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好大的風(二)

【作者簡介】馮地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協、美協、電視協會會員,重慶文學院創作員。20多年來在《紅巖》《四川文學》《中國鐵路文學》等刊發中短篇小說、各類文章計80萬字。前後有詩集《老鷹巖》、短篇小說集《朱䴉是一種鳥》、中短篇小說集《黑雪》等出版。


小說:好大的風(二)


三、自尋苦樂

五隊的知青張和友一入冬就往磨尾崗跑,這小子長得倒也白白生生,一表人才,口口聲聲稱他們來哥去哥,誰都看明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他著眼點在於女知青樊素季。女知青不太討厭他,也與之說與笑,就是不著邊際,叫他愛而又見,搔首難耐。莫去說,寫封戀愛信從郵局來吧,紙窗戶一捅就漏,如再沒有勇氣我去給你講,可憐你一片誠心痴情,我們都感動了。莫去對樊素季悄悄說,簡直一個傻蛋,爹媽白給了他一副好皮囊,反正活著整體無聊沒有娛樂活動,不逗他也是白不開心。就說小樊也喜歡上他了,單戀非止一天,只是年齡不大,提倡晚婚又在農村,怕家長罵,可以暗自往來暫時不對外面敞開。這麼,弄得可憐的張和友癲狂著迷了大半年,想往這裡跑又怕樊生氣,不來又耐不住感情驅使。莫去有理由從他手裡討了一件半新軍衣,一個臉盆和兩支依金鋼筆,說是愛情的信物他也不疑。東西都在莫去手裡毫無羞愧地使用著。

冬天到後,知青回城的事兒冷了兩個月,又在人們嘴裡傳成一股風,說名額從縣裡分下區,區到公社,公社馬上分配到大隊部,說評選了毛選積極分子的和平時積極農業學大寨埋頭苦幹的考慮優先推薦。誰都心裡惶惶,不知自己是否榜上有名。張和友不以為然:“我叔叔在縣裡安置辦有戰友,都是部隊下來的,我想會多給咱們公社兩個名額。”

莫來說:“我可不似你這麼樂觀。”

莫去說:“你若比我先走,不怕老子心急想不開提刀砍了你娃?有福同享有苦同當才是朋友兄弟。”

見樊素季準備柴刀問去哪兒,她答進山砍柴,既然說回城,也不是今天明天的事兒,整年不走就不燒鍋做飯了?也對啊,一顆紅心兩種準備,三頓飯要吃是嚴峻的現實,總不能鍋兒吊起當鐘敲噻。張和友講陪同小樊進山,莫去就不能不走,他忒不放心張和友這小子,傻傻乎乎地萬一幹出了對素季不利的壞事兒呢?莫來說,一件苦差,難道要鄉民般天不亮出門百十里外找老山砍柴半夜才拖回家?人不機靈光吃虧,點子是腦殼摳出來的啊,細皮嫩肉的去學老山民伐樹,萬一出問題不讓城裡面父母傷心?只要一撥腦弦,辦法就無師自通出來了,也簡單不過。找來兩身的半新不舊皺皮搭乾的工作制服穿個週週正正,一張林場老告示,在不遠關隘要口的砍柴必經之路上站立,嚴肅了表情守株待兔。告示用石子壓住四角在巖邊,見了擔柴的鄉民到隘口高喊檢查,制止亂砍亂伐,首先讓他們學習告示:森林是國家綠色命脈,統購統銷資源,豈容亂整胡為?一嚇二逼三罰,鄉民們未必都懂政策?結果是收了柴擔叫擔到一個地方集中他還敢不去?集中地點距離他們生產隊太近,還對這些鄉民來個下不為例教育釋放,便是不缺柴燒的不二法門。

莫來只讓莫去和張和友去執法。樊素季要看鬧熱自己要去也攔不住,他不去,告訴素季遠遠恐怕幹架濺血。

問題哪有這麼嚴重啊,果然攔了不少柴,張和友暗笑老實的人不少,喊擱擔子就擱擔子,叫走就趕快走,累這麼餓也顧不上。有的人不過劈了些粗枝爛根,講道理犯不了多大的錯禁,看出是幾個天棒槌知青作怪,也無可奈何。偶然有不怕事兒的農村楞頭青,見收柴就暴跳三丈,提起明晃晃的柴刀叫嚷:“棒老二,土匪,攔路搶人是不是?”

“好哇,一萬多人都規矩只有你是叫咕咕,活不耐煩了哇。”槍打出頭鳥,還是莫去身手敏捷,一伸手拍在他手腕上去了柴刀,再是仰身當胸給他一個漂亮的彈腿,打得出頭鳥昏頭昏腦沒回過來神,就被同行人哀言勸阻,直叫快逃。

莫去對樊素季得意:“現在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小樊當面不好反對,撇撇嘴巴徑直離開。不過後來在公社傳開揚名立萬的不是攔柴動武,而是另一件令人好氣好笑的事兒。

將到中午時分,張和友攔住了一位獨行的健碩農婦,農婦並無慌張,只是笑著央求:“小叔叔們,工作同志,我是祖宗十八代正正經經的貧下中農,沒有念過書懂得國家政策,砍點枝枝丫丫的柴犯不了國法的。我要早點回去,家裡有個奶娃等著餵奶呢,一餓就驚抓抓地叫喚呢。”

莫去瞪眼睛:“檢查,王母娘娘來也一樣。”

農婦說:“我的個天,啷個說才肯信喲,看,我的個奶子鼓鼓脹把衣襟都打溼了未必有假?”

張和友說:“階級鬥爭複雜,就憑你講?”

“兄弟,看來你沒有生過娃兒不曉得逼痛,接個婆娘才曉得生活不容易。你們真工作假工作同志我懶管,不放回去我今天中午就你們管飯了,不吃幾葷幾素七七八八至少白米乾飯盡飽嘛,反正國家糧食倉庫谷多米好。”農村這女人說話風潑嘴快得剝豆莢子一樣,而且前胸階梯似的亂顫,灰布衣衫上有兩團正冒熱氣的奶漬,如凸起的地圖的邊緣,偏她又解開衣釦敞開半片白晃晃的胸乳,把莫去和小張鬧了個關公大紅臉。

“去去去,我信了你怎麼這樣?”莫去吼道。

農婦問:“我還念不念告示?"

“你不是回去奶娃娃?”

“柴呢,家也等燒啊,不信,家裡有一個幾個月的奶娃娃呀。”

莫去苦笑:“怕你了還不行?狗日的囉嗦啥子喲。”

張和友攆她,“還啷個嘛,我們怕你了行不行?”

農婦臨走還說雀白話諷刺:“如果結婚早命好,我大的娃兒也你們這般年紀調皮了。”

不知怎麼的,這件事兒很快傳遍整個公社,也在知青眾人玩笑的嘴裡。有人問莫去,莫去就很不耐煩,簡直是人生的一大恥辱又奈何誰不得。怪莫來不一路幫忙,莫來說,“我並沒有叫你去清查婦女的奶子呀,味道好聞不是,老母豬還有整排的肉砣奶嘴呢。”

兄弟倆紅了幾天的臉不講話。

後來張和友真是回城很早。倒不是沾他叔叔戰友的光,而是他搶先找到了那位大隊的方會計,他才是區和公社上上下下說得起話的實權派,答應與他的女兒自由戀愛,見通知書下戶口就帶玉珍進城結婚。誰知他招工去了很遠的甘肅西寧石油單位,一分兩地,結婚又離了婚,幸好沒有兒女。臨走前真是吃錯藥似的風溼麻木,兌現承諾結婚還是操辦了一臺的,好在新娘子漂亮,吹吹打打扛紅旗唱語錄歌十分熱鬧,公社大隊去了不少有臉面的人物,稱讚小張調走城市還與農村姑娘婚姻,真是革命新風尚。莫來和樊素季去了,送了一塊花布和二十元錢。方玉珍做了新娘,見了莫來還眼睛水汪汪地,莫來也曾答應過愛她,見過一次,在野地裡拉過一回手,收下過她幾雙繡花鞋墊,而莫來又叫張和友來求婚成了這樁前途未卜的婚事兒。根本原因,是在樊素季那裡愛情碰過釘子,她明確回答是一場誤會,裡面有講不清楚的原因,也非是喜歡上莫家兄弟,而是根本沒有這類心思打算。

喇叭嘀嘀鳴鳴吹奏,流水席擺在院壩裡格外風光,新郎精神抖擻一身中山制服見人散煙點頭含笑。方會計見莫來似笑非笑點頭讓座,說:“女婿差一點是你啊。”

莫來謙虛地說:“我學習不夠,各方面水平都差,小張好。”

盧隊長說:“莫老大不識抬舉,一時糊塗,把個乘龍快婿的角色搞丟了,可是要失悔一輩子的。”

方會計說:“不就是多唸了幾句書?農村來了就不必擺城裡人的派頭了,我們以後也會有進城機會的。”

樊秦季一個勁兒笑,去跟新娘子說體己話,誇盡張哥的好處,說自己一向注意於他,“可惜他看中的是本地美人。方玉珍你裝扮起來,許多城裡人都趕不上啊,算他娃兒福氣,”一副羨慕妒忌的樣子神色。讓大隊會計一家人很高興,誇小樊會說話,堅持收她作乾女兒,樊還真的叫了兩聲乾爹乾媽,掏出二十元錢作禮。

回來,兩個人外面悄悄講話。莫來生氣,“你小小年紀真的見竿子會爬樹,誰教會的啊。”

樊素季說:“問了,張和友他們第一批走三個,第二批名額很快下來,可是我們三個只有一個推薦名額,誰走都行。”

莫來說:“你走。一個女娃娃生活在這山野之地不是辦法,我們男娃兒慢慢總會再有機會。意思你應該明白,清楚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樊素季嫣然:“我當然不會忘了來哥,你們照顧我得無微不至,一輩子銘記。”

菜地旁邊,她仰身沒有反抗,讓莫來摟著咬了一口推開,嘴唇火辣辣地疼,她想:“莫去看見會怎麼想呢?這傢伙打架壞得出奇,眼睛經常熱情得出火,感情粗魯的他才不會這麼放肆待我的。”

莫來小聲:“夜裡想和你說話,你不要閂緊門。”

樊秦季突然生氣:“要使什麼壞嗎,我並沒有答應你什麼啊。”接著大步跑開。

莫來一個人慢慢地走,風漸漸裹起雨雪,山野蒼茫,他象在趕著群羊,群羊是天上的厚積的彤雲他的心事。想樊素季可憐,漂亮反被聰明誤,自以為了不起,討人喜歡,弱點是不明事理目光短淺。他早調查過了,小樊的父親歷史不清楚曾經被單位戴過壞分子帽子,死了又怎樣,最後一個回城都保不定,也許會終老山鄉下嫁一個村夫。對,我莫來喜歡只是她的女兒的媚態女兒身體,說說而已,真要與之命運和姻緣的繩絲相系,還得認真考掂量掂量呢。仰望天空,他大聲朗誦:“絕不能這麼昏昏噩噩過下去了,應該有很大的作為。因為,天下者年輕人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

莫來又想,回城,進入單位上班只是第一步啊,這點都辦不到,又何及其它呢?能找所學校深造更好。莫去自己的兄弟,太不懂事兒,現在還對羈留農村滿不在乎,能把他扔在這個鳥不拉屎地方一走了之?後一步想辦法他走行,希望認真理解形勢前途。真不該走做一處,父母原以為照顧不過親兄弟,萬想不到如今成為競爭對手,真是說不清道不明呀。單憑莫去的名聲表現,肯定一敗塗地,不服氣還不行。走,是個簡單既複雜的事情,莫來有點羨慕張和友的憨氣了,憨人有憨福,這麼快能回城,作一定犧牲的妥協撈了夫人又獲利,也是聰明之舉。說不定上面心血來潮又下個聖旨:凍結知青回城。理由怎麼也可以找出個十條八條。

不信好風吹攏這兒就止了。做夢也要回到城市,掃大街清潔廁所也是工作,星期天走路逛商店也平平順順乾乾淨淨。況且老人講過,狗屎也要搶頭泡趁熱吃呢。莫來想,攔柴的事情幸好自己沒去,想讓張和友惹一身騷一個笑柄,到頭來全攤在莫去頭上,公社書記都在問,雖然是半開玩笑半認真。莫來也玩笑著回了一句什麼,得以走開。領導們欣賞莫老大的能力表現,看來推薦名額自己有望。

隊上盧隊長家裡來了客人,煮了臘肉請知青陪客,樊素季說腦殼暈肚子不舒服,去了莫家兩兄弟。二人喝了個酩酊大醉還家,莫去嘔吐了一地一身,喚狗犬地主富農去吃,狗逃得遠遠地,二人罵別人後又互相罵,回到屋裡對打。樊素季披了花棉襖打個手電筒過來勸架,捱了一下,索性站在一邊,舉了亮光讓他們上演全武行,為的是避免糟爛屋裡的傢俱東西。“打,打夠,”樊素季說,“都跟瘋狗一樣,醉了伸嘴筒子亂咬,好在農村天高地闊,不怕。”

見動靜忒大,隊長過來勸解:“再打幾下就放手了,打個新鮮解氣就行,真出了禍事兒誰當得起?"

莫來說:“打死我他才痛快,好跟我爭回城名額,名額一個而爹媽卻生了我們一雙。”

莫去說:“你派性武鬥不是沒打死過人?狼心狗肺連親兄弟都想除脫,見人說得多好,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可是莫去不虛你個笑面虎白眼狼。”

小樊說:“好了行不行,你們兄弟聯手打遍天下,啥麼不好說?”

莫去罵道:“我知道莫老大眼熱啥,不就是你樊素季?兄弟讓你們一邊快活去。”

莫來冒火一巴掌扇去,誰想莫去躲閃狠巴掌錯打在盧隊長臉上,濺起火星咧嘴笑:“想得倒美,讓我在溫柔之鄉,你腳底擦油溜跑,還問小季願不願啊。”

小說:好大的風(二)


四、回城問題

待過完了革命化春節,張和友才挑著擔兒下山去汽車站回城,分在城裡某個化肥廠上班,莊稼一枝花到底與農村脫離不了干係。新婚妻子送了一程又一程,千叮萬囑,不盡之溫柔繾綣。莫去也遠遠地望著,石路彎彎,到底近去說了幾句話。張和友說:“我做夢都想回城,今天終於回城了,告訴樊素季,莫怪我負心,我也是不得已。父親死了,母親生病臥床很久,家裡又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讀書。實在沒有辦法不走,說叔叔啥子是給自己開心。也不會對不起小方的,一夜夫妻百日恩,我記得。你也要早點回城,不要再打架了。”

莫去說:“過去想的是紮根,現在一說有人回城,都發了瘋似的想走,國家不知花了多少冤枉本錢來反修防修。”

張和友說:“天上的事兒,我們不管,你這個朋友脾氣對我的路,只擔心你那老哥莫來狡猾,跟他爭吃虧。”

莫去說:“我們兄弟倆難說誰出得去出不去,只想小季走,一個長得好看的懦弱女子,留下會吃很多苦。女人的心秋天的雲,我的確喜歡她,好象她對莫來也很好哇。”

這時,山口邊一個紅紅的影子走近來,是一個穿著棗色棉襖的女子,抱著個布包,頭上學著當地人包塊頭帕,臉冷得慘白,抽著鼻息,然而腰肢靈活眉眼依然動人,是知青樊素季。她對新娘子笑了一笑,把包包遞給張和友,說上面有她家地址和母親的名字,麻煩務必帶到,裡面無非是兩塊臘肉幾把幹香菌子,沒回去,盡一點意思。“走吧,讓新娘媳婦再送你一程,”樊素季說,“我和莫去就此拜別了。怎麼感謝你,唱幾句歌還是打聲號子?"

莫去說:“小季嗓子好聽,唱首山歌。”樊素季果然唱了,仰脖子學著山裡人的腔調,讓聲音拖長吃吃地在山間迴盪,飄遊,婉轉深情十分動人:這山沒得喲那山高,高高的山上出紅曹喲,男子吃了肚兒個飽,婦女吃了舍就血脈潮。

莫去說:“真這麼好,這兩個寶貝就不攆起回城進城了,這裡到底是窮山惡水遠而偏僻,屙屎都不生蛆。”

樊素季說:“我們當初來,的確是為了改變農村面貌而來的,才幾何時,落後的農村改變了我們,一個個象敗斗的秧雞逃之不贏。”

莫去說:“如果你說不走。我也就不走,讓想走的走去,我們生生世世在這裡,也男耕女織互相歡愛。可是我怕連累你,只想下次一個名額你走。”

樊素季笑得像花一樣,仰臉對著白色的太陽眯眼一陣,小妹妹一樣憨憨地將袖筒伸在莫去腋下:“希望你是由衷的話。但我這人有點自私的啊,我倒是想我自己怎麼走呢,我想我已經有一點辦法,暫時又不想說你聽。”

“你高興的是莫來?"

“都高興。在你們面前我太小啊。”

莫去說:“怎麼看,你也象我們的妹妹。”

素季搖頭說:“可惜母親沒有給我生哥哥。有一個姐姐,在武鬥時被打死了,真可憐,那時她剛結婚。”莫去心裡一沉,沒有話說。遠處,一片灰灰的雲走過來,大山也暗了一大塊,莫去說該回去了。

樊素季說不回去,去另外一個要好女知青那兒去玩,心裡悶,門是鎖好了的,沒有什麼值錢的傢什盜賊偷也就放心。另外一個女知青,就是過去一個年級的陸小曼呀,扎長辨子長得高高的那個,趕場你見過我們說話,還想不起?

莫去說去吧,他沒理由問那麼細。

回隊,在一個社員院子裡逗留了些時辰,面房拿了掛麵下了吃完才回知青屋。進屋,就見莫來陰沉著張臉,柴刀劈一塊松木疙瘩,橫劈順撞,仍然不能兩破,索性然甩在一邊拍了手上的灰,問莫去:“你去哪兒了?隔壁姓樊的又去哪兒了?"

莫去吹了吹口哨,漫不經心答:“我又不是她肚裡蛔蟲,知道去哪兒了?她說她去同學那兒玩去了,就那個陸小曼是吧?"

莫來說:“怕是活動自己事情去了吧?剛才那個陸小曼來過,不是她噓信連我也矇在鼓裡,樊最近靠上了區裡那個武裝部長,媽的你難道還想不起?彼此關係密切著呢,暗渡陳倉,姓陸的武裝部長年紀半老了,據說過去有諸多豔聞,還有一個當兵的兒子吶。”

莫去笑:“只許你州官救火,不許人家百姓點燈?你都八方出擊找關係走門路,她就不可以求一下人?"

莫來紅了眼說:“她走,我們弟兄就無望了,還要等到猴年馬月石頭開花?究竟是外姓人,與我們不同血脈,我不走也要讓你走,走脫一個算一個。媽死得早,老頭子又不管照我們,弟兄倆相依為命,應該裹成一條心前奔。”

莫去不以為然:“你這麼想走,就先讓你走。我獨個兒在農村能支撐個三五年。小季有本事走我們也不攔,人家是艱難,好男不和女鬥。”

莫來猛拍桌子,碗呀本兒筆的滾落了一地,他咬牙切齒:“兄弟,你真蠢哪,真能為一點女色慈了心?你沒見,她翅膀硬了不再是兩三年前的樊素季了,哪個也不放在眼裡,我們兩個還輸給了她?笑話!"

莫去憂憤地說:“有些事情怎麼一時也說不清楚,等回來我好生問她。”

莫來伸掌攔道:“問啥子,讓她奔去,看到底鹿死誰手。”

莫來最近感覺老不安穩,失眠,心驚肉跳,刀條臉更見黑瘦,閉眼老見一張慘白的臉在眼前晃悠,變成紅紅的面頰不知是覆蓋的桃花還是鮮血,愈看愈與什麼人相像。他強健的筋肉裡竄著一股無名的火,裡裡外外烤燃,讓他勾起一件似乎遺淡久遠的記憶,在天地凍結的一塊冰裡透明。他努力推遠這事兒,努力想為自己辯解提供理由,可是不能,他眼角滴灑了幾滴淚珠,事情又不想給兄弟提起。

他從見到樊素季第一天起,就有種不祥之兆預感,她太象那個人了,而莫去一天嘻嘻哈哈,什麼都拋在九天雲外,不知道危機已經潛伏在身旁。這般地巧,同乘一個車下鄉,分配在一個生產隊,過去感受還不強烈,現在更讓人意識清楚。她與武裝部長接近,不是太容易出問題嗎?當然,也許她希望活動一下關係,想佔先招工返城而已。

但願只是自己的神經過敏。

有時他太想女人,火飄火燎地夜裡想腦殼撞牆,那種刻骨銘心的害怕噬魂蟲子一樣咬蝕著他的靈魂,印象裡那折磨他的影子與樊素季合二為一,而樊素季赤裸的身子他偷窺過一眼,那一眼也就足夠了。幸好管住了自己。夏天,莫來從一個知青點那兒回來,莫兄弟去哪兒玩去了,他滿頭汗水,鬼使神差地去推樊知青的門。門沒有關死,輕輕一搖就開,聽見樊知青問了一聲,無人答應就算,裡面廚房是潑潑水聲。想嚇一嚇她,他透過間隔的籬笆看見了她白白條條的背影輪廓和揚手轉扭時形如毛桃的乳房,下面是木質的水盆。他嗅見了少女的體香和水熱騰騰的蒸氣味道。走了兩步,碰倒了一根板凳響動驚人。

“哪個?”樊素季驚慌地抓起衣裳,溼流挽地只顧往頭上套,又傾翻水盆,一屋成了河。

“我。別慌,只是想有事問你。”莫來說。

“莫去?是你?"

“我你還聽不出?"

“要做啥子?"慌了,要幹什麼?莫來看見樊素季一下子蹲在地上,雙手緊抱胸前,眼勾勾地望著屋門口,唇紅齒白,十分動人。莫哥本想上前去摟她,她掙起來,只牽住手指,手指顫慄,聽得撕心揪肺地尖厲叫了一聲,又眼端端盯住他,彷彿陌生人一樣。莫來觸電似地跳起來,大吼一聲,驚慌迷糊地摔門出去,飛快跳過田坎轉上大路,逃進一個山凹。他覺得已經到漆黑深夜,滿天燙熱的星星石塊一樣跌宕起伏,濺起血霧水氣再散開,瀰漫在眼眶裡。準確說,他看見了另外一個女人,與樊一模樣的女人。那女人死去了許久,眼神卻與這個樊知青驚人的相似重複!

真是冤孽!

所以當樊素季從所謂陸小曼那裡回來以後,莫來決心來個單刀直人,鑼對鑼鼓對鼓質問幾句,在搞啥子勾當,揹著哥們裝狗吃屎,一翹屁股就曉得拉什麼顏色的屎尿。告訴你,不過這麼回事兒,蝨子撥不動簸箕大塊天。夜裡,樊素季已經睡下了,莫來莫去硬闖門進去,抓起風衣單薄的小季質詢,也不管她動怒生氣,凍得烏臉烏嘴,問話連珠炮一樣。“你這幾天乾的啥子陰謀詭計當我們不知道?自己坦白。”莫來說。

“連你我都騙,真看不出你,可惡。”莫去罵。

“說,跟區裡幹部搭上了什麼關係?無非是男女關係,看你不出來早已經是爛透了的果子掛不上樹。”莫去氣憤填膺,“是不是那個武裝部長答應你先出去?"

莫來說:“用什麼作為交換條件?"

樊素季飲泣,後嚎陶叫:“告訴你,人家是好人,啥子都不需要,是待我很好,惹著你們啥子了,這樣對我?”她下床攆人,“滾出去,告訴你們,我是想早點出去,媽媽想我都病了很久了,她只有我,不能沒有我,不像你們男的莽粗粗吃啥長肉啥活都能幹,多幾天沒有關係。”

盧隊長和隊長娘子聞聲前來看,樊素季勃然,披頭散髮跳腳罵:“看啷個看,有啥稀奇,西洋景兒多是不是,是我們知青的內部問題。我曉得你們心裡向著誰,稀罕你們這個時候戴張戲臉殼子來充正神。”

盧隊長慌忙扯著娘子退了出去,扯上房門,嘟囔:“真是瘋了。”

莫來換了微笑:“小季,你一個女娃子,不曉得世界上階級鬥爭的複雜尖銳,哥倆是怕你吃虧。”

莫去說:“你先走行不行?我們是不欺侮女人的,有名額首先給你。”

樊秦季破涕為笑:“難得又有這般好心,怕我賣肉分零還不起偌大個人情。”

(未完待續)

小說:好大的風(二)


(圖片來自於網絡)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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