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文创”的误区|骆新说

现今“文创”的误区|骆新说

2012年,伦敦奥运会开幕前,英国驻沪总领事在一次小型的私宴上,仅仅用三句话,就介绍了英国。

他说:“我们是一个拥有悠久市场经济传统的国家,在英国既强调规则与法治,又高度强调人的自由;我们的诺贝尔奖获得者人数位居世界第二;英国,特别是伦敦,至今依然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时尚文化创意中心。

这种简约、但又带有鲜明价值观的介绍,确实直指人心,令在场的我感喟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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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中国也逐渐开始流行“文创热”,国务院的《指导意见》中也罗列了几十个可以被列入文创产业领域的大项,除了我们熟悉的工业和建筑设计、互联网、出版、影视、旅游等项目,甚至连农产品、汽车、高铁、大飞机都被囊括其中,因为,这里面也包含“设计”……随后就是全国各地纷纷搞出文创产业园,生生就把本属“无形”领域的文创工作,搞成了一个又一个具有“实体性”的房地产项目。

什么是真正好的文创?

在中国,“文创是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到了2016年的夏天,我在英国伦敦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访学,终于有机会一睹“文创中心”的风釆——毕竟国内电视流行十数年的“购买节目模式”,有半数以上都源自英国。但我也惊讶地发现,英国人并没有成天口口声声地大讲文创,伦敦也没有像北京、上海这样,四处大搞文创产业园。

不过,伦敦的文创精神确实像空气一样弥漫在生活中,比如最著名的泰特博物馆,就是在原来伦敦发电厂的旧址上改建的,关键是,人家不仅据此发展出一大片极具文创色彩的商业社区,还不断地将博物馆内的展品,通过艺术表现的方式变身为城市景观。

比方将著名的国家美术馆(The National Gallery)中收藏的绘画,缩放为大小尺幅不同的喷绘作品,悬挂在楼宇和街巷中,美其名曰“城市艺术公益计划”,让居民在城市漫步时,就能感受到浓郁的艺术氛围。

另外,包括伦敦在内的英国许多城市,户外都有许多木质或铁质公共座椅,市政当局鼓励人们认捐,捐助期限,从几年到十几年不等,捐助者可以在上面刻下要说的话。

我在苏格兰的一座小山上,就发现我小憩的长椅,就是一对已故老夫妻的子女所捐,上面有一段文字,其中说:“他们在世时,俩人经常坐在这张椅子上,也就是坐在这里眺望远方。爸爸妈妈,我们想你。”看得我热泪盈眶。回到国内之后,我经常扪心自问:什么是真正好的文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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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生活就是!让人从熟悉的生活中,发现不一样的美,难道这种态度不正属于文创吗?

当然,一个类似“文创”的概念,如果大到可以涵盖一切,这本身既不科学,也丧失了概念的意义。

不妨把“文创”的范畴

再缩小一点

我发现,近些年来,互联网平台的获客成本越来越高,商业模式从线上走向线下,又渐成风气。但凡搞个线下实体,不提文创,简直都不好意思,但这容易导致各种流弊,正所谓“大风起兮泥沙俱下”,猪有没有被这股文创之风吹得飞起来?我不知道,但薅“文创”这只肥羊的“羊毛党”一定不会少。

不过,文创这些年之所以热,还是跟这个时代的社会主要矛盾有关,官方话语是“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而民间话语,则一句话便可点破:“消费升级”。

文创,是大众审美观念的水位线,如果文创产业繁荣,说明民众对审美的诉求越来越强烈。

此文愿意把“文创”的概念缩小一点,关注一下各类“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发展为“文化创产品”的一些案例。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品类非常庞杂,包括“空间、音乐、戏剧、民俗、实践性知识、手工技艺”等等。应该说,中文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直接译自“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的联合国所确定的标准英文名。

但我认为,在中文的语境当中,不仅难于记忆,而且“遗产”二字本身也有暗喻“过时”之嫌。不能不说,日本人特别擅长于此——对传统的工艺或文化标志,不仅设计者要经过对时代的理解再做改良、使其更符合当代气质和应用场景,甚至连名字都不带“遗产”这样的过去时态,而是称之为“人间国宝”。

比如,我在日本,就见过一个令我内心震撼的“异形便笺纸”——当你将这盒便笺一张一张撕掉之后,其残余部分竟然显示出的是一座立体且雕刻极为细腻的京都金阁寺;另一个例子,就是东京一个由隈研吾设计的极具当代流行风格的商场中,它的地下一层竟嵌入了一个“能乐剧场”——经营者认为,越“现代”的商场,越要有令年轻消费群体有陌生感的元素,古老的能乐正是这样一个绝佳选择,有趣的是,能乐剧场的设置,非常受年轻人喜欢,每天的演出场次都供不应求,而且还为商场增加了客人的停留时间,也提高了销售坪效。

现今“文创”的误区|骆新说

“文创”在当下中国所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急功近利,由于大量资本的过度介入,许多有着良好基础的内容,已经被“玩儿坏了”。

例如当代艺术陶瓷,十几年前,由于诸多手艺人纷纷被评为各级大师和传承人,景德镇、龙泉等地便被游资追捧,大量作品一夜之间水涨船高。必须承认,许多匠人原本并未受过完整的艺术教育,只是在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若在制作“实用品”的领域上精修深研,亦必有成就。

然而在资本的驱使下,在“艺术陶瓷家”的封号之下,这些大师们便纷纷拿起画笔,用各种青花、釉上彩、釉下彩、古彩、粉彩、新彩、高温釉等色料,在各种造型的陶瓷材料上施展“画技”。

资本逐利,疯炒哄抬价格,十年前,大师陶瓷作品的成交价超过一线艺术家是常事儿,市场的供需双方都失去了理性。快速出品、粗制滥造、流水线作业,严重透支了市场的预期和信任度,导致艺术陶瓷市场,至今已沉寂了五六年,目前依然没有复苏的迹象。

再例如织绣市场。中国号称是纺织大国,丝绸之路的发源地,然而,顶级的丝绸纺织品,却并不在中国国内生产。爱马仕的丝巾,在中国只是优选蚕丝原料,纺织和印染都在法国里昂工厂完成。爱马仕皮包使用的“手缝蜡线”,英文的名称就叫“中国人的线”,是从中国传入的苎麻蜡线工艺,但爱马仕并没有选择中国作为手工缝制皮包的生产国。

也许有人会反问:苏州镇湖绣品街不是做起来了吗?对此,我只能够说,作为一个产业项目它也许是成功的,但是,它对刺绣文化的发展能否加分?在当下消费升级的趋势下,市场上能够出现一个以织绣技艺为核心能力的品牌吗?这都是我们需要反思的问题。

这些都说明了什么?中国传统手艺为何没能够和顶级品牌结合?是手艺人的固步自封,让手艺的传播和传承失去了很多的机会?还是其他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有一个例子,可以剖析一下,还是和爱马仕有关。

爱马仕孵化了一个中国品牌——「上下」,该品牌由设计师蒋琼耳与爱马仕集团携手创立于2009 年。“如其在上,如其在下。”「上下」的名字简单而意义深远,涵盖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人与自然… … 在看似对立的两极诠释均衡之美。

「上下」相信“时间”与“情感”之于物的意义;上下的每一件产品,背后至少有一门中国的非遗手工技艺作技术支持,启用的设计师都来自中国本土,而且,上海的“上下旗舰店”就开在“爱马仕之家”隔壁,充分提升了「上下」这个的品牌的知名度。「上下」品牌可以说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它在诞生的第一天就天然具有了品牌高度,爱马仕作为顶级奢侈品品牌,深谙手工艺和品牌的结合之道,因为孵化一个优秀的品牌,需要足够的耐心,需要时间的背书;「上下」虽然已经创立了9 年,必须承认,它的盈利情况并不乐观……但在爱马仕这个百年品牌面前,它依然是个孩童。

无论未来「上下」的市场前景如何,这些年以来,「上下」毕竟在不断与国内的优秀匠人合作,试图探索中国传统手艺的商业化和品牌之路,有很多匠人和传承人皆以进入「上下」的供应链为荣。

优秀的民间手工艺者,擅长的正是生产实用性的私人物品,若是在传统的技艺上深挖,同时和设计师、品牌,特别是与当下的审美、应用场景相结合,创造出属于这个时代的作品、创立属于自己的品牌,并不是不可能的。

现今“文创”的误区|骆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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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创”若兴,必开民智

从历史上来看,中国的“工”和“艺”一直密不可分,一位文人,往往也是一位“生活艺术家”。纵观历史,宋代的审美无疑超越了那个时代,直到当下也难以企及,以宋代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为例,作者的自序追述了当年的繁胜:

“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秀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文中描述的美好生活,让今人叹为观止,皆因为宋徽宗的艺术成就,远远超越了一位帝王该有的素养,他亲自撰写的《大观茶论》见地精深,大众审美的普及程度极高,艺术的生活方式自上而下、潜移默化地融入到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在北宋开封街头,哪怕是深夜提着茶瓶的“卖茶人”,其茶瓶的保温功能和审美都是兼具的,那时保温瓶的应用已经相当普及。街头饭馆酒肆皆用精美银器作为外卖食具,并不担心会被人恶意侵占,当时民众的文明程度可见一斑。

到了明代,文人对艺术生活的追求是那个时代的生活风尚,才子文徵明可以为了一张椅子上的工艺和木匠展开探讨,明代的家具得以冠绝天下,和明代的士大夫精英文化息息相关。

直至清朝,督窑官唐英在景德镇和窑工同吃同住同劳动,为雍正和乾隆烧制了精美绝伦的官窑器,世称“唐窑”,清朝统治者把审美的权力牢牢掌控在皇家范畴,士大夫阶层的审美江河日下,民间的审美情趣也日趋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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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我们发现,审美也是一种权力,自宋代以降,审美的权力从民间逐渐收缩到皇家,若无审美,民智难开,清政府对审美的“专有权”导致民艺的萎缩和平庸,匠人匠心的传承也就日渐式微,很多传承就此断绝,能够传承至今的,更多的是日用品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那些手艺活儿了。

那么,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一下这个时代的文创现状吧。当下各种光怪陆离的网红店、打着“文创”旗帜的各类文化平台纷纷出笼,然而我们往往还没有在期待的激动中缓过来,就发现这些网红店纷纷关张,所谓“文化平台”却是个金融庞氏骗局,正如《桃花扇》里的唱词:“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可见,在当下怀着诚挚的、对文化的敬意,以死磕的精神去做文化的,实在是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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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于上海的天物空间”骆新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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