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肉、燒人骨、人油燈點——丁戊奇荒苦難記(五)

錚錚縣令死社稷

在人類遭遇的所有災難中,飢餓最容易改變人性,正當我因女鬼的事陷入沉思時,一束磷火映入眼簾,我抬眼望去,一名黑瘦長臉,顴骨微聳,身著官服的鬼魂威嚴的走了過來,胸前的補子散發著磷光,上面繡著一隻鸂鶒,是一位七品縣令。

吃人肉、燒人骨、人油燈點——丁戊奇荒苦難記(五)

這可是“破家知府,滅門縣令”的雙害之一,怎麼也會落得個無處投胎呢?

本想奚落兩句,看他正氣凜然的站在那裡,我懦懦的把話嚥進肚裡。這縣令威嚴而熟練的咳嗽了聲,聲如洪鐘講了起來。

我乃平陽府下一縣令,剛上任不久就遇到這千古罕見的旱災。當時國家危若累卵,百業凋敝頹敗,文化憔悴支離,百姓淚枯血盡,天下亂象叢生,社稷敗亡已顯,讀史知興替,每次災難交加之際,必是朝代更迭之時。我輩世受皇恩,正是報效之時,而縣丞李偉明行事丟棄大義,與我背道而馳。

李偉明在當地已做了多年的縣丞,關係盤根錯節,根深蒂固,對上峰更是屢屢敬饞獻媚,深得信任,做起貪贓枉法與徇私舞弊的事情來得心應手,斂得無數不義之財,更是把縣衙經營的鐵板一塊,歷任縣令多數要看其臉色行事,否則定然辦不成。

上任縣令年邁致仕後,李本想直接做了縣令,因惡名被人控告差點下獄,後得到知府保奏,僅被面斥幾句,照做縣丞,不過縣令顯然是做不成了,最終我走馬上任。因此,李偉明對我的上任非常不滿,以養病為由,不接待,不交接,不理會,我就這麼尷尬的走入縣衙,步入是非之地。但也激起了我的雄心壯志,暗暗立志要有一番作為,否則愧對聖賢,愧對黎民,愧對皇上。

沒人理會,我就自己摸索。

我先去刑房,看到宗卷堆積如山,隨閱數本發現均已積壓多年,民氣難伸。結案的,多數是原告以誣陷之罪受罰,被告者反而脫身無事。

街頭私訪,發現李偉明制定的賦稅種類繁多,歎為觀止,甚至連挑大糞的也不放過,城內一老學究聽此,吟道“自古未聞屎有稅,而今只剩屁無捐”以示諷刺,挑糞人一看徵稅太高便不願挑糞,一時間城內糞坑滿溢,臭氣熏天,才不得已作罷。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城外百姓多穿草鞋,李偉明便在城門口貼了告示:凡穿草鞋進、出城者,均需繳納草鞋稅。

雙向收稅,利慾薰心。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橋梯,迫於生計的農夫進城前脫鞋光腳進城,但難不倒收稅人,順勢又開了一門赤腳稅。那位老學究氣憤之餘又罵道:奪泥燕口,削鐵針頭,不及今日赤腳。

這老學究之所以敢如此指責李偉明,只因曾做過城中一位四品致仕官員的西席,教育過官員的幾個兒子,逢年過節,這幾個學生偶爾過去拜訪,老學究因此頗為自得,平日裡對官吏言語無狀,也無人敢忤逆。

接連的怪話給老學究招來災禍,某一晚風起,老學究的屋子突然失火,幸虧鄰里幫忙才沒命喪火場,救出時滿臉燻的烏黑,心愛的鬍鬚被燒掉一多半,腳上被燙了連串的水泡。

不用想,這肯定是李偉明指示人做的。

致仕官員的大公子平時也是紈絝一枚,眼見得師長受辱自然不幹,氣沖沖的去找李偉明登門問罪,幾個時辰後,這大公子醉醺醺的從縣丞衙門出來直接回府,從此不再過問此事,令圍觀看熱鬧的人無趣而散。原來李偉明給他在縣衙謀了一份差事,每月轉悠幾次,便能領取一份不菲的月例,一個紈絝兒子有了正經事,那位致仕的老爹很開心,至於一個西席,誰還關心呢?

自此,再無人敢對李偉明的行事指指點點。至於縣令,早將一切放權給李偉明,每天樂趣就是笑納李給他的銀兩。

在縣令和縣丞的“英明”治理下,本縣盜賊橫行,特別是近兩年迭發“白日劫淫,捉人勒贖”,有報官者,縣衙必索要鉅額銀錢才去抓捕,否則就將報人指為盜賊同夥,抓良冒功;對上,李偉明指示縣令上書粉飾太平,盜賊鬧的太歡時,也只強調是數個抗稅不捐的刁民鬧事,並非境內出現強盜,上峰樂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置之不理。

吃人肉、燒人骨、人油燈點——丁戊奇荒苦難記(五)

政務如此糜爛,民生如此艱難,我決定去會會李偉明。

初見李偉明我很詫異,本以為是個矮胖粗狂之人,沒成想卻是個中年文士模樣,氣度雍容,舉手投足間盡顯儒雅,若非微服了解到如此多惡事,我定然產生結交之心。

對於我的到來,李偉明並不詫異,如水到渠成一般。他滿臉歉意說自己身體抱恙,未能遠迎,萬分遺憾,又感喟我來之後,自己身上的重擔終於可以卸掉,不用案牘勞形,以致積勞成疾。我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遂與他虛與委蛇一番。

李偉明設席招待我,熱情的將我推到主位就坐,並喊來縣衙的主簿、典史、教諭、巡檢一干人等作陪,此時我才得見全部下屬,不過這一窩人看到李點頭後,才上前與我打招呼。

席間觥籌交錯,形形色色的小吏過來敬酒,全被我以不勝酒力拒絕,李偉明勸我,見我毫無改變之意,面上就不太好看了,便不再理我,主動去找別人拼酒。不過此人酒量可不小,面對敬酒,來者不拒,連喝數杯臉色僅是微紅而已。

略等他散了散酒氣,我本想張口問他,沒成想李偉明先冷冷道:“大人莫非是覺得卑職的酒肉飯菜入不得法眼,所以即不舉筷,也不端杯?”

聽得李偉明開口,剛才還鬧哄哄的眾人,霎時安靜下來。

“非也,一來不餓,二來本官家貧,從未見過如此山珍海味,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聖人言,不敢忘。”我心平氣和道。

“不餓?”李偉明陰測測的道,“大人在城裡轉悠了大半天,竟然不餓,也是厲害。”

我料定私訪定然瞞不過他,就大方的承認:“為官一方,就要知一方輿情,否則成了瞎子、聾子,如何治理?不過,李縣丞,現有一緊要之事,據本官多日勘察,本縣旱情勢必要加劇,為早作打算,請助我赴城巡查城東官倉。”

城東地勢較高,當年官倉在此建立,最近旱情嚴重,災民如潮,不久之後,恐怕得開倉放糧賑災。

吃人肉、燒人骨、人油燈點——丁戊奇荒苦難記(五)

聽得我要查官倉,李偉明的臉色瞬間凝結成冰,目露兇光,廳中氣氛沉重起來,眾人大氣也不敢喘。

沉默良久,李偉明突然哈哈一笑:“大人既然要查官倉,卑職本該全力協助,可恨這身體不爭氣,本來我就要將官倉鑰匙給您,正好藉著今天拿給大人。”說罷,起身搖晃走進了內室,不大會拿出來鑰匙,以及厚厚一摞賬本,放到我跟前。

我起身拱手錶示謝意,隨即抓起鑰匙,抱起賬本準備回衙,但李偉明以地方戲為噱頭熱心挽留,其餘下屬皆來勸告,我也不想把事情辦得太過出格,看了幾個時辰,才脫身而走。

歸來時,只見月到中天灑下一片清輝,天地一片靜謐,我隨口唸道: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本欲翻看官倉賬本,無奈這一天太過疲乏,特別是與李偉明的一番周旋尤為耗神,草草看了兩頁,便睡去了。

翌日午時,我才看完厚厚的賬本,來往賬目無任何問題,完美的令人懷疑。匆匆用了午飯,我便趕往城東官倉。

如同賬本顯示的一樣,官倉儲糧沒有問題,除了個別陳糧外,其餘皆是新糧,看著負責錢糧的主簿趙丹心我自愧不已,儘管此人尖嘴猴腮,駝背弓腰曲腿,被人叫做“三彎主簿”,況且昨日席間又現種種醜態,那成想卻是一名能吏,有此吏,民幸也。看來我的識人功夫還是太差,犯了以貌取人的大忌。

官倉充盈,面對災民,我底氣十足。隨後幾日,我懸心關注災民情況,並再次拜訪了“養病”中的李偉明,商議後擬了章程,由我上書建議開倉放糧賑災。

多日等待,上峰終於回覆準,一字救活數萬人命。李偉明也“帶病”出山,他冷靜的建議,粥棚須設在城內,因為現今災情氾濫,強盜出沒,縣衙防守力量薄弱,賑災糧一旦遭搶,後果將不堪設想。而且要先放陳糧,再放新糧。

看來這李偉明確實有手段,句句在理,我便點頭答應。隨後,所有的賑災事務有條不紊的進行,在此過程中,李偉明對我倒也尊敬,而我也放下了對他的成見,倆人配合相得益彰。

但意外總在不經意間猝不及防的發生了,賑災三日後的一個夜晚,一場大火燒了糧倉,火光映紅了縣城半邊天,我失魂落魄的趕到現場時,一切都化為焦土,李偉明隨後也到了,他的臉色如喪考妣。

吃人肉、燒人骨、人油燈點——丁戊奇荒苦難記(五)

詢問半天才得知,一夥強盜假扮災民賺開城門,直奔官倉而去,搶得糧食後順勢從東門走脫,臨走前放了把火,燒了糧倉和粥棚。

這幫遭天殺的強盜,帶走糧食就可以了,為什麼還要火燒糧倉,置災民生命於不顧呢?

我失魂落魄的走到李明偉身邊,告訴他莫怕,一切後果由我承擔,要他繼續組織全城力量賑災。得到肯定答覆,我回縣衙,上書請罪。

我枯坐縣衙等著被縛,一連數天都沒消息,突然門房走領了一個災民進來,這災民一見到我就跪了下去,嚎啕喊救命,見我疑惑,便說道:“大人上了那李偉明的當,其實官倉除了那點陳糧,其餘早就被他倒賣一空。那李偉明見大人執著要查官倉,便立即通知城內各糧店關門備糧,運往官倉。街上糧店全是李偉明的親戚和爪牙所開,必然照做,到第二天巳時末才弄完,隨後大人便來巡查。”

聽到此處,我震驚不已,這賊子竟如此膽大包天,又暗罵自己見識短淺,懊悔當天被李偉明拖住看戲,厚著臉皮直接走掉,就不會給他留出時間從容佈置了。看來做官最簡單精要的“心黑臉皮厚”,我還遠未登堂入室。

這災民見我陷入深思,便住口不說,我示意繼續。

“那李偉明建議大人將粥棚設在城裡,更是狼子野心。周邊多數村落離城較遠,災民已無力走到城內領取,所以領取的人數有限,官倉陳糧發放速度自然較慢,李偉明利用大人無暇顧及官倉的機會,便讓趙丹心組織人力將運進官倉的存糧又搬了出去,見得新糧運盡,陳糧將完,指示一夥人扮作強盜火燒官倉,來個死無對證。官倉是大人從李偉明手裡要過去的,且核查無誤。此次官倉失火,大人定脫不得干係,這狠毒的一石三鳥之計,最終是要大人的命。”

我氣得渾身發抖,好你個李偉明,為斂財竟如此草菅人命,待本官參你。我怒氣衝衝提筆欲書,但想到自己前腳剛上書攬責,後腳又上書參人,實在說不過去,況且僅依一災民之言,又無真憑實據,如何參人?懸肘提筆良久,最終無奈丟置一旁,頹然癱坐在椅子上。

我心中不解,一個災民如何知道這其中環節,又為何進門喊救命。

這災民淚如雨下道,他並非災民,乃是官倉小吏,李偉明指示趙丹心事成之後分給他5擔糧食,本以為能夠度過難關,那成想燒了賑災糧,城中災民為活命已經不管不顧,他家被災民偶然得知有糧,院子就被圍了起來,不給糧食,每天就把餓死的人頭扔了進來,還揚言要破門搶糧。昨晚半夜化成災民翻牆偷跑出來,去找李偉明求救,那成想連門都未入就被趕了出來,一急之下,才來找我。

害人必害己,我看著咎由自取的小吏。不管是否有用,我讓他先寫了份供詞,簽字畫押。然後厲聲告訴他,要想活命,必須要拿出多半糧食,否則必定家破人亡。小吏想了想無奈點頭稱是,我帶了幾個衙役並與他一道出了門。

聽了小吏之言,儘管有所準備,覺得李偉明這幾日定會不管災民,但還是被眼前餓殍盈道,哀鴻遍野的慘狀驚呆了,此刻這座縣城就像一個逐漸合攏的墳墓,將會把我們所有人埋葬。

最後小吏分了4擔糧眾災民才散去,我解了他的圍,但我知道我的圍才剛開始。

上峰迴本到了,嚴斥責我疏忽大意,釀成大錯,最後寥寥數語要我戴罪立功,做好賑災。後來得知,知府大人本想立刻拿我下獄,但被個別對李偉明不滿的下屬勸告:就算拿了我,目前也無人可派去賑災,用人莫不如戴罪,況且我才剛到任兩個月,縣丞也一直臥病在床沒有交接,如何瞭解情況?知府大人捻斷數根莖後,才勉強點頭答應。事實上,平陽府內災情也頗為嚴重,知府大人知道其中利害。

沒有整死我,李偉明也很詫異,此時我也無所顧忌,找到“病人”李偉明,隱晦的點下他的陰謀詭計,又威脅帶撒潑耍賴,終於要得百擔糧食,重建了粥棚,勉強度日。

這點糧面對如潮災民實屬杯水車薪,我整日到一些大戶家告苦勸捐,剛開始還能得到一些,再後來就不願意出了,我決定抵賣縣衙,無人敢接,又去了大戶之家,推金山,倒玉柱,懇求再捐點,結果這些大戶反而帶著全家跪在我對面,我磕1個頭,他們反而還我10個。

給知府上書無數,終於要得百擔糧食,一路押運損耗掉六成,再往後,什麼都沒有了。

正當束手無策之際,突然來了個叫李提摩太的洋人傳教士,他帶來了救命的糧食,我大喜過望,飛奔迎了過去,李提摩太的要求很簡答,一邊放糧賑災,一邊傳教。

只要有糧食賑災,只要災民有飯吃,餓不死,管他傳什麼,我滿口答應。

那成想數日後,先是接到昔日同窗書信,痛斥我數典忘祖,竟然允許洋人救災,這洋人居心叵測,借賑災之名,意在收買人心,尤為可惡的是竟然收養孤兒,並強調小孩餓死尚是小事,為天主教誘去,則大不可,寧可食夷肉,不可食夷粟……,信很長,洋洋灑灑數千字,字字義憤填膺,唯不見一粒糧食,我置之不理。

接著又接到上峰命令,要我對李提摩太“婉為開導,設法勸阻”,讓他離開此地,不要再行賑災之事,並且口頭傳信:“華夷之防”乃是大義,賑濟災民不過小節。同樣不見一粒糧食,我再次上書索要糧食,說明一旦救災糧到位,立刻驅逐洋人傳教士。

全縣人都要餓死了,哪管什麼大義小節。

李偉明出手了,他被我詐取了糧食後,就一直未露面,這時他突然給知府大人上書,控告我接受洋人賄賂,出賣民族大義,以賑災為掩護,甘做洋人走狗,替洋人收買人心,教唆災民接受洋人賑濟,皈依洋教,不再做中國之民,其心可誅。並反咬我一口,說我勾結強盜,監守自盜,一把火燒了官倉。

知府大人平日裡辦事拖沓,但這次卻是雷厲風行,直接批示四字:就地正法,並直接提拔李偉明為縣令,以特殊時期行特殊之事,堵了悠悠之口。

“好了,你的事情已說完,後人也知曉了你的冤情,該上路了。”黑暗中突然傳來了一陣尖利昂揚的聲音,飄飄渺渺令人無從辨別聲音來源。

見得這縣令身旁兀然出現兩個高大身影,從著裝打扮上看估計是民間所說的黑白無常。原來這閻王殿並非完全學得人間的世故,這百年的孤魂野鬼還勞閻王爺惦記著呢。

這縣令對我拱了拱手,跟隨著陰差遠去,不過那尖利昂揚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書痴自謂不痴,徒誤卿卿性命,本就一書生,奈何要入官場的泥淖?整日恪守聖人言,怎就忘記聖人言的‘獨善其身’呢?”

“有些事情終究是有人去做的,就好比飛蛾撲火……”那縣令雄厚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聞者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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