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捷——無法執行

龍捷——無法執行

無法執行

圖/邱悅然

卡恩趴在草叢中,透過狙擊槍的瞄準鏡,定定地注視著一幢房子的出口。他在守候一個黑衣人。卡恩這樣一動不動地趴著,已經有好幾個小時了,精神依舊是高度集中——對於一個狙擊手而言,任何微小的疏忽都是致命的。事實上,卡恩只是一個一次性的狙擊手——從他被製造出來的那天起,腦子裡就只輸入了兩條指令:殺死目標,然後自殺。

製造卡恩的,是一個名為“黑劍”的神秘組織。“黑劍”的名聲,在熱衷於幹見不得陽光的勾當的人的圈子裡,十分響亮。這是因為它的主要業務——暗殺的口碑極好。“黑劍”的暗殺買賣,開價相當高,但是一直信息通暢生意繁忙,因為“黑劍”的殺手們,可以說簡直是完美的殺手,卡恩就是其中的一員。像卡恩這樣的“人”,是“黑劍”不惜血本製造出來的,重金之下必出高手,這些完美的殺手出手必中,完成任務之後就自動人間蒸發,不留蛛絲馬跡,所以客戶都對“黑劍”極為滿意。

像卡恩這樣的類人,是在人的活體基礎上,加以完美的機械合成改造而成。用於改造的那些可憐的本體,是“黑劍”的爪牙從世界各地蒐集來的——準確地說是脅持或綁架。“黑劍”先抹去他們本身的記憶,然後植入當前最先進的特工技術,外加上面提到的兩條終極指令。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多餘信息——“黑劍”的技術人員一致認為:一個完美的殺手,不需要了解任何任務以外的東西。

誠然如其所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卡恩苦苦守候的黑衣人總算出現了!那人一邊看著報紙,一邊緩緩地下樓。卡恩神經繃得緊緊的,隨時準備扣下扳機!此刻天色很暗,四周也沒有其他人,真是一個絕妙的機會!黑衣人的身體已經完全暴露在卡恩眼前了!卡恩食指開始微微發力……

突然,從街道的拐角衝出來一輛灰黑色大卡車,速度極快。卡恩還來不及反應,黑衣人已經“嘭”地一聲被撞飛了——頭部著地,腦漿迸裂。那卡車速度不減,一溜煙地開跑了。轉瞬消失在路的盡頭。不過卡恩已經看清了車牌號碼:DE380092。

看著瞄準鏡裡的死人,有那麼一會兒,如同電腦死機一般,卡恩不知所措了!接下來他好像應該是自殺,不過神經中樞並沒有發出這樣的指令。卡恩腦子裡的任務指令是嚴格按照程序語言的規則寫入的,一條執行完畢,才能執行下一條。要完成第一條指令,必須滿足三個指標:卡恩主動去殺,殺的對象是黑衣人,黑衣人的結果是死。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只能說達到了第三個指標。從邏輯上講,卡恩完全有理由不執行第二條指令——自殺。不過,卡恩思維體系裡畢竟人的成分居多,具有高度的容錯性。所以,自殺恐怕是必然的——有條件得做,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得做!

卡恩一邊熟練地拆卸著狙擊槍,一邊思考著。不管接下來的行動怎樣,有一點可以肯定:完成任務之前,務必先保全自己。也就是說,在他殺死自己之前,絕對不能讓別人先殺了他!卡恩小心翼翼地將拆散的狙擊槍放進揹包和工作服的口袋裡,朝市中心走去。人多的地方,通常都是很安全的!

卡恩無論相貌還是裝束,都絕對不是那種引人注目的人。出於安全的考慮,卡恩先漫無目的地在市中心逛了足足有四個小時,以甩掉一切可能的盯梢者。夜半時分,他在一家旅館門前停下腳步。卡恩打量了一下:門楣上倒是掛著一個招牌,不過字跡已經殘缺不全;暗紅色牆壁看上去還算乾淨,但是佈滿歲月留下的凹坑;進門處的木製扶手也只剩一邊……不錯!要是想找個地方住下來的話,這兒倒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進門以後,卡恩來到接待處。陳設相當簡陋,只有一張條形不鏽鋼櫃檯,櫃檯上放著一部電腦,電腦顯示屏前坐著一個面無表情的中年人,身穿一件說不出是什麼顏色的僕役制服。看那個頭,矮矮胖胖的。卡恩不禁有些緊張。他那殺手獨有的感覺判斷,這個傢伙如果是個敵人,以他這樣的外形,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卡恩暗暗在心裡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萬一胖子有什麼不對勁,就立刻先發制人殺死他,然後逃走。至於從哪個角度襲擊,比較容易得手,卡恩已經計算得一清二楚。現在正是午夜,逃跑應該不算什麼難事。

還好,現實遠不及想像中的那麼嚴峻。儘管卡恩自己著實捏了把冷汗,可真實的進程確實都只是事務性的。卡恩遞過去身份卡和信用卡,胖子接過去,刷完卡,遞過來鑰匙,連話也沒有說一句。卡恩接過鑰匙,胖子左手食指衝卡恩身後指了指,卡恩扭頭看見一個黑乎乎的樓梯口。轉過頭來再看那胖子,已經恢復到卡恩剛進來時的樣子——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卡恩低頭看了看鑰匙扣上掛著的小牌——205室。

進房以後,卡恩並不開燈。摸索著找到洗手間,進去洗了把臉。然後倒在床上躺了會兒。緊接著就開始認真思考未來的計劃了。基本上,卡恩是一個很講究效率的人,他可不願意浪費哪怕一分鐘。

想要再和“黑劍”取得聯繫是不可能的——卡恩本來就只是一次性的。如果不是因為那場意外,卡恩現在已經是荒郊的一具無名屍了。向來自負的“黑劍”可不認為給一具屍體設置聯繫方式有什麼意義。所以,卡恩恐怕不得不自己拿主意了。老實說,這一切已經大大超出了卡恩的能力範圍。他腦子裡關於殺人的東西倒確實不少。可要讓他自己去制訂一個什麼計劃,尤其是任務指令以外的,那就真的是強人所難了。但不管怎樣,這恐怕是他目前惟一能做的了。

已是黃昏時分,落日的餘暉灑滿了整個病房。一名白衣護士戴著口罩,熟練地拔去老人鼻孔裡的氧氣管,宣告一條生命的逝去——又一次命運的謀殺!隨後,早已等候在門外的親友魚貫而入,步履沉重而整齊。雖然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相同的悲慼,但真正為老人的死而感到悲哀的,恐怕只有一直守候在旁的森野一人而已。

森野簡直不敢相信——今井誠竟然會這樣死去!真是豈有此理!要知道,他在醫院附近辛辛苦苦地等待了近一個星期,好不容易才等到這麼一個機會啊!今井竟然在他眼前這麼不聲不響地病死了!這可怎麼是好啊?

森野把眼睛從瞄準鏡上移開,心裡煩惱不已。定了定神,開始拆卸好不容易才在天台欄杆上架設好的狙擊槍。拆下來的部件隨手放進了公文包的夾層裡。片刻之後,森野站直身子,整了整衣服,然後用力地搓了搓手。那樣的話,恐怕得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才好呢!

此刻大樓的頂層空無一人,只有陣陣夜風挾著寒意拂過。森野拎起公文包走向電梯口。

事實上,卡恩是那種極度理性的人。所謂極度理性,也就是說,即便是他思維體系裡僅存的感性部分,也必須是那種理性的感性!所以,你要是認為卡恩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不明就裡地要去殺某個人,那你可真的是低估了卡恩的智商。而且簡直就是在侮辱卡恩的理性!卡恩無論做什麼事,都會有他自己必然的解釋。

當然,殺人是不對的。這個想必連愚笨如狗熊者都是知道的。現在的問題是,不殺死目標,卡恩自己將深陷於某種困境。目標如果能稍微體諒一下卡恩,想必會很樂意讓卡恩殺死;萬一那個感覺遲鈍的傢伙不願意體諒卡恩,那麼卡恩自然也就無須為一個根本不關心自己的人而猶豫什麼了。所以,儘管卡恩不知道目標究竟是在怎麼想,結果卻是一定的:卡恩可以理直氣壯地幹掉他!

邏輯本身是沒有什麼過錯的。羅素多年前就已指出,錯的是那些構成邏輯基礎的公設。可既然稱之為“公設”,那自然就是毋庸置疑的了。所以問題的關鍵在於:真正有待探討的東西,人們已經按照自己的習慣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同時卻還要擺出一副客觀而理性的姿態,就一些無關痛癢的細節喋喋不休。所謂“邏輯”的功能,僅止於此。這一點,就算有遠見如羅素者,也是沒有辦法的!那就更遑論卡恩了。所以卡恩還是本著邏輯的準則,考慮再三。他發現,不管下一步行動將怎樣進行,總免不了要和其他人產生錯綜複雜的聯繫。那樣的話,對人類社會有一個充分的瞭解,恐怕是必須的。而且,除非積累了足夠的知識,否則,一切行動都勢必舉步維艱。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卡恩不禁有些愕然:除了殺人,自己竟然一無所知呢!感嘆之餘,卡恩覺得目前最緊要的任務,應該是積累知識。而獲得知識的最佳途徑,想必是閱讀。那麼,就到最近的圖書館去吧!

這家圖書館卡恩昨晚閒逛的時候就留意過。這是一座國立圖書館,建得相當氣派,從這裡經過的人很難不留下印象。進去以後,卡恩實在是有些不知所措。畢竟,這樣的地方以前可從來沒有來過。

“可以……請教您一下嗎?”卡恩雙手扶著接待處的櫃檯,問坐在櫃檯後面的女士——說是女孩也許更恰當。

女孩正專心致志地讀著什麼。聽到問話,抬起頭來,臉上掛著職業化的笑容:“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嗎?”

“呃……”卡恩頗有些尷尬地抓了抓頭——直接與人交流這還是第一次!“我……想讀點書。”

“是嗎?”女孩依舊笑容可掬,“基本上,到我們這裡來的每個人,都是為了要讀點什麼的。您想閱讀哪方面的內容呢?我們這裡是國立綜合性圖書館,肯定會有您想要的。”

“呃……我……不知道我自己想讀什麼。”卡恩忍不住又撓了撓頭。

“那麼您是想通過閱讀了解些什麼呢,還是僅僅想通過閱讀消磨時間?”

“……應該是瞭解些什麼吧……事實上,我想了解整個社會!”

“這可是個相當大的課題呢!”女孩有些訝異,“您有什麼側重點嗎?”

“沒有……社會的全部我都要了解!”

“那可不好辦啊……也許我不該問,但您為什麼要了解社會的全部呢?”

“因為……我對整個人類社會,根本一無所知啊!”卡恩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不過他的答案倒也不算說謊。

“為什麼要在社會前加上‘人類’這樣的定語啊?好像您是外星人一樣呢。”

“從某種意義上,這麼說……其實也未嘗不可。”

女孩有些忍俊不禁了,“噗嗤”一笑。

“是嗎?那我建議您從歷史讀起吧!從那裡您可以瞭解人類這種生物的全部!英國學者湯因比曾說過,現在的一切,都不過是在重複著以前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而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就是歷史了!”

“湯因比?老實說……我不認識。不過既然您這麼建議,那我就從歷史開始讀起好了!”

“呵呵……”女孩忍不住又笑了,“老實說……湯因比我也不認識……你這人,說話還真有意思呢。”

“那麼……我可以進去了嗎?”卡恩誠惶誠恐。

“嗯,在這裡刷一下身份卡就可以了。進去以後在第一個分岔口往左拐,走到盡頭就是歷史部了!”

“……多有打攪,深感歉意!”

“都是份內的事,哪裡談得上打攪……祝您閱讀愉快啊!”

“萬分感謝!”

說到安頓,森野還真有個現成的去處。而且現在正是半夜,靜岡應該在家吧!森野敲了敲門。

門裡傳出一句話來:“黑夜密不透風。”

森野趕緊回應:“惟有利劍將其劃破。”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暗紅色的光芒裡,可以看見一個人衣著整齊地坐在沙發上。

“看來,今天你又沒有找到機會下手?”

“唉,這下可麻煩了!”森野放下公文包,解開西服釦子,“……不好辦啊!”

“還有什麼能讓我們森野君煩惱啊?”

“森野我遇到了和靜岡君你同樣的麻煩啊!”森野似乎燥熱不堪,鬆開領帶,連襯衣的領口釦子也解開,“我的目標今井,今天在醫院裡病死了……可真是個不近人情的傢伙啊!”

“這不是很好?你也和我一樣,可以享有自由之身了啊!”靜岡欠了欠身子,說道。

“……事情不是這樣的!當然,對於靜岡君你,森野我一向是敬佩無比的!可森野我無論如何……也還是希望能儘早完成任務啊!”

“那你幹嗎來找我?”

森野用力搓了搓手,頗有些艱難地說道:“老實說,森野我一向都不怎麼聰明。上一次如果不是承蒙靜岡君慷慨相助,森野我恐怕早已經死了——沒有完成任務就死了,埋在地裡想必也不會開心。所以……森野我始終感激靜岡君你,而且也必須完成任務。剩下的……就只有拜託靜岡君盡力相助了!”說完,他好像剛跑完一萬米一般長出了一口氣。

“可我為什麼要幫你呢?”靜岡偏著頭,看著森野。語氣裡依舊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這個……現在森野我可以依靠的,全世界上只有靜岡君你了!如果你也拋棄我的話……我就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啊!所以……無論如何,請一定關照!”

“我不覺得我有什麼地方可以關照你的。”

“事實上,靜岡君如果能讓森野我住下來,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只是這樣?”

“對!如果能與靜岡君你住在一起,森野我將感到萬分榮幸!”

“那麼,”靜岡突然來了興趣,“你已經想好怎麼做了?在目標意外病死的情況下?”

“噢,沒有!事實上,連一點頭緒都沒有!不過,辦法總會有的,我堅信這一點!請靜岡君也務必相信!”

“哼!那就祝你好運了。”

“這麼說,靜岡君是答應收留我囉?”

“對你這個煩人的傢伙,我還能怎樣?”

“那森野我可真的是感激不盡啊……對了,還真是失禮!至今還沒請教,靜岡君你最近都在忙些什麼呢?”

靜岡並沒有立刻回答。他靜靜地點上一支菸,深吸一口,緩緩吐出。然後有些無奈地說道:“看書。”

“看書?這個森野我可不怎麼在行啊……不過既然靜岡君你喜歡,想必應該很有趣吧!不過,我看靜岡君你好像並不是很開心哦?”

“開心?我以為自由了我會開心的。但是……好像並沒有那麼簡單!”

其實,對於“自由”這兩個字究竟所謂何事,靜岡自己也並非是很明瞭。是自由地幹該乾的事,或是自由得根本無事可幹?書上記載的許多血腥的戰爭,也是打著“自由”的旗號。那麼我呢?我又是在為何而戰?死亡嗎?

——當然,是那種有意義的,儼然某種儀式般的死亡!

“既然不快樂,又何苦去讀什麼書呢?”

“尋找生存的意義——在書裡。”“哎呀!這個……森野我可是完全不懂了啊。不過我相信,只要是靜岡君你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的!再難的事情也可以!”

“但願如此。”

靜岡話音未落,森野就一頭栽進了沙發裡,睡著了——衣服也不脫。他確實是累了,已經接連有好幾天不曾閤眼了。這對森野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靜岡看著熟睡的森野,嘆了口氣。起身從臥室抱來一床被子,替森野蓋上。然後在那粉紅色的燈光裡,久久地坐著,思考著。問題充滿整個腦海,卻又不可捉摸。究竟,我為什麼而活著?

在圖書館寬敞明淨的閱覽室裡,卡恩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打開那扇通往遙遠昔日世界的大門,謹慎地步入其間。迎面而來的是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緊隨其後,有遼闊的亞美尼亞高原,伊朗高原,阿拉伯大沙漠……山川平原之間,兩條大河蜿蜒而過,它們是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這是一個城邦林立、紛爭四起的年代。統一的曙光,與兩河流域不朽的王漢謨拉比一起降臨人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借巴比倫王的名義詔告四方……

“從歷史中可以瞭解到人類這種生物的全部”,誠然!卡恩一氣讀到“神聖羅馬帝國”的重建。其時,以天主的名義進行了“十字軍東征”。參與其間的一支——“條頓騎士團”入主普魯士,然後在幾百年時間裡,確立了真正的德意志精神!在閱讀有關“大選侯”的章節時,他被一個宛如來自天外的聲音殘忍地打斷了。

“嗨!外星人先生!我要走了,你還不走嗎?”

卡恩從厚厚的《世界通史》中探出頭來,眼前是圖書館女孩那張清純可愛的笑臉。

“這裡……不是24小時開放嗎?”

“是啊!不過我下班了,所以要走了啊!”女孩臉上一副興高采烈的表情。緊接著,將一隻裝滿熱騰騰的黑色液體的白色紙杯推到了卡恩面前。“給你的,咖啡。”

卡恩甚至顧不上道謝,可憐巴巴地問道:“我是不是也必須得走呢?”他覺得自己真是有些應付不過來——對這個世俗的世界。

“呵……”女孩又被逗笑了,“我這是來跟你道別的呢!”

“那……我也跟小姐你道別!”卡恩隨聲附和。

“還沒有請教您的尊姓大名呢。”女孩眨了眨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

“別人都叫我卡恩……你也可以這麼叫我。那麼,您又該怎麼稱呼呢?”

女孩學著卡恩的語氣,一板一眼地說道:“別人都叫我寧小姐……你也可以這麼叫我。那……再見了,卡恩先生!”

“寧女士,再見!”

“是小姐,不是女士。”女孩保持著她慣有的笑容,轉過身去。走出兩步,又轉過身來。“您是在機械工廠工作嗎?”

“不是。”卡恩不明白寧的問話是什麼意思。

“那您幹嗎非得穿成這樣呢?”

“嗯……基本上,是為了安全起見。”

寧又樂了。

“好厲害哦!像你這麼有個性的人吶,還真是少見……恐怕啊,只有一個人能跟你相比。明天我一定介紹你們認識……對了,明天你還來?”

“必須來!直到我瞭解了全部的社會為止!”

“那我就預祝你早日成功吧!”

“嗯,感謝您的好意!”

這次女孩真的走了。卡恩端詳著女孩留下的杯子,心裡默唸著:“咖啡……”好熟悉的名字啊!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溫潤的液體似乎並沒有進入胃裡,而是帶著卡恩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粼粼波光中莊嚴的古堡,暗淡壁燈下發黃的藤椅,依稀晨光裡雜亂的書桌……我是誰?我來自哪裡?一瞬間,疑問猶如巨錘,砸破天花板,直衝向浩瀚的星際。不過,來自心底的冰冷的聲音,如同一柄利劍,刺穿了一切:“我是卡恩,一個殺手!”幻想戛然而止。卡恩揉了揉太陽穴,望向窗外。此刻正是華燈初上時分,繁華的街道上,各式各樣的人來來往往。卡恩心裡陡然升起一絲以前從沒有過的感覺:自己要是也能這樣自由自在,漫無目的地走走,最好還能挽著一個可愛的女孩,那該有多好啊!但是現在,必須閱讀!

事實上,通過這一整天的閱讀,卡恩已經收穫了不少東西。基本上,社會的雛形已經在卡恩心中成型。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係,卡恩也大致弄清楚了。推動社會運轉的,無非是各種利益之間的衝突。而且,他還知道,讀完這最後一卷《世界通史》,他應該接著讀哲學和文學。從歷史上那些聰明絕頂的人身上,他看到:只有哲學範疇內的思考,才算是真正的思考。在這一點上,德國人認識得最為深刻。至於文學,當屬法國人的專利——所有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以及人們千奇百怪的內心世界,沒有文學不能描述的。所有的事情,想必都可以在哲學和文學的世界裡找到答案!這一點,毋庸置疑。

夜半時分,卡恩莊嚴地合上那扇通往遙遠昔日世界的大門,起身步出圖書館,心中有種異乎尋常的充實與感激之情。真正的純潔,其實就是這種近乎偏執的專一。

卡恩呼吸著夜的芬芳,踏著大理石的街道,緩緩走向旅店。他的腳步很慢,整潔的街道,華麗的燈光,甚至明亮的繁星,一切都給卡恩以異乎尋常的清晰感受。他真是不明白,以前自己為什麼就沒有發現,身邊的一切,原來竟是如此的美好!

路邊花店裡的女孩露出百合般的笑容,望著白髮蒼蒼的老年顧客;快餐店裡淌出童趣十足的音樂;另一邊的小飯館裡,十幾個衣裳不整的工人正圍成一桌,喝酒,喧譁。當年亞瑟王款待圓桌武士的場面,想必也不過如此吧!遠處的街角,一個孤獨的老人,姿態堅決地站立著,自顧地拉著他的小提琴……卡恩突然有種深深的感動,為眼前所有的一切,為這個和諧的世界!午夜的街頭,卡恩幾乎要跪倒在地,高聲告訴所有人:“我愛你們!”一個遙遠得無從追憶的聲音,在卡恩腦海中迴旋:“神愛世人!”

其實總有這樣的夜晚,當一個為命運的驅使而奔走不息的人,突然停下他的腳步,以一顆純真如孩童般的心,去關懷這個世界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將全然改觀!即便是冰冷如散落宇宙間的孤獨寒星,也會展現出它們最溫柔的一面。

回到旅店,昨晚那個“危險”的守夜人,此刻看來也是自在而安詳,靜靜地趴在櫃檯上,面帶微笑地打著盹——也許是在夢中想起了和家人共度的美好時光吧。

卡恩走進自己的房間。臨街的窗子敞開著,徐徐灌進微寒的夜風和午夜城市裡特有的細碎聲音。卡恩打開洗手間裡橘黃色的燈,站在洗漱臺前,透過鏡子看見自己,開始明白:我的心,放在了世界的另一端。

抬起胳膊,卡恩看著自己白淨的雙手,悲哀難以自禁,怎麼能用這樣的一雙手去幹殺人的勾當呢?直到那冰冷得近乎殘忍的聲音再度由心底升起:“我,是一個殺手!”

對,我是一個殺手!

躺在床上,眼望著斑駁的天花板……深邃的穹頂,鑲彩的玻璃窗,悠揚的管風琴……如潮水般湧來,將卡恩衝向了一個黑暗而矇昧的角落。即便是在這一刻,那個冰冷的聲音依然如附骨之蛆,不知疲倦地警告卡恩:“我,是一個殺手!”

對,一個殺手!

清晨的陽光如期而至。森野沐浴著明媚的陽光,在廚房裡準備早餐。雖然昨天白天碰上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森野晚上的睡眠還是相當甜美的。一切煩惱,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其實森野這個人,就算是睜開眼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豬,他也決不會就自己為何會變成一隻豬而苦悶,準會翻身下床,鑽進廚房,並且理所當然地覺得:既然已經是豬君了,那就先填飽肚子再說吧。森野的腦筋本來就不是特別靈光,現在腦子裡又一片空白,所以思考這種活動對他來說,就顯得有點艱鉅了。不過在森野的腦海深處,惟有一場雪,不知起始於何年,總之是紛紛揚揚,鋪天蓋地一直在下著,一直未曾停息……北海道的雪……

“那麼……靜岡君是要出去吧?”森野用托盤端著早餐出來的時候,看見靜岡正對著鏡子整理儀容。

“唔,每天都要去的。”靜岡接過盤子,一邊嚥著食物,一邊回答。

“看書?”

“嗯,要一起去?”

“那倒不必,外面的世界對森野我而言,可太過危險了!如果不至於給靜岡君添麻煩的話,我想就待在家裡好了。”

“麻煩倒不至於。可你總得出去做點什麼吧?不然,你怎麼完成任務?”

“這個,森野我正在努力思考呢。相信辦法一定會有的!”

“那就隨你的便了。”

臨出門時靜岡對森野說:“客觀地講,你這早餐做得還真是不錯。”

森野用力搓了搓手,臉上洋溢著熱切的表情。

“老實說,森野我自己也這麼覺得。在做飯這回事上,森野我的確是非同一般呢!”

“那你就在家努力做飯吧。”

“是!”森野深深地鞠了個90度的躬。

靜岡走後,森野隨手翻看著家裡的報紙,繼續他的早餐。

有的人思考是一種本能,有的人則是用本能去思考。森野很不幸屬於後者。說其不幸,倒不是指這種行為會導致何種不堪設想的後果,相反,伴隨著本能的,往往是一些出乎意料的驚喜。不幸的根源在於,即便是驚喜,對於森野而言,也不知其所謂何事。所以,當森野偶然間瞥見了“克隆”兩個字,他本能地興奮起來。半晌,才回過神來。

哎呀呀!這可真是個絕妙的主意啊!森野放下報紙,激動不已地搓著雙手。看來,森野我也不得不出去一下才行啊!站起身,穿上西服,抓起公文包——現在就走!

清早起床的時候,卡恩還沉浸在福至心靈的感懷中。但是現在,他不得不感嘆:當生活偏離它預期的軌道,滑向一邊,那麼接踵而來的所有事情,都將不可避免地帶上詭異的色彩——他怎麼也想不到,寧要給他介紹的人,竟然會是靜岡。

“這麼說,你們是早就認識的囉?”寧抑制不住的驚訝,溢於言表。“這個世界還真是小呢!那……我就不打擾二位了!有什麼事情的話,可以到前臺接待處找我,我會竭誠為你們服務!”說完,她優雅地笑了笑,然後轉身離去了。

“你也還沒有完成任務啊?”在寧走遠之後,卡恩和靜岡幾乎是同時問道。

“啊……恐怕是這樣的。事實上,事情變得很複雜了!”這一次靜岡倒是沒有搶著說,“本來,我早就應該已經完成任務了的,不過出了點意外,目標被一輛莫名其妙的卡車撞死了。老實說,處理這樣的事情,我還真是有些力不從心!”

聽完卡恩的話,靜岡差點沒笑出聲來。嘿!又是一個無法執行的傢伙啊!看來,自己並不孤單呢!不過他只是不動聲色地說了句:“是這樣啊。”

“那麼……你的情況怎麼樣呢?”卡恩問靜岡。

“這可不是一個殺手該問的話啊。”靜岡面無表情。

“呃……這麼問,確實有些失禮。不過答案對我可是相當重要!我現在簡直是在一個完全黑暗的空間裡獨自摸索。如果能有哪怕一點兒參照,境況想必都會大為改觀。所以……還請務必考慮!”

“可我不覺得這麼做,對我而言有什麼好處。”

“好處嘛……倒確實談不上!不過,對我真的很重要呢!不如……你給個建議?”

靜岡不動聲色地露出一個淺笑:“跟我去一個地方吧!”

“卡恩君,對於你的光臨,森野我真是激動萬分!請接受我對你最熱烈的歡迎!”森野的黑色西服被用心地燙過,筆挺筆挺的。白色襯衫也熨得有稜有角。他相當有紳士風度地站在餐桌邊,向著卡恩伸出雙臂。

卡恩在靜岡的陪同下,退了旅店的房子。晚飯時分來到靜岡的住處。面對森野近乎過分的熱情,有些不知所措。讓他不知所措的與其說是森野的熱情,莫如說是森野本人更確切一些。靜岡抬了抬手示意卡恩坐下。

“謹遵靜岡君的吩咐,森野我十二分努力地在家裡做飯。下面,就請各位盡情地品嚐森野我精心製作的料理吧!”說完,森野無比激動地揭開了扣在托盤上的銀質蓋盞。

“對於森野君的熱情款待,我首先表示感謝!”卡恩看了看森野,又把目光轉向靜岡,“不過,我倒更希望靜岡能先回答我在圖書館的問題。”老實說,屋子裡的氣氛讓卡恩很是不安——一路上靜岡的故作神秘,還有現在森野的突然出現。理論上講,他們三個人從“黑劍”總部分手之後,是不大可能再碰上的。縱然能碰上,也絕對是小概率事件,而現在,這一切好像都順理成章呢!

靜岡細長的手指夾著一根細長的煙,輕輕送到嘴邊,深吸一口,緩緩吐出。

“這已經不算是個問題了啊……”聲音縹緲,如同那嫋嫋升起的煙雲。

“……”卡恩一臉的不解。

其實靜岡覺得有些好笑。真不知“黑劍”那幫傢伙看到我們目前的狀態會作何感想。也許希望我們趕緊死了了事吧。可他們又怎麼能理解我們迫切想要儘自己義務的崇高情感呢?這簡直是一種道德!不管我們所做的事情是對還是錯,問題的關鍵不在這兒,因為我們並非智力上有什麼缺陷,僅僅是執著而已!況且絕對意義上的對錯,又有幾個人是真的明白呢?

“在座的我們三個人,正面臨著相同的處境啊!森野君,你說是嗎?”

“你是指目標的意外死去嗎?”森野用質詢的眼光望了望靜岡,接著說,“是啊,是啊!那可真是一些不負責任的傢伙啊!不過,森野總算是想出了一個好辦法!這回啊,再怎麼不近人情的傢伙,也休想再阻止森野我完成任務了!”說這話的時候,他神情相當堅定。

靜岡正端著一隻高腳杯,啜著暗紅色血漿一般的葡萄酒。聽到森野的話,險些一口噴出。來不及問話,森野又一個人絮絮叨叨說開了。

“老實說,森野我這個天才的創意,來源於一則關於‘克隆’的報道。‘克隆’,你們知道吧?我們自己身上也運用了不少跟克隆有關的技術的……今井那個老頭,以為病死了就可以阻擋我森野一往無前的步伐。哼!這下他可失算了!我已經打算好了,無論如何,我也要將他克隆出來,親手再殺一次!”他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緻的培養皿,“當靜岡君萬分辛苦地尋找生存的意義的時候,森野我也沒有閒著啊!瞧,我已經從西山醫院裡搞到今井的血樣和組織樣本了!接下來,只要花上一些錢,找一家不怎麼合法的醫療機構就可以了!當然,這樣的機構一般來說是很多的。總之,雖然森野我一向都不怎麼聰明,可這樣的事情也還是能應付自如的!”森野的語氣裡充滿了自信和得意。

靜岡恢復了平靜,輕輕吐出一個菸圈。

“事實上……我不怎麼同意你的想法,森野君。”卡恩費勁地斟酌著字眼,“這克隆出來的人,還算是你原來的目標嗎?”

“那是!”森野臉上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也許我還得花上一段時間,讓那個克隆出來的傢伙承認自己是今井誠。不過,這並不是什麼非做不可的事情。因為不管怎麼說,他們倆都是地地道道的同一個人!”

“森野的想法,其實也不無道理。不過只是畫餅充飢——典型的日本式變態想法!”

“靜岡君的話總是那麼深奧……森野我可聽不大明白哦!”

“嗯,說起來,日本的歷史我也是讀過一些的。森野君的想法啊……還真是……變態!我恐怕也不能接受……”卡恩搖著頭說。

“那隻因為你是個德國人。”靜岡眼神裡閃過一絲狡黠。

“這與人種有什麼關係?”卡恩大惑不解。

“關係大了。人種的差異,從根本上決定了一個人的思維方式。或者可以稱之為歷史原因。”

“歷史原因?”

“嗯!我的目標也是意外死亡,一個月前的事了。我不是沒有想過接下來該怎麼辦,但我的結論和森野卻是截然不同。基本上,我覺得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再在任務指令上糾纏了。無論我們怎樣做,都不可能嚴格完成第一條指令。這簡直是某種宿命性的東西。所以,我們不如就放棄了任務吧!努力地活下去!”

卡恩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靜岡。很是不解地問道:“怎麼能這麼想呢?沒有試過,怎麼可以就說放棄?”

靜岡少見地笑了。

“是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

放棄,你以為我說這話的時候很輕鬆嗎?對於深深植根於血液的信念,豈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不過靜岡只是擺了擺手,調侃道:“瞧瞧你說的話,徹頭徹尾的一個德國實證主義者!”

“反正……我就是這麼覺得,沒有證據,怎麼好隨便下什麼結論呢?不管怎樣,至少得試一試吧!”

“中國有句諺語叫做‘事在人為’。但我不這麼認為,因為這話根本就不實際。我的一切想法,都是從實用出發的。就拿我們目前的處境來說吧,確實可能存在解決問題的辦法,可誰也不能說一定就有。當然,像森野那樣的餿主意根本就不能算是個辦法。”森野伸了伸脖子想說話,靜岡沒有給他機會,“所以,我們必須先考慮,如果沒有可行的計劃,我們該怎麼辦?也許有點悲觀,但我想這才是放眼長遠的態度。二位,你們怎麼看?”

“意見什麼的,森野我可說不上來。反正只要是靜岡君說的話,應該就不會有錯……不過,森野我可是想不來那些複雜的事情。現在,我找到了自己解決問題的方法,也許在諸君的眼裡,並不怎麼高明,可這是森野我能想到的惟一的辦法了。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會堅持下去!”

卡恩聽完靜岡和森野的話,不禁陷入了沉思。過了許久,才謹慎地說道:“你們的想法,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我還真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竟然從這麼些個奇怪的角度來考慮。啊……我不禁想起我昨天讀到的一篇文章《對他人及其生活表現的理解》……”

“德國人威廉·狄爾泰的作品吧?”靜岡不失時機地插進一句。

卡恩有些意外地望著靜岡,說道:“靜岡還真是博聞強識呢!”

靜岡淺笑著啜了口紅酒。

“這個稍後再談,你繼續吧!”

“老實說,那篇文章我初讀的時候,可是一點也不懂。不過現在,那些晦澀的字句開始在我腦海中活靈活現了!有這樣一段話,‘凡在日常生活中有起因的事件,都為當時的利益所決定,它的真正意義時時在變化。有一個很棘手的難題在於:在實際的利害衝突中,隨著我們自己的處境發生變化,每一種表述都可能是在進行欺騙。’‘每一種表述都可能是在進行欺騙’——實在是妙不可言啊!我們現在恐怕已經真實地遭遇了這樣的欺騙呢!”

卡恩停頓的時候,森野正一臉茫然地吃著東西,靜岡則饒有興味地等待著下文。

其實在剛才沉思的時候,卡恩就幾乎快要找到自己解決問題的答案了。此刻,他滿懷崇敬地望向冥冥之中那雙窺視一切的眼眸,所有真相在那一剎那顯現!長久以來在卡恩心中鬱積不去的混沌,也都悄然冰釋。彷彿一個溺水的人重新踩在了堅實的土地上。

卡恩無比肯定地接著說道:“如果事情真像威廉所說的那樣,我們所有的努力,可就都顯得滑稽無比了啊!真正發生了的那些客觀的事情,將失去其重要性!在所有人心中達成的共識,才是真正的意義之所在!那樣的話,無論我們怎麼做,都將是在尋找一個欺騙自己的理由。如果還存在所謂的差別,那也只是構成我們信仰的某些細節上的微妙差異。反正,本質上都是欺騙,沒有什麼根本性的不同!”對於自己能有這樣清晰的認識,卡恩簡直有些得意。

“卡恩君的話,可真是讓森野我一頭霧水啊!不管那些什麼意義啊、本質啊之類的東西怎麼胡攪蠻纏,要完成任務的話,只怕還是要具體地去做吧!”森野簡直是忍無可忍地跳了出來,以此來拯救他那快要崩潰的大腦。

“森野君說得不錯!”卡恩興奮地喝了口酒,毫不理會森野的舉動,“在你們二位的啟迪之下,我也總算是多少有了一點自己的見解。準確地說,是一個讓人激動的計劃——既然所有事情的意義,只是在於人們的理解,那我就從理解上著手好了!我要盡力去說服那次意外涉及的每一個當事人,讓他們明白,造成車禍的直接原因,其實是我!雖然要說服一個人,恐怕比殺死他還難。但正如森野君所說,這也是我卡恩能想出的最好的辦法了!反正,我已經決定了,就這麼幹!”

“如果說森野的想法是畫餅充飢,你這個呢……我想想啊……就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這樣的想法居然出自於一個以理性著稱的德國人之口,還真叫人意外呢!”

“不不不,靜岡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卡恩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後激動地從兜裡掏出紙和筆,畫了一個樹狀網絡圖,並在初始節點和底層節點上標了字母。“你看,從a出發,可以有b,c,d三種結果。對於現實世界,b,c,d只是可能性,真正出現的只能是其中的一個。假設我現在處在狀況c,你看,有兩條互不相交的路徑可供選擇。現在,也許所有人都認為事情是按照路徑一進行的,可誰也不能否定,路徑二的的確確是平行存在的!那麼,我所要做的,就是讓人們明白,事情其實是按路徑二進行的!這在邏輯上絕對是經得起推敲的!當然,這所謂的路徑二,也就是能讓我順利完成任務的一條路了!靜岡,森野,你們不覺得這個計劃很妙嗎?”

“如果真要我說點什麼,還是那句話:思維方式決定一切!我還是要將它歸結為歷史原因……我恐怕難以採納你的意見,森野想必也是吧?”

“嗯,那是!無論如何,森野我只有一個選擇!”

卡恩還想再說點什麼,不過靜岡舉起了酒杯:“其實,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只怕是永遠都不可能的!就讓我們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事實吧!來!為我們這個近乎奇蹟般的聚會,也為這個千奇百怪的世界,乾杯!”

“乾杯!”

“乾杯!”

這是一個涼意襲人的傍晚,殘風催著黑夜早早地降臨了。陰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天,空氣中游走著寒冷的形體,冰冷如同波紋湧動,從肌膚一直浸到心裡。一切的景物都融化了一般,隱隱地閃爍著。

卡恩離開已有一個星期了。在這一個星期裡,森野整天早出晚歸,出沒於黑市。

今天,森野很意外地提前回到家裡,頭髮被雨水淋溼,貼在額頭上,凌亂不堪。

靜岡一如往常,坐在窗臺邊抽著煙,看書。

“很感謝靜岡君長久以來的照顧!今天……森野我要跟您告別了!”森野抹著頭髮上的雨水,拘謹不安地站在門口。

靜岡“嚯”地從安樂椅上站起身。

“那麼說……克隆完成了?”

“對,今天下午最後完工……我打算跟靜岡君告別以後,就帶著今井到郊外去!”

“那麼……”靜岡突然感到心口好堵,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再見了!”

“再見!”森野深深地鞠了個90度的躬。彎著腰退了兩步,毅然轉身,一頭扎進了雨幕。

從門洞灌進來的涼風,挾著雨點打在靜岡身上,靜岡不禁打了個寒顫。無盡的傷感不可遏止地湧上心頭——真有誰在關心著我們的死活嗎?抬頭望那烏黑的天際,只有一道閃電,寂寞地悄然劃過!

……無論如何,我要努力活下去!這是我選擇的方式!哪怕,全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

遠處的郊外,大雨滂沱,地面泥漿四溢。偏僻的樹林裡,“今井”面無表情地在森野的槍聲中倒下。在那漠然的眼神裡,快樂或是痛苦,生存或是死亡,都毫無意義可言。森野搓了搓手,心想:這樣的解脫,這個今井自己想必也是相當的滿意吧?然後他整了整早已溼透的西裝,煞有介事地大聲說道:“所有居住在荒野和黑暗裡的諸君,森野我就要來了!”早已植根於本能的程序指令應運而發……

倒下的瞬間,森野又看到了那場雪,在他腦海中飛舞了許久許久的,不知起始於何時的那場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北海道的雪……

離開靜岡和森野之後,卡恩坐上了遠行的車,目標是K市,DE380092這輛車的註冊地。他並沒有坐速度最快的磁懸浮列車,而是隨著公交汽車遇站即停。然後到處找人,重複這樣的對話:

“您曾在本月7號到10號之間見過這樣一輛車嗎?”

“嗯,沒有什麼印象。”

“喔……這樣啊!您肯定是見過的,只是記不起來了。這輛車在那些天裡,打這條路上經過來著。哎呀,出了車禍哦!”

“是嗎?”

“說起來慚愧……那可都是因為我啊!”

……

如果說努力總不會有錯,那麼勤奮的人至少不至於不可原諒!其實早在圖書館外那個靜謐的夜晚,卡恩就已明白:我並不想傷害任何人,如果非得那麼幹,那就傷害我自己好了!

這麼著,為了說服這個世界,卡恩不知疲倦地走啊,走啊,也不知走過了多少個年頭。

當年與靜岡和森野聊天的時候,他可真是沒有想過,一個簡單的決定,竟然會需要用一生來實踐。當然,這一切在卡恩看來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有歲月相隨,所有的東西,都將逝去如風,無一例外!儘管卡恩自己由於身體構造上的某些特異之處,感覺不到應有的衰老,但鬍鬚和頭髮卻還是勢不可擋地白了下去,這便是所謂滄桑的見證。

即便已經是這樣,他依然在固執地試圖說服每一個他碰到的人,儘管他連自己為什麼要去說服別人也不大記得起來了。事實上,卡恩對於自己為什麼要繼續不停地朝一個根本沒有目的的方向趕路,也不大去想了。如果這是一種救贖,那就繼續下去好了——不管它是於人或於己。

這一天,卡恩來到了一個遼闊的湖泊邊。湖水清洌翠綠,遠處的天邊,驚鴻四起。太陽緩緩從地平線下探出頭來,湖邊樹林裡晨霧漸漸散去,林中早起的鳥兒歡快地叫著。就在這祥和的晨光裡,毫無徵兆地,卡恩突然有種深深的感動,為眼前所有的一切,為這個和諧的世界!一如當年那個午夜的城市街頭。

他摸索著找到一截小木樁,坐了下來。摘下破爛不堪的遮陽帽,認真疊好,壓平,放在腳邊。然後取下背囊,拿出紙和筆,開始寫一篇類似於日記的東西:

本質上,我是一個可悲的人。這一點,在我那個勉強可以稱之為人生的東西里,隨處可見。但我卻有幸能時常體會到宇宙間最偉大的感動。所有的一切,都緣於一個滑稽的起點:我的任務,無法執行!此後我沿著一條根本沒有盡頭的路行走至今。並且時時欺騙著自己,明天就是終點!對於這經年累月的欺騙,我是真的累了。今天,就讓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吧!

文字到此為止。心底那個冰冷的聲音,如同一個經年的老友,適時現身:“我是卡恩,一個殺手!”對,我是一個殺手,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卡恩不由自主地笑了。

抬頭望著那遠方淺藍色的天際,一雙深邃的眼眸,窺視一切……

刊登於《科幻世界》2004年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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