫耀著撿了兩隻大鹿角，個個捧腹大笑，飯後我還帶了一隻狍子與科裡的同事共享。
二
1974年，幹部下放參加勞動，與工人“同吃，同住，同勞動”，我來到山上生產第一線，參加大九號溝森林鐵路修築勞動。這條線路橫穿石塘林，巨大的火山岩犬牙交錯，在基本無土地可言的亂石塘裡，卻難以想象落葉松古木參天，一派原始大森林，高高的大樹下，松柏枝繁葉茂，生機盎然。俗稱“牙疙瘩”的北國紅豆果，遍地皆是，這是一些鳥類十分喜歡的食物。
帳篷裡住著二十名機關科室的下放幹部，晚上負責燒爐子的楊師傅告誡大家，睡覺都精神點，有熊瞎子進來我就敲水桶，我問道：“真有熊瞎子嗎”？楊師傅說：“前幾年森林調查小隊在這裡搞野外作業，晚上一隻熊瞎子走進食堂，把袋子抓碎揚起，白麵和苞米麵撒了滿屋，它自己也變成了白色熊瞎子，人們敲著臉盆大喊大叫也無濟於事，還把饅頭、窩頭都吃光才大搖大擺的離去，由於吃慣了嘴，便常常夜裡光顧。工人用酒把窩頭泡過，熊瞎子來了照吃不誤，但還是不勝酒力，暈暈乎乎蹣跚著走進樹林，再沒有來犯”。我想，工地這麼多人，晚上發電機轟響，燈火通明，熊瞎子不會再來，幾天前有人看到過，有一大一小兩隻熊瞎子從後山坡走過，就未敢進犯工地帳篷。
一天早晨，“叭叭叭”連續清脆的槍響，把滿屋子裡的人都招呼道帳篷門口，定睛一看，幾棵高高的樹尖上，站著四隻大棒雞。我知道這種體型如大鵝般的鳥，學名叫“松雞”，雄的通體呈黑色，尾長，可做羽扇，頭部兩側各有一道寬長醒目的紅色肉眉，體重8-10斤，雌的褐色有斑白花，體重5-6斤，以松樹嫩芽和漿果為食。連續的槍響，四隻松雞卻置若罔聞，紋絲不動。
武裝部的張幹事舉著匣子彈，邊打邊往前走，直到大樹下。又是幾聲槍響，一隻松雞撲拉著翅膀掉了下來，“嘭”的 一聲，宛如一塊大石頭掉在了地上，參觀的人群一陣歡呼。張幹事似乎有了信心，接連不斷的射擊，又有一隻掉了下來，人群又一陣叫好聲，最後子彈打光了，剩下兩隻松雞還站在樹頭上，有一隻還發出“咯咯”的叫聲。午間收工回來，帳篷裡香氣撲鼻，兩隻松雞頓了一大水桶，並按著住帳篷的傳統習慣，人人都有一份。幾天後，林業公安局的唐局長帶來了一棵自動步槍，此後，我們三兩天就能吃上一頓松雞肉，很是解饞。
號稱套子高手的李幹事，下套子很有研究，尤其是套兔子，雪兔在樹林中來回蹦跳，雪地上能踩出一條二十多釐米寬的羊腸小道。如果發現新的足跡，他拴下幾個套子，轉圈圍趕，雪兔一定順著小道跑，正好中了埋伏，束手就擒。他說一天可套三五隻，而我的線路施工的是石塘林，又沒有落雪，真乃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有一天，我們剛吃過鬆雞肉，張幹事大聲宣佈：“過幾天我讓大家吃獐子肉。”人們對他的套子功夫深信不疑，一些天過去了，人們對獐子肉的期待也逐漸淡忘了，可就在這時，一隻比狍子略小些的動物拖進了帳篷，張幹事滿頭大汗，躊躇滿志，一邊解套子一邊說，我說讓你們吃獐子肉就能吃到。於是，人們收工回來，清燉獐子肉又大飽口福。
三
1975年春節剛過，林業局籌備召開計劃會議。由於肉食緊缺，便決定派出三個狩獵小組，每組二人，子彈一百發，時間七天，每組任務指標是狍子十隻，李包長邀我同組，有這樣的好機遇，當然樂意同行。
騎馬挎槍進山裡才知道，此時不比往時，草甸子厚厚的積雪有一尺多深，崗上背風處或有一米深，好在沒有開始融化，積雪上也沒有硬殼，馬走起來也不算特別費力。我倆冒著嚴寒，早出晚歸，頭兩天便有六隻狍子入賬，然而天公不作美，暴風雪接連颳了三天三夜。任務期限的第六天，晴空萬里，陽光普照，我倆趕緊備馬進山。
暴風雪後，到處風平浪靜，大森林披銀掛甲，晶瑩剔透，霧凇綿延無垠，好一派北國風光。飢腸轆轆的各種動物，紛紛走出密林尋找食物，雪地上到處都是動物留下的各樣新鮮足跡。上百隻烏雞（學名黑琴雞）從頭頂上飛過，落在溝塘裡的樹叢枝頭上，像果園裡接滿豐碩的果實。它們一邊吃著山丁果，一邊還“嘰喳”著呼喚應答，兩隻馬鹿似乎受到驚嚇，迅速越過溝塘鑽進樹林裡。我們穿過一大片樺樹林，啄木鳥把樹幹敲得滿山響，鷹隼從林間掠過，還發出“嗞嗞”的聲音，還有些飛鳥叫不出名字，在林子裡空曠處，馬鹿的碎皮，鹿毛散落一地，白雪上血跡斑斑，狼籍一片，連骨頭也 沒留下，只剩下半個腦殼，以及一米多長的兩隻八叉大角。這無疑是一群餓狼所為，就是最兇猛的殺手猞猁也不會吃的如此乾淨。
感謝難得的好天氣，視野清晰又寬闊，讓我們收穫頗豐。到下午三點多，已經獵得狍子六隻，草原雕一隻，黃鼬一隻。而這幾天所見到的動物真是大開眼界。初步估算，看到狍子六群近百隻、馬鹿兩隻、駝鹿五隻、狐狸兩隻、黑松鼠兩隻、鷹隼、烏雞、飛龍不計其數。 還有難得一見的一隻猞猁，只是距離遠些，看得不十分清楚。值得一提的是，第一次槍響後，山坡下的樹叢裡又跑出一群狍子，由於山澗中槍聲迴音的緣故，這群狍子竟然直奔我倆而來，我倆急忙隱蔽到山樑後面，十多隻狍子跑上山樑停下腳步，距離我只有四五米，我清楚看到這些狍子大張著嘴，伸著舌頭，大口噴著白氣，瞪著大眼睛，驚慌失措的回頭張望，一聲槍響，穿了糖葫蘆，倒下了兩隻狍子，其餘的一溜白色雪煙逃進樹林裡。我笑著說，真是傻狍子，硬往槍口上撞。
第二天下午，我們交差後，由於超額完成任務，受到兩瓶“高力板大麴”的獎勵，以後聽說那兩個組也完成了任務，同樣也得到兩瓶酒的獎勵。
四
我的本職工作，常年東奔西跑，接觸的人和事就多，雖然不敢說是見多識廣，可是比坐在辦公室裡所見多多。林業工人質樸熱誠，常邀請我到家裡做客，有好吃的東西，一定會端上飯桌招待我。經常能吃到狍子、野豬、山雞等，也吃過熊、水獺，別看做法都很簡單，但吃起來也是津津有味。那年在 伊敏河林場，一個星期幾乎頓頓是犴鹿肉。原來是鄂溫克族狩獵隊，他們有狩獵指標，捕到獵物後，把需要的茸、鞭、尾、筋帶走，肉就在林場換些酒和糧食用品。
記得是秋末冬初，我在柴源林場採訪，一名工人把我領到家說，他套了一隻動物不知道是什麼，在倉房的大鐵籠子裡，這隻動物外形似獾，足掌類熊，黑褐色的長毛非常蓬鬆，尾部有像松鼠一樣美麗的大尾巴，兩側有明顯的淡黃色寬帶紋，體重約三十到四十斤，性情兇猛，總是呲著牙發出威脅。阿爾山林區的野生動物我認識很多，但這種動物卻從未見過，但與書本上說的貂熊，也叫飛熊很是相似，肯定是國家保護動物，我幫他寫信詳細介紹特徵，寄給了長春動物園。之後聽說長春動物園很快來人，確定是國家級保護動物貂熊，並運回長春，之後還在興安林場帶走兩隻小駝鹿。
那天傍晚，我到工段裝車場採訪，林場的楊場長也在這裡。這位場長的好槍法我早有耳聞，這次親眼所見，更非浪得虛名。當時有工人報告說，南邊樹林有一大群飛龍。我知道，所說的飛龍學名榛雞，灰白花色，每隻在一斤左右，肉白色鮮嫩，與犴鼻、熊掌、鹿尾統稱為四大珍品，據說“天上龍肉”，就是指這種鳥肉。楊場長從民兵手中接過槍，一聲“看看去”，抬腿便走，我和幾名林場大員緊隨其後。未待我細看清楚槍就響了，一隻飛龍掉了下來。可是其它大群飛龍並不理會，似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照樣在林間樹枝上跳躍覓食，還“吱吱”叫著，不知相互說些什麼。楊場長便往前走，便舉槍連續射擊，一隻一隻飛龍從樹上掉下來，還有零星的羽毛慢慢從空中飄落。半個小時後，走到樺樹林盡頭，我們每個人手中都提著七八隻飛龍，回來一彙總，總計四十二隻。一位大員告訴我，天氣變化前，飛龍只顧抓緊覓食，小孩子用彈弓也可打下幾隻。晚上是飛龍肉涮火鍋，確實不同尋常。如此美味佳餚，也只能在深山密林裡得以分享。
五
不久，我的工作有了變動，職務是理論宣傳幹事，只能在辦公室裡寫寫，到課堂上講講，難得有機會再進深山老林。隨後些年，聽護林員的朋友說，山上的動物越來越少了，大棒雞幾年都沒有見到，人們除槍擊外，套子、陷阱、踩夾、毒餌等，處處給動物佈下天羅地網。農貿市場也常有狍子、雪兔、飛龍、沙雞悄悄販賣，價格也是不斷攀升，我的心裡一陣惆悵和淒涼，是的，森林的過度砍伐，再加上越來越多的生產活動，破壞了野生動物賴以生存的家園，野生動物的減少，不是天災而是人禍。過去獵殺為口福已屬無知，買賣無疑是動物的滅頂之災。
好在公安部門逐年加強槍支彈藥的管理，收繳民間槍支，沒收非法獵具，不斷地加大打擊力度。普法教育也大力宣傳保護野生動物法規，並隨著天然林保護工程的深入實施，野生動物的厄運有了轉機，1998年撲打“5·13”石塘林大火，多次出現大棒雞成群飛過的景象，預示著野生動物的種群數量已經開始恢復和發展，著實令人欣慰。
野生動物是人類的朋友。且不說如何維護自然界的生態平衡，造福人類，試想，大森林裡如果沒有飛禽走獸這些生靈，將是怎樣的寂靜和死氣沉沉，空中鳥兒飛翔，地下走獸歡跳，又將是怎樣的勃勃生機。往事如煙隨風飄散，亡羊補牢猶未晚矣。願人們共同攜手，保護我們的朋友和家園，阿爾山林區這個野生動物王國，一定會再現昔日的繁榮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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