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我之为我,只在异人处,我是绍兴希腊人

木心:我之为我,只在异人处,我是绍兴希腊人

木心:我之为我,只在异人处,我是绍兴希腊人

逆光,隔着香烟的氤氲,被那双眼睛攫住。不见枯槁浑浊,黑白分明,清清爽爽,黑色部分如黑丝绒般。他说,用以衡人审世写小说的,一只是辩士的眼,另一只是情郎的眼。

木心,那个戴礼帽、执洋伞、坐在大雪初霁纽约中央公园长椅上的目光炯炯的男子,2006年9月回到故乡,鬓发已白,面容消瘦,不断小声地说着俏皮话:“有人看了照片讲,恨不得把那顶帽子摘下来。我说我帽子都不能戴的啊?在西方,冬天叫人家光头啊?”口语的木心是家常的,吴侬软语略带阴性的,有一股骨子里透出来的好玩。那江南口音和老派的英文发音一样,没有改。

木心:我之为我,只在异人处,我是绍兴希腊人

我的祖先在绍兴,我的精神传统在古希腊

“我的童年,还可以听到千年相传的柝声。”

30年代,浙江桐乡乌镇东栅财神湾。孙家雕梁画栋的老宅,紧挨着孔家花园(注:茅盾夫人孔德沚的娘家)。清末的举人穿过两进厅堂,穿过佣人们的宿舍,面对私塾里一班小孩子。主人家的小少爷大名唤作孙璞,乡邻有叫他仰中的,有叫他牧心的。

那时候的科举状元后来多半读了大学,当了教授,中西兼修,学问深不可测。少年时读到《诗经》,孙璞惊艳,继而欢喜:“这就是我要的文体。”他有一位东吴大学的先生教英语,因为一口流利英语惹来杀身之祸,某年冬天毙于日本人枪下,孙璞大哭一场:“把我的英文也枪毙掉了。”

浙江大学中国文学教授夏承焘先生曾与他是忘年交,来信启首是:“木心仁兄大人阁下”;木心回信,则称承焘先生“夏丈”。家人替他选定了志业,要么做法官,要么做医生。他却喜欢收来各种彩色纸头,一看半天;他还喜欢逃学、看戏,看终场时值台男子潇洒地甩出条木牌,“明日请早”。那双眼睛挑来拣去,只为色彩只为美,着迷。

多年以后他说:“人们已经不知道上世纪20、30年代,中国南方的富贵之家几乎全盘西化过。”逢年过节,才穿上考究的长袍马褂。饮食西化,喝茶之外还留心饮用白开水。生了病吃西药。他小时候吃过很多种鱼肝油。

他的阅读穿梭于东方和西方,古代和现代。“十四五岁就知道瓦格纳跟尼采的那场争论。‘文革’之前就看卡夫卡。”

美国一些读者说,木心的作品里仿佛总有一个深蓝的背景,非常神秘,让他们想到达•芬奇。9月末的这个黄昏,木心在乌镇的客栈里说:“人有两套传统,一套精神,一套肉体。我的祖先在绍兴,我能讲一口绍兴话。我的精神传统在古希腊,在意大利,在达•芬奇。所以我说我是绍兴希腊人。”

真的到了欧洲,他说,我是来Check(检验)一下的,验一验跟童年少年的阅读是否吻合。Check的结果是:“在巴黎,巴黎失去了巴黎;在汉堡,汉堡失去了汉堡。”世界文化的大船正在下沉。

从《哥伦比亚的倒影》开始,大陆识字界被木心的文字惊艳了一下。陈丹青的力荐和网上的不以为然引来文字纷争,谁也说服不了谁。倒是木心一句话交待了自己的来路:“我的底子,小时候就打好了。”

木心:我之为我,只在异人处,我是绍兴希腊人

木心:我之为我,只在异人处,我是绍兴希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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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不死殉道

乌镇狭长小街,饭店隔壁是棺材店,棺材店隔壁是理发店,理发店隔壁是裁缝店;小街午后湿答答的,有点色情,有点宿命。少年木心爱穿制服,讨厌雕花的窗棂,于是走出窄街住到杭州梅花碑,常对西湖杨柳,后来又去上海,细细品味亭子间里民间社会那一派天真热闹。

20岁刚出头,他参与学生运动,还曾是领导者,结果被当时的上海市长吴国桢亲自下令开除学籍,又被国民党通缉,于是走避台湾。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前,回到大陆。

他是上海工艺美术制品厂的设计师,喜欢画画,热衷写作。从14岁起创作的100多个短篇和8个中篇集成厚厚20本,直到1970年被抄没。因言论获罪,他被关进废弃的、漏雨积水的防空洞。半年后转移到监牢时,关他的人想,该是爬着出来了吧。可他坐着。他从写交待材料的纸里克扣下66张白纸,正反两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写散文,还作曲,藏在棉袄夹层里。墨水快要用光了掺点水进去,“不慎”打翻。看守凶巴巴又装一满瓶来:“老老实实写,不深刻休想过关!”

劳动改造12年。人家都平反了,他迟迟没有。后来才知道,有人担心:“他平反了,谁来扫厕所呢?”平反那天,他还在扫地倒垃圾,食堂师傅冲他嚷:“哎,叫你装纱窗装纱窗到现在还不来装!”他问:“个么,到底要装几扇?”“十扇!明天来装!”“噢,十扇。”这时有人告知大师傅:“明天人家就要到设计院做总设计师了呢!”第二天,他坐飞机去人民大会堂,负责修缮工作,因为他曾经参与50年代北京十大建筑的室内设计。这种戏剧人生,他讲起来笑嘻嘻的。

“我不喜欢哭哭啼啼,小女儿一样,要么就天地之间放声大哭,要么就闷声不响。就怕吃一点苦啊,讲不完地讲。而且聪明的读者能够读懂,我如此克制悲伤,我有多悲伤。历史在向前进,个人的悲喜祸福都化掉了。我对自己有一个约束:从前有信仰的人最后以死殉道,我以‘不死’殉道。‘文革’期间,多少人自杀,一死了之,这是容易的,而活下去苦啊,我选难的。可以向死的机会很多,我都挺过来了。监狱里面,饭吃不下,硬塞也要活下去。小时候,家里几代传下来的,是一种精致的生活,后来那么苦,可是你看曹雪芹笔下的史湘云,后来要饭了,贾宝玉,敲更了。真正的贵族是不怕苦不怕累的,一个意大利作家写过,贵族到没落的时候愈发显得贵。”“您是悲观主义者吗?”

“其实悲观主义是看透了,但保持清醒、勇往向前。释迦牟尼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可是他的大雄宝殿题了四个字——‘勇猛精进’。悲观主义止步,继而起舞,这就是悲剧精神。”

木心:我之为我,只在异人处,我是绍兴希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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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手写1万字

平了反,20本作品却要不回来了,说是烧掉了。木心灰了心,决意从此只画不写。1982年自费留学到了纽约,55岁,没有亲戚朋友。朋友说,到纽约的华人里他胆子算大的。

他也有房租无着的日子,听到街头冰淇淋售卖车的叮咚音乐,一样泛起忧伤,当然,还要为居留身份烦恼。

1984年,一对法籍台湾夫妇,男的是画家,女的是音乐家,都兼批评家,惊叹于他的睿智与谈吐,力劝他写作。“那时我的画已经被收藏家买了,生活比较稳定。有一次他们专程拜访,说,今天来,就是请你答应,你还得写作,专心写作,我们帮你推介。不答应不走。我答应了。送走他们,我上楼,摊开纸就开始写,然后寄给他们,介绍到台湾。”第一篇文章《大西洋赌城之夜》一行标题斜斜占了一整版,洪范、圆神、远流、元尊文化等出版社一气出了他12本书,台湾读者也像今天大陆读者一样,纷纷动问:“木心是谁?”

精致华美的文字后面,是每天8000-10000字的工作量,全部手写。有次为赶一篇稿,他买好牛奶面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四天,稿子寄出,发现衬衫上一层白乎乎的小东西,原来虱子前来造访4天没有洗澡的人。

《上海赋》大家似乎看懂了。“有一阵到处都在怀上海的旧,但不是电影里那样,一副馄饨担,一部黄包车就是上海了。我看那些老洋房、大都市、车水马龙,那种浩荡温情,好像君临万物,心怀慈悲,又嘲笑又喜欢。就这一念,我开始写《上海赋》,好比一个悲剧演员在演小丑。”木心说,《上海赋》里的旗袍面料全凭儿时记忆,没有资料可查。据说给绸布店经理看到,吩咐手下:“记下来记下来,我们的料子还不够,照这个进货。”

他的画作,那些被画家陈丹青“第一眼看到就认了”的中国山水,在策展人Alexandra Munroe和巫鸿的推动下于2001年在纽约展出,随后在全美作博物馆级巡展,33幅画作已被各大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在纽约呆过十多年的画家李斌知道其中的含义:“对于一个华人画家来说,差不多已经到顶了。”

自己留下的作品,打包在54件海运行李中,正在海上漂,不久将出现在乌镇故居的新宅里。

从前有科举,有文人雅士的传统,后来都没有了

上世纪80年代末,木心在纽约华人圈子里开了4年的世界文学史课,课后在中央公园散步谈笑,一位学生说,“先生一路看过去,能不能即兴写俳句?”

话音才落,有位女子走来——“她围着黎明的围巾,牵了条黑夜的狗。” 一辆旅游大巴开过,车身上涂料是红色与银色,好像救火车——“这个旅游团多仁慈,一边旅游一边救火。”

  两个男人——“靠在公园的石栏杆上,毫无作为地容光焕发。”…… “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捕捉生活中的这种瞬间?”

“长期的训练,像中国武功。我喜欢那个传说中用筷子夹苍蝇的高手。”

从杭州高级中学开始,木心算算自己教过5代学生。后来都是朋友。“古人说天地君亲师,没有把朋友列进去,其实我始终觉得这世上朋友最要紧。就像西方的星相图,本来只是几颗星星,独自放亮,星与星之间有了友情,就划一条线,然后就连成了水瓶座、双鱼座。我们年纪大的人交朋友有点从前金兰结义的意思,好像有契约的。”

李斌说:“我现在讲给人家听都不相信,到纽约去的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哪里可能坚持4年?哎,真是怪了,那时候,每两周4小时这堂课,好像雷打不动一定要上的。”陈丹青手快,5大本笔记记得最全。

从另一方面看,这并不值得庆幸——查建英、刘索拉在《八十年代访谈录》中说出了那代人刚出国门,频频“如遭雷击”的原因:大部分人猛然发现这一代除了经历胃的饥渴,更面临断层一代的文化饥渴。

“现在书店里书那么多,是文化昌明的表现吗?不,正是断的表现。大家不知道找什么书看。‘五四’时期,书店里,鲁迅、巴金,一格一格,清清楚楚。有人劝我开书院,我想不行。文化断层无法弥补。中国文艺复兴,我是不大抱希望的。

“从前有科举,有文人雅士的传统,后来都没有了。从前家里有人写错别字,那是奇耻大辱,现在马路上一走,三步一错,五步一错。一家店招写:欧化西餐,也算讲到底了。杭州街上有卖‘桂花糖牛(藕)’,一开始我想,牛肉跟糖桂花一起烧是什么味道呢?后来问他是不是宁波人,说是的。而且那些广告,天哪,那样写的。我看一个药品广告,看了半天没有弄明白,人家等你救命哎。

“从前社交客气而润滑,现在不讲客气了。有人请我吃饭,从开头讲自己,到最后第二句还在讲自己,把客人扔在一边,末了想起来,啊,今天见到你很高兴。我跟介绍的朋友讲,哎,你这个朋友怎么只管谈自己,我连发言余地都没有的?朋友说,现在要找不谈自己的人是没有的。呵呵,倒是我错了。”

“讲话不好玩了,俏皮话也听不来了。这些,使人感到寂寞。”

木心:我之为我,只在异人处,我是绍兴希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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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已经忘记了“灵魂”这个词

某天,看到某报说,“木心先生回国的机票放在抽屉里,时常拉开来看一下。”木心说,“哪里是我,这神态是小姑娘哎。”记者的笔让他有点吃不消,而他对文字对访谈的要求是很高的:“要像《鱼丽之宴》那样,像诗一样。”从此,只接受书面采访。

木心:我之为我,只在异人处,我是绍兴希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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