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小村莊的皮影戲大王:村民指著遠處瘋老頭,他就是

陝西小村莊的皮影戲大王:村民指著遠處瘋老頭,他就是

秦思慕走的第三天,他刻皮影時劃了手;第十天,他做飯差點釀成火災;第三十天,他下定決心要跟她在一起。

楔子

西安城舊得很。

這城市太老,見識了幾千年的王朝興衰,以至於對如今蜂擁而至的遊客也見怪不怪。清凌凌的人間四月天,古城繁花似錦,秦思慕領著一行拍紀錄片的外國人穿街過巷,在擁擠的道路上給他們介紹著隨處可見的古蹟。

她前年辭了工作,就靠著從大學積攢下的人脈做起了自由翻譯人。這是個專門拍各國風俗的外國團隊,輾轉推薦,找上秦思慕做他們的隨行翻譯。

“西安啊,文化古城,”初見時她禮貌性地與導演寒暄,“拍兵馬俑?”

“不是,”導演里昂是個法國人,說話帶著法蘭西式的饒舌,“我們拍皮影。”

一幫人剛到中國,看見什麼都新奇得拉不走。思慕按照他們要求聯繫上了張師父,好說歹說才定下了日子。

張師父早年也是個皮影藝人,演而優則授,被當地的藝術大學聘請做了皮影文化的編外講師。老人精神頭兒好,把自己珍藏的三箱子皮影全都拿給攝影機拍,一邊拍一邊講:

“咱們這皮影啊,是始於戰國,興於漢朝。你們不是說嗎?老人都是博物館,那這皮影就是座活了三千年的老博物館。我們行當老話:一口道盡千年事,雙手對舞百萬兵。就是——唉——”

思慕正試圖把張師父脫口而出的這句詩不失韻味地翻譯給里昂,卻被他那長長的一聲嘆息打斷了。這天底下的悲傷都是相通的,里昂有些疑惑把目光轉向了那長嘆的老人。

“就是失傳了不少,我這兒的存貨,不足老祖宗傳下來的十分之一。”

他的模樣看得叫人怪難過。張師父把東西妥帖放回木箱子裡,轉過身繼續和思慕說:“你們要是真想完整地記錄,還是得去華縣找郭孝川。”

“郭孝川?”卻沒想到里昂聽到這個名字,不等思慕翻譯便低聲和她說,“我查資料的時候聽過這個中國名字,不過因為時間原因決定不採訪他。張教授怎麼提起了他?”

張師父聽不懂里昂嘰裡咕嚕的外語,不緊不慢地說:“老郭在華縣,我也十幾年沒見過他了。師父偏愛他,他也愛蒐羅。他那兒的古皮影古戲本,比我們這群人加起來都多。他還有一拓本,鳥獸人物,都是古時候傳下來的。”

秦思慕不過一個小翻譯,不具備替劇組決定行程的權力。幾個策劃編劇開了會,紛紛要求增加一段前往華縣採訪郭孝川的行程。

“你們可要想好,”秦思慕不冷不熱地說,“先不說這一去有沒有用,你們這預算可又得增加了。”

“我們一定要去,秦小姐,”里昂微笑地望著她,“張師父的皮影太美了,如果不去見到他口中那些神奇的古物,我們回去會後悔的。”

“行吧,”思慕極其輕微地翻了下白眼,“那我翻譯費要按天加。”

“沒問題。”

1

思慕比團隊先走了一天,說是要去當地把時間住宿都安排好。

誰知一下車就後悔了。

她多少年沒來這種老縣城下屬的小村莊了。黃土糊了她一臉,頭髮一揉全是沙。她一腳踩進積了水的土坑裡,牛皮小靴子溼了一半。

有個人蹲在門口抽菸,思慕一瘸一拐地走向他,努力擠了個笑臉出來。

“大爺,我找郭孝川,”她提高嗓門,“您知道他在哪兒嗎?”

“郭孝川?”對方挑起眉,很不解地看著她,“你說那個老瘋子?”

她一愣。

村子不大,偏偏她不認路。半高的鞋跟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怎麼也走不妥帖,折騰了近一個小時才到了那人說的古戲臺。臺上架了盞昏黃的燈,燈前面又繃了塊白布。一道人影被光打在白布上,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明。

暮色四合。

指路的人和她說:“這老頭神叨叨的,不喜和外人說話,天天就搗鼓那點皮影。你看這天也晚了,你去西邊那個古戲臺找他,他和他徒弟一準在那兒。”

他的落魄讓秦思慕始料未及,更讓她驚訝的則是他那個徒弟。個子蠻高,剪了個寸頭,長得稜角分明。郭師父在臺上支起皮影邊演邊唱,那男人就一個人坐在臺下孤零零地看,腳邊還趴了只小黑狗。

一個演,一個看,一臺皮影,一隻犬。太陽光迅速暗下去,他的背影融進夜色裡。老人唱的方言,秦思慕聽不明晰,卻仍舊被那調子震得心神都是一晃,好像是從黃土地裡生生崩裂出的歌聲,古樸悲壯,把幾輩子的愛恨都唱了出來。

那唯一的聽眾聽見了思慕的腳步聲,微微側過了頭。

“今天可熱鬧啊,師父,”他朝臺上說,卻是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有人來看呢。”

秦思慕這才緩過神來。

她理了理頭髮,慢慢坐到了那人的身邊。誰知剛想開口,對方卻比了個“噓”的手勢。

滿肚子發言稿就這麼嚥了回去。

“好好看吧,”他沉聲說,“過些日子,說不定就看不到了。”

她也真就慢慢看進去了。老人演的是出《空城計》,諸葛亮羽扇綸巾,城門大開迎敵軍。她在城市生活了二十六年,眼裡看的、耳朵聽的都是好萊塢的大製作,連京戲都不曾好好坐下來看過,此刻卻在這西北的小村莊裡和一個陌生男人靜靜坐在一起,看一出古老到無人知曉的皮影戲。

演罷,臺下是那男人空蕩蕩的掌聲。

老人有架勢。收了傢伙,撤了布,長長鞠了個躬。秦思慕手足無措,起身便鞠了回去。誰知再抬頭,卻看見那年輕男人上臺幫老人把東西扛起就要走。

“哎——哎!”她急地直跺腳。

對方回過頭,一雙眼睛黑得像是西北的夜色,“你遊客吧?華縣能看的地方多,自己逛逛,玩得開心。”

“我不是!”她一個箭步躥上了臺,直怕對方跑了,“我是一個外國紀錄片劇組的隨行翻譯,我們導演想和郭師父合作——”

那人臉色卻一沉。

“你趁早回去吧,”他冷冷掃了她一眼,“我勸你們,別白費力氣。”

他幾句話便打發了她,郭師父更是沒多看思慕一眼。一老一少邁的步子都挺大,迅速被無邊的夜色淹沒。

思慕站在古戲臺上,忽地就有些不服氣。

2

秦思慕的小前半生,順遂得叫人嫉妒。

一路保送上了最好的外國語大學,長得還有幾分姿色。靠專業技能吃飯,為人處世也精明。她商人家庭出身,做事秉承無利不起早,如今卻在這小村子裡栽了跟頭。

里昂給她電話,說自己坐第二天最早的大巴車過來。

“你過來就行了,讓別人先在西安市區玩幾天吧,”思慕沒精打采地收拾著招待所的床鋪,“這郭師父同不同意還沒準兒呢。”

“他不同意?”里昂一下急了,法國人火起來舌頭打卷,隔著電話把思慕的腦子攪成亂麻,“為什麼?這對他和皮影都是好事,你和他們說我們團隊非常專業,我們的作品已經成功挽救了無數瀕危藝術——”

她佯作信號不好,急忙掛了電話。

那年輕男人冷漠而略帶輕蔑的眼神又在她面前掃過,讓秦思慕沒來由地惱火。

她認床,一夜醒了三四回,第二天被雞鳴聲叫醒。招待所沒熱水,思慕胡亂抹了抹臉,拿上錢包手機出了門。

在城市裡待久了,人需要鎧甲。紅妝長裙,西服革履,到了這種地方忽然全都不作數。她素著張臉找到一間早餐攤,要了碗麵便吃起來。霧氣蒸騰中,身後忽地傳來個男聲。

這地方太偏,她遇見的都是講土話的本地人。那男聲字正腔圓,一聽就和她一樣——是個外來戶。

她猛地把頭轉過去。

果然是他!

那人也是剛醒的模樣,衣服隨便穿穿,抱著手臂站在做飯的老闆娘前。他狠狠打了個哈欠,忽地見到一蓬亂髮從霧氣裡蹦了出來。

秦思慕張牙舞爪地站在他面前。

裴書看了她半天,才認出來這是昨晚那個妝容精緻、髮型一絲不苟的小姑娘。他望望天——華縣這地方,真是叫人返璞歸真呀。

秦思慕不但外表返璞歸真,行為也迴歸本心了。那個偷偷翻白眼的職場女精英被西北清晨的冷風吹得一點不剩,成了個不依不饒的小丫頭片子。她拉著裴書的衣服,怎麼都不讓人家走。

“我們千里迢迢趕過來的,怎麼說不讓拍就不讓拍啊?”

“你怎麼這麼逗啊,那拍不拍不應該是我們說了算嗎?”

“你憑什麼替你師父做主啊?這拍紀錄片是好事,你們總不能讓這東西就這麼沒了吧?”

店老闆給他們煩得夠嗆,趕緊把裴書的面做好了讓他拿走。兩個人拉拉扯扯了一路,秦思慕的小鞋跟一不小心卡進石頭縫裡。

她狠狠拽了一把裴書。

然後兩個人就對著灑在地上的面相顧無言了半晌。

“我……我賠你一碗吧。”她斗膽提出了建議。

裴書看了她一眼,長嘆口氣道:“算了吧,你要問什麼,我告訴你就是了。”

華縣漢代的時候有個渡口,專門負責首都的漕運。漢唐氣象萬千,總歸也是能波及至此,村莊荒涼卻不失古韻。裴書走在前,秦思慕走在後,兩人慢慢繞著村莊的外圍走。

“你們這樣的人,以前來過太多了,”裴書說,“搞文化宣傳的,拍片的,寫書的。每次來個人,郭師父就盡心盡力地幫他們。鬧得最兇的一次,這鄉下地方來了一群人,硬是把他接到了省城裡。那時候誰都以為皮影能起死回生,可最後,誰不是拍拍屁股走人?”

他點了根菸,不抽,看著煙霧慢慢散去,然後抬眼望著思慕,“老人傷心了,差點連我也趕跑了。這世上萬千事,最怕的就是老人傷心,拿多少錢都換不回來。”

“小姑娘,”他年齡也不比思慕大多少,語氣卻像箇中年人,“這東西活不了太久了。我們這些傻子,願意陪著皮影耗時間,你們就別蹚渾水了。”

不到一天的時間裡,這人把秦思慕丟下兩回。一回在暮色沉沉的傍晚,一回在天光微亮的早晨。她一個人站在荒蕪的草地間,對那男人突如其來的悲涼有點不知所措。

愣了一下,她突然又跑過去抓住了男人的袖子。

“你還要幹嗎?”對方明顯有點不耐煩了。

“這村裡的車站在哪兒啊?我要接個人,”她誠懇地看著他,“我忘了怎麼走了。”

裴書沒吃早飯,餓得有點低血糖。車站旁邊有個早點鋪子,他進去要了碗麵。

鋪子門沒關。蒸騰的霧氣裡,正好能看見秦思慕站在車牌底下翹首以盼。這地方初春還是冷,她穿個小外套瑟瑟發抖。

“嬸兒,”他抬頭跟相熟的老闆娘打招呼,“你說這城裡的女孩,怎麼二十來歲了還看起來這麼笨呢?”

大嬸給他逗得咯咯笑。她也看外面,一抬眼卻叫了一嗓子:“嘿呀,咋下來個外國人?!”

他也被這一聲叫吸引了目光。大巴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在了車站旁邊,有個男人高鼻深目,一眼望過去就從人群中顯了出來。他跟只公雞似的伸著脖子四處張望,目光總算定在了秦思慕的方向。

裴書忽地被辣子嗆了一下。

他灌了口水,幾步竄出了早點鋪。秦思慕正皺著眉和那男人抱怨,卻看到裴書氣勢洶洶地走過來。她還沒反應過來,裴書便一巴掌拍在了里昂的後腦勺上。

里昂有點暈車,恍惚間只覺得天旋地轉,身後一陣標準的法語罵人話。他猛地回頭,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裴書?”里昂一臉不可置信。

裴書的法國話說起來比思慕還要地道些。她是典型的電視臺腔,裴書卻明顯是在法國生活過。這世上男人間的友誼大抵都是相似的,越是相熟便越是口無遮攔,兩人滿口胡話把秦思慕聽得臉色發紅,終於忍不住打斷他們的寒暄。

“你倆認識?”

“思慕,給你介紹一下,”里昂彷彿因為自己在女士面前失了禮節有點尷尬,但還是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這是裴書,我在法國的大學同學。”

3

裴書讓里昂去他家裡住,也捎帶手把思慕帶了回去。

他住的地方離郭師父家不遠。低矮的磚瓦房,牽牛花藤沿著竹架肆意生長。里昂和思慕說,裴書以前和他一起在法國讀數碼媒體的本科,兩個人租住在同間公寓,志同道合又性格相似,算得上彼此最好的朋友。後來畢了業,他選擇了做影視,裴書卻回到中國杳無音訊。

“他做事一向很隨性,”里昂笑道,“來這種地方學皮影,是他幹得出的事。”

遠方來的客人,總歸是要拿出像樣的東西招待。裴書把家裡翻了個底朝天,給他做了點華縣的特色菜,又給他收出隔壁的屋子休息。

“你幹嗎去?”他回過頭便叫住了一臉睏倦的秦思慕,“跟我去洗鍋。”

這地方的洗鍋不比城市。沒水龍頭不說,鍋比思慕常用的大了三圈。她苦著臉給裴書打下手,忽地對這人好了奇。

“你真去法國留學過?”

裴書嗤笑,“這有什麼好騙的?”

“學的數碼媒體,又有留學背景,”秦思慕拿起個碗摩挲,一臉好奇,“你怎麼就跑這深山裡學起皮影了?”

“學皮影怎麼了?”裴書笑道,“你看不起皮影啊?”

“那當然沒有,”秦思慕立刻辯駁,擺出自己的商人嘴臉,“我是說,現在是商品社會,學這個東西,沒什麼用。”

“沒用麼?”男人低下頭,把洗好的碗筷都放到了一起。這也不怪秦思慕,他這一行,理解的人太少,於是他就乾脆和舊友都斷了聯繫。

“這世界上總得有這麼幾個人吧,幹些沒用的事。”

他話裡有話,讓秦思慕不禁一愣。男人擦乾淨手,回頭看了她一眼,“走吧,好不容易來一趟,給你開開眼。”(原題:《歲月影中老》,作者:北風三百里。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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