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的龍河口——女英雄許芳華

第五章髒水潑到英雄頭上

一陣陣口號聲,炸雷一般在風雨中滾動:

“水漲一尺,壩高一丈。”

“老天有雨,我們有人。”

許芳華和五百多名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在激流中築起的三道人牆,壓住了肆虐的水頭,贏得了可貴的時間,於是更多的幹部群眾趁勢而上,迅速將成排的木樁楔入壩身,同時把一捆又一捆稻草,一棵又一棵大樹,一塊又一塊方石,一袋又一袋粘土,乃至成包的大米和麵粉,一齊拋向龍口,去截住水路。

經過殊死的拼殺,被洪水撕裂的大壩再次勝利合攏。

一個壩破人亡、水殃三城的可怕情景終於沒有發生。

當然,最終解決問題的,還是一次性就封死了大壩的那個“舊社會過來的”六級水利工程師王培性。他早就在研究一種“歪屁股炮”,也就是後來被教科書上稱做的“定向爆炸”。那天,當人們全都從大壩上撤離過後,他將埋在獅子山上的幾百斤炸藥點著了。隨著山搖地動一聲巨響,半壁殘崖上了天,不偏不斜、不高不低,沿著一個巨大的拋物線,最後嚴嚴實實地跌落在合龍不久的決口處,讓十萬民工都看傻了眼。

為準確生動地寫好許芳華,顯然不可能僅靠當年留下來的那些死的文字資料,以及對別的當事人的訪問,陳桂棣決定去見一見許芳華,不曾想這個計劃卻遇到了意外的情況。

陳桂棣按照當年有關資料上提供的許芳華婆家的地址,一路問過去,找到了舒城縣的石崗公社。公社的一位負責人聽說要採訪許芳華,態度變得很冷淡,說許犯了嚴重錯誤,組織上已經撤銷了她黨內外一切職務。

陳桂棣當時就傻了,但仍堅持要見一面許芳華,對方一聽,立即極不耐煩地拒絕了。

陳桂棣沮喪地回到舒城縣城,向縣水電局的老同志打聽虛實。一位多少了解些情況的同志氣憤地說:“許芳華犯了什麼錯誤?她當年不去龍河口修水庫,屁事沒有;她要不是奮不顧身,成為英雄,啥錯誤也栽不到她的頭上。”

細一問,知道了箇中的原委,陳桂棣驚詫得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原來,水庫是在枯水的嚴寒冬天修的,又是在極左思潮盛行的大躍進年代,那時只講“男女都一樣”,不管女同志有沒有特殊情況,比如“經期”或是有個什麼婦科病,反正下雨下雪,身上的衣服淋透了或是汗透了,也要和男人一樣幹。不光是許芳華,許芳華也不光只是那次龍口跳水,月經來了還泡在冰冷的泥裡水裡幹活,這對“劉胡蘭戰鬥連”來說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因此,從水庫工地回來之後,許芳華就說不上是什麼毛病纏上了身,逢上陰天下雨,碰到天寒地凍,她就渾身上下說不清楚哪兒在疼。更糟糕的是不能生孩子,她當年帶領過的那些姑娘後來也大都不能生孩子。

大別山的老區人最嫉恨兩種人:一是男人當叛徒,二是女人不生娃兒。

娶了個女人不能生娃,差不多等於養了個母雞不會下蛋。於是一盆盆髒水便朝著許芳華的身上潑去,咒她是瘟神,是剋星,是禍首,是妖精。聽說她已經被婆家趕了出來,孃家也不讓她回去,孃家婆家村上的人都說她是魔鬼,害得人家全中了邪,“絕了後”……

如果這些消息是準確的,那將是一件多麼悲哀的事情啊。許芳華和她帶領的那些姐妹們,為造福萬代子孫,付出了一個女人最慘重的代價,可是她們卻沒有了自己的後代;我們的子孫後代就應該忘記她們嗎?

回到淠史杭管理總局的駐地,陳桂棣並沒有將自己在舒城縣遭遇到的事情向寫作組如實反饋,他吞嚥下了這種難言的隱情,依然把許芳華的故事編進了書裡。

“文化大革命”結束一年之後,陳桂棣收到正式出版的樣書。在書中,許芳華作為淠史杭工程建設中最重要的一位治水英雄,不僅被訴諸文字,她在工地上那神采飛揚的英姿還被印在了書前面的畫頁上。

最擔心的情況並沒發生,陳桂棣本來以為這事就結束了。卻不料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淠史杭灌區採訪時遇到的那些人與事,非但沒有在他的記憶中消失,反倒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特別是到了世紀之交,作為共和國五十週年輝煌成就之一的淠史杭工程,已經成了世界上當之無愧的最大的一個灌區工程,再次成為各種傳媒宣傳的熱點,他終於忍不住給我說出了他當年進山採訪的前前後後的故事。

第六章 沉重的代價

2000年的秋天,我約了陳桂棣一道,決定先去一趟淠史杭灌區管理總局,想從那兒打聽許芳華的下落。在傳達室一位女同志的指點下,我們找到了當年在工地指揮部從事工程技術工作的孫以信和戴克華兩位老股長,還十分意外地見到了李屏的遺孀徐雲鳳,和被李屏大膽重用的原縣水利局的副局長李少白。

陳桂棣在事隔四十二年後的今天聽到了關於龍河口水庫的一些真實的故事,深感當年編寫那本書的尷尬和荒誕。且不說前面提到的那些重要的人和事沒有寫,單說當時工地上湧現出來的英雄人物,原來還有比許芳華的事蹟更感人的,卻因為當時並不瞭解而成為缺憾。

工程師王培性研究出的“定向爆破”,當時在現場實施這種爆炸方案的,是水庫發電廠廠長孫金髮。這位抗美援朝時期的戰鬥英雄,為保證工地上正常用電,一天也沒有休息過,有誰會想到他竟是右腎被切除、左腎正在潰爛、左半邊肺早喪失了功能的一個殘廢軍人呢?大爆破成功了,但大壩合龍前那夜以繼日的殊死拼殺,卻耗盡了孫金髮的全部心血。他一直強忍著,帶病工作。後來他離開水庫,平靜地在自己的家裡與世長辭。他的母親在整理兒子的遺物時,從一個破舊的箱子裡發現了一本《革命殘廢軍人撫卹證》,人們才知道了一個秘密:原來孫金髮是個一級革命殘廢軍人!黨和人民給予他的撫卹金,他分文未取,為了黨的事業和人民的利益,慷慨地獻出了整個生命。

爆破前負責現場清理工作的,是縣水電局的副局長趙學信。民工們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工地上拼命,一個個確實都太疲勞了,聽說要爆破,可以停下來喘口氣,許多人就躲在大石頭的後面,躺下就睡著了。工地上每天都會有爆破的事,大家卻不知道這種“定向爆破”的威力,趙學信高聲大嗓門地催促著,甚至是粗暴地趕著。

人基本上是被他勸出去了,趙學信和另外兩個民工卻因為耽誤了時間,沒來得及跑出警戒區,當場就被炸死。

趙學信的光榮殉職,舒城縣委後來曾追認他為革命烈士;孫金髮的感人事蹟,也被收進了《舒城縣水利志》。可是趙學信和孫金髮所以沒有成為當年水庫工地上的英雄人物,說到底,是因為在這些水利工程的施工中,對死人的事是秘而不宣的。

可以這樣說,今天沒有誰會準確地知道,在興建龍河口水庫的過程中,究竟死了多少人。因為施工不慎,在爆破時被炸死的、在劈土時被砸死的、在水上運輸時被淹死的,以及在工棚失火時被燒死的,這些,還都是便於確認和便於統計的。由於當時社會上盛行共產風、命令風,用縣水電局副局長李少白今天的話說,那時工地實行的是軍事化管理,其“嚴格”程度,甚至超過了白湖勞改農場。民工到了工地就喪失了一切行動自由,完全成為一個勞動機器。“定崗”、“定責”,首先就把人的一切活動定死了。上工、吃飯、休息都是統一號令的。民工不準無故返鄉,在水庫通向外地的各個交通路口都設有“勸阻站”,說是“勸阻”,實際上是強行送回工地。工地上就設有臨時的派出所和法庭,不聽指揮、違背命令的,都將受到嚴厲的打擊。特別是到了三年餓飯時期,工地上每人每天的口糧只有“六大兩”,每人每天的生活補貼就是兩毛錢。在如此險惡的生存條件下,還提出個“雙百方針”,即每人每天挑土不能少於一百華里,每一擔挑的土不得少於一百市斤!並將任務與吃糧掛鉤,完成了“雙百”任務的每天可以吃上一斤糧,少完成者少吃……許多人挑著挑著土,突然就倒下了再也沒站起來;許多人站在水裡打樁,累了想抱著木樁喘口氣,抱著抱著就已經沒氣了;許多人收工吃飯手還端著碗就睡著了,一睡再沒有醒過來……

誰能說得清,三年困難時期舒城縣非正常死亡的二三十萬人中,有多少是在興修水利時累死、餓死、病死的呢?

有一點是不可否認的,正如1992年編纂出版的《舒城縣水利志》中所肯定的:

“舒城縣人民是用自己的生命和汗水戰勝一次次艱難險阻,終使水庫大壩建成。”

聽了大家的介紹,我們感到很意外,但同時又覺得,這才是真實的“大躍進年代”,這才是沒有經過任何粉飾的龍河口的故事。我們既為那些死難者感到悲傷,又為許芳華能活下來感到慶幸,想尋找她的心情也就愈發迫切。

當天,我們就直奔石崗公社而去。

第七章走進許芳華

今天的石崗公社早已改做柏林鄉了。

在柏林鄉鄉政府所在地,我們打聽到一家藝海攝影部的經理張彥的母親曾申英,正是當年“劉胡蘭戰鬥連”的指導員。

曾申英今年六十三歲了,和許芳華年齡相仿,看得出這是一位非常老實厚道的大姐。許芳華是在她的配合下,“劉胡蘭戰鬥連”才創造出奇蹟的。提起修水庫的事,曾申英依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找出當年的照片給我們看。從水庫工地回來以後,她曾被縣裡送進黨校去學習,也幹過公社衛生院的院長,吃虧的是沒有多少文化,又在水庫工地上落下了一身病,所以趕上下放時就回原來的大隊做了婦女主任,再後來就回家養病,很少出門,因此與許芳華也就早斷了聯繫。

“許芳華的一點消息也沒聽說過嗎?”我們不甘心地問。

曾申英認真想了想說:“早些年她曾在石崗公社油廠當過副廠長。”

我們首先找到石崗油廠。在油廠一位師傅的指點下,我們知道許芳華的婆家就在興河村。

驅車趕到興河村,一位村民說許芳華自從她的丈夫戴強棚去世後,就改嫁去了桃溪。

就在我們準備調轉車頭趕往桃溪時,村頭一位知情的村民告訴說:許芳華後來的丈夫是桃溪糧食中心站的工會主席陶方榮,陶方榮也於1998年去世,現在許芳華一個人正在縣城的一個人家幫工。“你們可以去問她的媳婦。”

許芳華的媳婦?我們聽了不由得一愣:這麼說許芳華有兒子,說她不能生孩子、沒有孩子的消息並不可靠。

但是,驚訝之後,我們的心情畢竟輕鬆了許多。不是麼,許芳華的處境原來並不像當初聽到的那樣糟糕。我們為她難受以致忿忿不平竟是一場莫須有的誤會。這樣一來,壓在心頭上多年的一塊石頭就隨之落了地。

我們來到了許芳華的兒子戴開穩的家。不巧戴開穩因事外出了,他的妻子將許芳華在縣城打工的那家的電話告訴給了我們。

終於,在一個小時之後,在舒城縣的一個街心花園的旁邊,我們見到了如約而至的許芳華。

開始,她困惑地望著我們,不瞭解我們的來意,當提到龍河口水庫,提到她曾是顯赫一時的“劉胡蘭戰鬥連”的連長時,她猛地怔了一下,面部的表情變得極其複雜,接著便把臉慢慢背向一邊去。當她重新回過身時,已是淚流滿面了。

她哭得很傷心。毫無疑問,我們觸到了她心中的最痛處。可以看出,她內心深處的這種悲情被壓抑得太久太久了,現在不可遏制地迸發出來。

在後來的交談中,我才瞭解到許芳華離開水庫工地以後的種種遭遇。這種遭遇顯然是遠比一個女人不能生孩子還要悲慘,還要不幸。

在龍河口水庫工地行將竣工的時候,許芳華就發現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連裡的姑娘們很快也看出來了,都以為她是有喜了。許芳華是結了婚的人,當然清楚,自從來到水庫工地,她每天都是和姐妹們勞動在一起,吃住在一起,壓根兒就沒和丈夫同居過,可以說,也沒那種機會。沒那種事怎麼可能懷上孩子呢?

龍河口水庫竣工之時,許芳華的肚子就大得連走路都困難了,那時她已成了英雄,領導出於對她的關心,要她到縣醫院去做檢查。一檢查嚇一跳:她肚子裡原來淤積了兩團大血塊!

這以後許芳華就成了藥罐子,沒完沒了地去求醫,沒完沒了地去吃各種各樣的中藥和西藥。後來血塊終於漸漸消失了,但直到二十五歲了,她依然沒有懷上孩子。

結婚六七年的女人不生孩子,這對一個還相當落後的老區將意味著什麼?為這,許芳華沒少聽到閒話,也沒少掉過淚。以後又不斷地聽說,她帶領的那個“劉胡蘭戰鬥連”裡有不少的姐妹,不是患有嚴重的婦科病,就是不生孩子,她感到深深的愧疚,但她並不為當年上堤修水庫付出的代價後悔,依然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到了工作上。

第八章 傷心欲絕準備離婚

許芳華的孃家太窮了,正因為太窮,到了十七歲時許芳華還沒進過一天學堂。當父母做主替她找到正在當兵的戴強棚時,她幾乎沒有別的意見,只有一條要求,就是男方必須先供她上學。她太想上學讀書了。當時,戴家滿口答應。於是十七歲的許芳華才開始念上一年級。誰知唸了不到兩年書,戴強棚就復員回家了。一結婚,戴家便變了卦,一天書也不准許芳華讀下去了。許芳華覺得受了戴家的欺騙,咽不下這口氣;恰好這時正趕上縣裡動員大家去修水庫,結婚沒滿三天,她就毅然離家上了工地。

許芳華在去水庫工地的當天,丈夫戴強棚也追到了工地。工地上實行的是軍事化管理,他不可能和許芳華住在一起,但卻留了下來。因為戴強棚是個轉業軍人,就被指揮部安排進了保衛科。那時的戴強棚也是個熱血青年,工作兢兢業業,在水庫竣工之後他是完全有條件轉正被留在水庫的。但已經成為英雄的許芳華,成了縣裡重點培養的對象,於是組織上就來做戴的工作,勸他放棄轉正留下工作的想法,不要再去和別人爭,作為一個英模的丈夫總應該有著比一般人更高的覺悟。戴強棚絕沒想到,妻子的風光卻斷送了自己的前程,他這一輩子似乎註定了只能生活在妻子的陰影中。他的名字也變得不重要,以致在別人提到他的時候,總是要把許芳華的名字掛在嘴裡,只把他說成是許芳華的男人。

這讓他太感到憋氣,也很不服氣,卻又沒有別的辦法。

而許芳華恰恰相反,從龍河口水庫歸來以後,她的生活充滿了燦爛的陽光。作為淠史杭工程建設中的一個女英雄,回婆家沒呆上幾天,就被六安地委保送到安徽大學專為文化不高的英模人物附設的工農中學去讀書。做夢都想讀書的許芳華,別提多用心,可沒讀上幾個月,偏偏就趕上了三年困難時期。工農中學中途停辦,她被組織上抽調到霍邱縣去參加路線教育工作隊。後來調回舒城縣時,先在古城公社出任共青團的支部書記,雖然後來她也同樣遭遇了對許多中國人來說都難以倖免的下放的大背景,和曾申英一樣許芳華也回到了婆家興河村任大隊婦女主任。許芳華畢竟是能幹的,而且作為一個農村基層幹部她也是出色的,一段時間之後,她就當上了大隊書記,成為全縣惟一的一個女支書,同時兼任公社黨委委員的職務。人雖回到石崗,回到了婆家,也還常作為英模代表,不斷被請到地區、省裡去開會或是去作報告。

許芳華在事業上如日中天,但個人的感情生活卻是每況愈下。她和戴強棚的結合原本就缺少感情基礎,如今一個成了大名人,一個卻依然是普通農民,這種差異本來就容易使兩人的心離得越來越遠;更何況,戴從水庫上下來以後,在許芳華的眼裡,就成了一個不求上進的窩囊人。夫妻間已經很淡漠的那點感情也就罩上了濃濃的陰影。

許芳華當然痛苦。解脫這種痛苦的辦法,也只是拼命地工作。

妻子很少顧家,忽略了丈夫的存在,這自然會使得戴強棚無法容忍。為了發洩,也是為了報復,戴強棚開始在外邊有了別的女人。

儘管自己的丈夫已無感情可言,但突然發生了這種事情,許芳華還是感到十分震驚。這畢竟是任何一個女人都怕發生、都難以接受的。她知道了與丈夫相好的女人還是一個軍人的妻子,明顯是觸犯了軍婚,人家要告到法院去,許芳華又氣又怕,哭了一夜。第二天擦乾眼淚,又不得不強打精神,找到軍人家裡,好話說了一籮筐,求他們放過自己男人這一回。人家看她許芳華到底是大名鼎鼎的治水功臣,又是主動求上門來,巴掌往自個兒臉上扇,給足了面子,這事才算平息下去。

事情平息了,許芳華的心卻也徹底地寒透了,她終於提出了離婚。

戴強棚沒有勉強,很快也同意了。雙方平靜地辦了手續後,許芳華就從戴家搬了出來,借住在一個村民家裡。

兩人都從不幸的婚姻裡得到了解脫,可以開始各自新的人生了,可是命運偏偏要捉弄人,離婚不久許芳華就發現自己已經懷孕了。

這遲來的孩子令許芳華又驚又喜。既然都和戴強棚有了孩子,還離個什麼婚呢!

第九章 厄運如影隨形

村裡人得知這一消息,也都替許芳華高興,紛紛祝賀她終於有了身孕,就勸許芳華搬回去;許芳華悲喜交加,總不能讓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吧。因為孩子,她原諒了戴強棚,離婚三個月之後,又回到戴家,重新做起了戴強棚的妻子。只是他們再也沒去辦過復婚手續。

1965年夏天,許芳華生下第一個孩子。她多麼高興啊,戴強棚也是忙前忙後,樂得不行。然而,這個孩子只存活了三個月就夭折了。原因還是當年修水庫時落下的禍根。

第二個孩子“小稻子”出生後,許芳華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像精心守護一件極易破碎的玻璃製品。眼看孩子一天天長大,望著他走路了,又望著他會說話了,一聲聲“媽媽”喊得她眼熱心跳,疼愛得不行。孩子很快長到一歲多了,忽然得了個怪病,戴強棚慌忙抱到縣醫院去看,沒到醫院孩子就不行了。

這晴天霹靂,差不多把許芳華擊垮了。

懷上第三個孩子的時候,許芳華常從噩夢中驚醒,她越是怕孩子會有個意外,結果意外竟早早地到來:只懷到第五個月,人坯子還沒長成呢,孩子就流產流掉了。

三個孩子相繼出事,許芳華終於嚐到了修水庫時不知道愛惜身子給自己帶來的嚴重後果了。她不敢再去想孩子,再也經不住孩子夭折的打擊了。打那她有意無意地疏遠了戴強棚,更加玩命地工作,每天都要把自己累得回到家只想倒頭就睡。

孩子一個接著一個地夭折,這對戴強棚的打擊同樣也是巨大的。他當然也接受不了,這更無法理解,他直感到這一切都是因為許芳華為當勞模才造成的。如果說當年他追到水庫是因為對許芳華還存有感情,現在留下的就只有怨恨。

戴強棚於是就破罐子破摔,從此就舊病復發了,一發不可收拾。當許芳華這一天發現自己的丈夫大白天居然同一個女鄰居睡到了一張床上,她真的是驚得目瞪口呆,想不出自己究竟錯在了哪兒,又氣惱得差點沒去撞牆,恨不能拿刀衝進去把他剁了;但她更害怕人家的男人突然會從田裡闖出來,抓姦抓雙,將這事張揚出去。

只能打掉門牙往肚裡咽,裝做個沒事人似的,找條板凳守在門口幫助望風。

她的心裡在滴血,但她卻沒有勇氣能夠從“英模”的陰影中走出來。下了最大決心,再次四處尋醫求藥,一心想治好自己的病,好為戴家生個健康的孩子。

或許是許芳華的虔誠感動了上蒼,後來她又懷上三個孩子。一個被她起名叫“小河子”的孩子生下後身體一直就不好,五歲那年,竟在一個只有腳面深的水溝裡被淹死,許芳華傷心得哭天喊地;一個是女兒,生下來就痴呆,到六歲才會走路,二十多歲了生活還不能自理;一個取名叫戴開穩的“小穩子”,儘管生下後也不斷有個小病小災,卻不痴不呆地活了下來,讓她感到萬分欣慰,總算是沒白做一回女人。

但是,揪心的事還是不斷髮生。

許芳華已經為丈夫做出了那麼大的犧牲,丈夫卻不斷幹出讓她寒心的事,先只是同一邊的鄰居胡來,接著就又同另一邊的鄰居胡來,最後連許芳華的面子也不顧了。

對丈夫徹底絕望的許芳華,做夢都希望能擺脫同戴強棚之間的關係,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戴強棚會撒手不再管尚未成年的兒子和痴呆的女兒,選擇了死。

戴強棚顯然是對這個世界徹底的失望了,於1973年4 月的一天夜裡,將自己吊死在屋後的茅廁裡。

許芳華更加可怕的厄運隨之而至。

戴強棚沒死之前,大家說戴好話的並不多,人一死,又是令人辛酸地吊死在廁所裡,村民們的輿論一下就發生了傾斜。從前還是說戴的生活作風不好,現在卻咒起許芳華,說是她在外面勾引了野男人,並和野男人一起勒死了自己男人。有人甚至一口咬定許芳華既克子,又剋夫,本來就不是一個好女人!

但許芳華畢竟是全縣惟一的一個大隊女書記,又曾是勞模,名聲太大,為澄清事實,縣裡曾組成一個由縣委書記帶隊的縣、區、公社三級幹部參加的專案組,駐進了興河村。在接受審查的四十多天裡,許芳華被停了職。

第十章許芳華渴望過平靜的生活

當然,調查最後表明,戴強棚確實是自殺,這事與許芳華毫無關係,以後縣裡又恢復了她大隊書記兼公社黨委委員的職務。可禍不單行,這邊事剛了,那邊,一直在許芳華身邊幫助照料女兒的母親,因心肌梗塞突然死亡,呆丫頭沒人照顧,許芳華雖然恢復了工作,卻再沒有精力去幹大隊書記了。公社領導念及許芳華到底是組織上辛辛苦苦培養起來的一個農村基層女幹部,便把她安排到離家不遠的石崗油廠去當副廠長,副廠長的事情並不多,還可以照應到自己的孩子,這樣,許芳華一干就是十五年。

這十五年期間,許芳華的身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隨著十年動亂的結束,人民公社被撤銷,各級領導班子大變動,原石崗公社併入到柏林鄉。十五年間,滾滾而來的商品大潮改變了人們傳統的觀念,人人變得十分實際,再加上縣鄉兩級班子一直是走馬燈似的更迭,等到許芳華從石崗油廠退休的時候。許多人竟不知道她曾經是幹什麼的。她和其他幾個老職工一樣,每月僅能從廠裡領取三十元的退休金。

這時的許芳華,也不希望人家知道她過去的歷史,她已經變得心力交瘁,十分渴望一種平靜的生活。

退休以後,她就在後來的丈夫陶方榮工作的桃溪糧食中心站謀了個看大門的差事。每天除了盡心盡職地看好大門外,還一聲不吭地為大家燒水送水,並把院裡院外的清潔工作也包下了。總之,話沒多說,活沒少幹,在大家的眼裡,她和那些從鄉下找來的勤雜人員沒什麼兩樣。起早摸黑一個月只能拿到七十塊錢,可是她已經很滿足了。

豈料,就連這種平靜的日子也沒維持多久,一個更大的打擊猝不及防地向她襲來:1998年陶方榮又撒手而去,從此,許芳華從精神到經濟都陷入了困境。

這時的石崗油廠已被鄉政府賣給私人經營,許芳華原先每月還可以拿到的那三十元退休金,一下便沒了著落。陶方榮是1949年參加工作的離休幹部,本來許芳華還能按月從陶方榮所在的中心糧站得到一點救濟,可如今站裡的經濟狀況並不好,那點補助不僅不能按月拿到,漸漸地,有就給點,沒有站裡也就不提了。

自己得活下去,孩子也還要她貼補,許芳華幾乎走投無路了,這才不得不到處找人,進城去打工。

此時的許芳華已經是六十多歲了,還要去伺候一個患有嚴重頸椎病的老人。那老人每天都要做吊頸鍛鍊,望著老人吊頸的樣子,許芳華不由得會想到戴強棚吊死時的恐怖情景,怕得不行。但為了一份管吃管住還可以按月拿到一百五十元薪水的工作,她就什麼也顧不上了。

回顧不幸的往事是痛苦的。許芳華在講述以上遭遇的時候,她的眼淚一直就沒幹過。她常常會突然停下來,望著地面發呆,話是很不連貫的,且跳躍性很大。顯然她很久沒有這樣傾訴過了,或是沒有機會讓她這樣傾訴過了,說到最後,她如釋重負般地長長吁了一口氣,居然恬靜地笑了一下,那笑分明燦爛地蕩在她那充滿了滄桑的臉上,但那笑紋還沒來得及像魚網一樣最充分地展開,卻像忽然遭到嚴寒襲擊的一汪池水,意外地凍結在那裡,讓人不忍去正視。

我們極力想把氣氛製造得輕鬆一點,知道她自離開龍河口水庫以後,四十二年了,再沒去過一回,就邀請她一道重返故地去看看。

她卻沉默良久。是啊,龍河口水庫對她無疑是刻骨銘心的,那兒給了她太多的榮譽和太多的自信,也給了她太多的苦澀和太多的災難。

不過最後她還是點了點頭。

2001年7 月2 日,我們坐上舒城縣城開往龍河口水庫的一輛班車。我注意到,許芳華一直無聲地望著窗外,兩眼噙淚。有誰會想到這位面色憔悴、滿頭白髮的農村婦女,就是當年活躍在龍河口水庫工地上的“劉胡蘭戰鬥連”的連長,淠史杭工程建設中曾經赫赫有名的“五大英雄”之首的許芳華呢?

許芳華的故事早就已經被人們遺忘了,這也許並不值得大驚小怪。曾經給大別山老區人民帶來過榮譽的龍河口水庫,現在成了舒城縣的聚寶盆和搖錢樹。

第十一章 深情告別許芳華

我們顯然還沒有認真地去評價過歷史上的那場“大躍進”,這當然不應該只是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們的事情。有一點無疑已成為不爭的事實,這就是,即便像“大躍進”那樣不堪回首的極“左”年代,人民同樣創造出了令人震驚的奇蹟,有些至今仍造福於後代子孫。正像令人唾棄的“文化大革命”期間,依然有著長江大橋、萬噸水壓機和衛星上天那樣的奇蹟出現,可是,錯誤路線帶給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災難,卻為什麼要讓許芳華這樣的英雄個人來承受呢?

走上獅子山和栲栳山之間的水庫大壩,我發現,許芳華一路無話。

沿著長長的石階,走到水邊,只見她一遍又一遍用清澈的水庫裡的水洗著臉,滿眼淚痕。

這是將近半個世紀之後,一位當年的治水英雄第一次用她親手修建成的龍河口水庫的水洗上一回臉啊!

她聽說水庫改了名,怎麼也想不通:“龍河口水庫這名字多響亮,它有一個‘龍’字,中國人不都是龍的傳人嗎,這水庫到底是人定勝天的見證,它與‘佛’有哪門子關係?為啥要改做‘萬佛湖’呢?”她問。

陳桂棣告訴她:“這大概是為了發展旅遊事業吧。”

她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更糊塗了:“難道除了錢,別的什麼都可以不要了?”

我們只有陪著苦笑。

二十六年前,陳桂棣就寫過許芳華,卻無緣見到她;二十六年後,我決定來寫她,我們歷經艱辛終於找到了她。許芳華四十二年間的人生遭遇確實使我們受到了一次從沒有過的震撼。

我們發現,在我們今天的生活中,正在丟失一些最重要的東西。

沿著濃蔭叢中的一條碎石鋪就的小路,我們開始離開大壩,邊走,邊這麼胡思亂想著。沒有料到,在水庫管理處大院的一隅,許芳華居然驚喜地發現了她和她當年的姐妹們拉過的一個石磙子。這一次,她的臉上掛出了激動喜悅的淚花。站在巨大的石磙子跟前,許芳華好像一下子年輕了許多,笑聲中也響起了金屬的音質。她見我們帶著相機,就要求為她留個影,並一再提醒要我們把這張照片寄給她,留做她終身的紀念。

來前我們就知道,當年龍河口水庫工程指揮部的兩位主要負責人:書記李屏和總指揮丁同元,都埋在水庫旁邊的同一個山丘,很想去祭奠一下的,但卻忘了問清具體位置,只好作罷。

告別水庫前,許芳華回眸已經陌生了的巍巍大壩,感情複雜地說道:“當年我帶領的那些姑娘,今天最小的也是做奶奶當外婆的人了,不少姐妹苦命一生,但想想那些已經不在了的同志,想想這輩子畢竟還是幹了件有意義的事,也就心滿意足了。”

回到縣城,就要分手了,我們考慮許芳華在舒城打工的月薪太少,一天累下來攢的錢還買不到半張參觀水庫的門票,就勸她跟我們到合肥去,負責為她找一個好人家,起碼收入是可以提高一倍的。她卻淡淡地說:“錢多當然好,可我不能離家太遠,家裡還有個叫人一輩子放心不下的女兒啊。”

說罷很感激地向我們點點頭,然後就走開了。她走得很快,連頭也不回。那位每天要做吊頸鍛鍊的老人正等著她的護理。看得出,今天她所關心的東西已是十分有限了,民族的振興、國家的興亡等等,這一切的一切,她沒有能力也沒有精力再去考慮,儘管這些無疑都會牽涉到她個人的實際利益。像剛才去龍河口水庫做一回故地重遊,對她也已經是件十分奢侈的事情了。

她慌慌張張地走開了,甚至想不到要同我們道一聲再見。

望著她消失在人流中的背影,我知道,她已經走進了我終身難忘的記憶之中。當然,我得承認,不應該被我們忘記的,不光是許芳華,還應該有為龍河口水庫光榮獻身的水電局局長趙學信和工地發電廠廠長孫金髮,以及那位有膽有識不應該再有爭議的好縣長李屏,和創造出世界水利史奇蹟的“舊社會過來的”工程師王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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