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4、5、6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4、5、6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四章

星期五,孫少平請了半天假,來到城關糧站,拿潤葉姐給他的五十斤糧票,按粗細糧比例,買了二十斤白麵和三十斤玉米麵。這年頭,五十斤糧票可不是一個小數字啊!

潤葉姐塞給他的那個小紙包裡,還有三十元錢,買完這些糧,還剩了拾元,他準備拿這錢給祖母買點止痛片和眼藥水,然後再給自己換一點學校大灶上的菜票。

他把這些糧食從糧站上背到學校,換了三十斤“亞洲”票和五斤“歐洲”票。另外的十五斤白麵他捨不得吃,準備明天帶回家去。讓老祖母和兩個小外甥吃。三十斤玉米麵他已經夠滿足了。在以後一段日子裡,他可以間隔地在自己的黑“非洲”中夾帶一個金黃色的“亞洲”。至於那五斤“歐洲”票,他是留著等哥哥來一起吃的。哥哥來城裡,總不能頓頓飯都在潤葉姐那裡吃;要是親愛的哥哥來學校吃飯,他不能讓他也在中學的飯場上讓別人冷眼相看……第二天中午,他先到街上給祖母買好了藥,然後就把那一小袋麵粉提到金波的宿舍裡。兩個人相幫著把它綁在後車座的旁邊,就準備一起相跟回家了。

每到這個時候,學校就亂成一團。鄉里的學生紛紛收拾起空癟的乾糧袋,離城近的步行,離城遠的騎自行車,紛紛湧出了校門口。他們要回家去度過一個舒服的夜晚。在家裡,光景好些的人家,大人們總要給回家的孩子做兩頓好吃的,然後再打鬧一口袋象樣的乾糧,以便下一個星期孩子在大灶飯外有個補充。這期間,偌大的學校裡就象退了潮的海灘那般寧靜。到了星期天下午,鄉里的學生又都紛紛返回來,這個世界才又恢復了它那鬧哄哄的局面……少平和金波騎著車子出了縣城,便沿著向西的一條公路,一個帶著一個,往家裡趕去。兩個人共同騎過好幾年車子,他們一路上換著蹬,輕鬆而愉快。

從縣城到他們村有七十華里路。這條路連接著黃土高原兩個地區,因此公路上的汽車還是比較繁多的。從出縣城起,路面比較寬闊,以後就越走越狹窄。約摸到五十華里外,川道完全消失了。西山夾峙的深溝,剛剛能擺下一條公路。接著,便到了分水嶺。壁立的橫斷山脈陡然間堵住了南北通道。在以前,公路只好委屈地從這裡盤山而上,才能伸到山那面。前幾年在一個山腰裡捅開了一個豁口,才把公路從山頂降到了半山腰。不過,山兩面公路的坡度還是很長很陡的。這裡汽車事故也最多,公路邊的排水溝裡,常常能看見翻倒的車輛——上坡時慢得讓司機心煩,下坡時他們往往發瘋地放飛車,結果……

上這坡時,所有的自行車都不可能再騎了。少平和金波這時就輪換推著車子,兩個人都累得滿頭大汗。翻過分水嶺就是他們公社。溝道仍然象山那面一樣狹窄。這道溝十來個村子,每個村相隔都不到十華里,被一條小河串連起來。小河叫東拉河,就是在這分水嶺下發源的。

下了山,過了一個叫下山村的村子,再走十華里路,就是公社所在地石圪節村了。他們雙水村離石圪節公社也是十里路,中間隔一個罐子村——少平他姐蘭花就出嫁在這村裡。

少平和金波翻過分水嶺,騎著車便象風一般從大坡上飛下來了。下山村一閃而過。接著就到了石圪節公社。

公社在公路對面,一座小橋橫跨在東拉河上,把公路和鎮子連結起來。一條約摸五十米長的破爛街道,唯一的一座象樣的建築物就是供銷社的門市部。但這鎮子在周圍十幾個村莊的老百姓眼裡,就是一個大地方。到這裡來趕一回集,值得鄉里的婆姨女子們隆重地梳洗打扮一番。另外,這街上的南頭,還有個小食堂。食堂裡幾個吃得胖乎乎的炊事員,在本公社和公社主任一樣有名氣——生活在這窮鄉僻壤的人們,對天天能吃肉的人多麼羨慕啊!

石圪節今天不遇集,因此街上沒什麼人。少平和金波也沒打算過橋去逛一逛。前兩年在這裡上初中時,他們常愛到這條街道上來遛達。那時,這地方在他們眼裡也是大地方。可現在,他們已經逛過更大的世界,這條破敗的街道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吸引力了。

只是到了公社前面的中學附近時,他兩個卻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車子。中學也在河對面,四、五間教室,兩排石窯洞;窯洞下面,一個小土操場上安一副破爛的籃球架。多麼可愛的地方啊!他們在此度過了兩年的時光,對這地方熟悉得就象自己的身體一樣。現在他們雖然到了一個大學校,但這裡的一切都常常出現在他們的睡夢中。

現在是星期六下午,他們知道,除過幾個公派老師外,學生和掙工分的老師都回家去了。他們的妹妹蘭香和金秀大概也走了。

太陽已經快要落山,溝道里暗了下來,風也有些涼森森的。他倆立了一會,誰也沒說什麼話,就騎著車子又上路了。少平蹬車,金波坐在車後,用一隻手親熱地摟著他的腰,一口好嗓音唱起了信天游:“提起我的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州三十里鋪村……”象銀子一般清亮的東拉河,到這裡水量已經大點了,此刻在夕陽的輝映下,波光閃閃地流淌著,和公路並行,在溝道里蜿蜒盤繞……到了罐子村的時候,少平猛一下停住了車。他突然看見他妹妹蘭香站在公路邊,象是在等人——說不定就是在等他哩!

他和金波跳下車子,蘭香已經跑到跟前來了。少平吃驚地看見妹妹臉蛋上掛著兩顆淚珠,趕忙問:“出什麼事了?”

“姐夫……”蘭香剛一開口,就哭得說不下去了。少平扭頭對金波說:“你騎車先回去。那點面先擱在你家裡,罷了我來取……”

金波是個聰敏小子,他明白少平姐夫家大概出了事,他也許不便幫什麼忙,就騎著車子走了。上車子後,他又扭過頭說:“需要我,你言傳一聲……”

金波走後,為了使妹妹平靜一點,少平用手在她頭上親切地摸了摸,說:“別哭了,你快給我說,出什麼事了?”蘭香揩了一把眼淚說:“姐夫叫公社拉到工地上勞教去了……”

“我還以為他死啦!在什麼地方?”少平問妹妹。“就在咱村裡。”

“為什麼勞教?”

“出去販賣了點老鼠藥,人家說他走資本主義道路……”“姐姐呢?”

姐姐抱著貓蛋狗蛋到咱家去了,讓我留在這裡照門。我急得不行,就在路邊等你回來。”

“爸爸和哥哥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我還沒回家去,姐姐就在這裡把我攔住了……”

孫少平一下子感到又急又難受。他知道這件事會把他們家在全公社揚臭。這年頭,老百姓儘管少吃缺穿,但非常看重政治名譽。誰家的一個人給糟踐上這麼一次,家裡另外的人跟集上會都有人指著後腦勺說長道短。更不要說,以後公家在農村需要個人,家庭成員有政治問題,那就只能靠邊站了。另外,他姐夫平時就遛遛達達不好好勞動,家裡光景一爛包,全憑姐姐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要是勞教,丟人不算,還不給工分,一年下來又不知要出多少糧錢——現在他們家多年的糧錢都堆在一起還不了帳。

“王八蛋!”孫少平氣憤地罵了一句他姐夫。

“就苦了個姐姐……”蘭香難受地說。她今年十三歲,身體已經扯開了條,儘管穿一身舊衣服,但烏黑的短頭髮剪得整整齊齊,白白的臉盤加上尖俏的下巴,一副非常可愛的模樣。由於家境貧困,她從小就很懂事,剛剛四五歲就常提個小籃籃出去拔豬草,撿柴禾。這孩子腦子反應很快,在數學方面很有些天資,小時候父親和哥哥在家裡算帳,她在旁邊一口就說出來了,常常把兩個大人驚得目瞪口呆……現在,這兄妹倆站在罐子村的公路邊上,把他們的姐夫王滿銀恨得咬牙切齒。

少平對妹妹說:“走,咱現在回村子去!”

蘭香說:“姐姐讓我在這裡照門哩……”

“你怎敢晚上一個人住在這?再說,這家裡有什麼金子銀子要照哩?那幾個破盆爛碗,白給賊娃子都不要!走,咱上去把門一鎖,回家去。”

“行!”蘭香也早在這裡呆不住了,想回村去看看事情究竟如何兇險。

這兄妹倆把罐子村姐姐家的門一鎖,就相跟著一路小跑往回走。

離村子一里路的地方,他倆緊張地站在公路上,不敢走了。公社農田基建會戰工地就在他們村頭。已經聽見高音喇叭的吼叫聲了。遠處,在東拉河對面的半山坡上,插著許多紅旗,人群象螞蟻一樣亂紛紛的。兩個孩子馬上想到,那個不是東西的姐夫就在那裡勞教。說不定爸爸也在那裡——因為他是基建隊的。當然,二爸肯定也在那裡,他是大隊支部委員,又是隊裡的基建隊長。說不定二爸還能幫點什麼忙吧?他總算是隊裡的一個領導人。不過二爸是個窮先進,不可能給這種“資本主義”說情。再說,這是全公社會戰,就是他願意幫忙,恐怕也頂不了多少事。

這兩個孩子頓時被眼前這宏偉的場面嚇住了,站在這裡不知如何是好。要是他們一直沿公路走回去,對面村裡的人肯定都會看見的。真丟人啊!本村的人說不定還要給陌生的外村民工指點他倆,說:瞧,這就是王滿銀的小舅子和小姨子!

“咱乾脆繞著從山背後回家去?”蘭香想出個聰明辦法,對她二哥說。

少平想了一下,同意了妹妹的建議。於是兩個人就淌過東拉河,從山背後的一條莊稼小路上轉著往回走。

他們來到工地上面的土畔時,忍不住都把腰貓下,從土塄邊探出頭,往下邊的工地上看。對這兩個孩子來說,這下面不是在勞動,而是在進行一場戰爭。

下面人群亂紛紛的,紅旗招展,喇叭吼叫,黃塵飛揚,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

二哥,看!那不是姐夫?推車子的那個!看,還是爸爸給姐夫往車子上裝土哩……”

少平也看見了。他感到眼前一陣發黑,便悄悄拉了妹妹一把,說:咱們回……”

第五章

一九七五年,由於國家政治生活的不正常,社會許多方面都處在一種非常動盪和混亂的狀態中。四月,張春橋在中共中央機關刊物《紅旗》雜誌上發表了《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在快要進行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以後,似乎中國的資產階級和資本主義越批越多了。

在農村,階級鬥爭的弦繃得更緊了。縣、社、隊三級,一切工作都用革命大批判來開路。有的縣竟然集中四、五百脫產幹部,到一個生產隊去批判一個大隊書記的“資本主義傾向”。

在公社一級,出現了一種武裝的“民兵小分隊”,這個組織的的工作就是專門搞階級鬥爭。這些各村集中起來的“二桿子”後生,在公社武裝專幹的帶領下,在集市上沒收農民的豬肉、糧食和一切當時禁賣的東西。他們把農村擴大了幾尺自留地或犯了點其它“資本主義”禁忌的老百姓,以及小偷、賭徒和所謂的“村蓋子”、“母老虎”,都統統集中在公社的農田基建會戰工地上,強制這些人接受“勞教”。被“勞教”的人不給記工分,自帶口糧、被褥,而且每天要幹最重的活:用架子車送土。一般四個“好人”裝,一個“壞人”推;推土的時候還要跑,使得這些“階級敵人”沒有任何歇息的空子。最使這些人難堪的是,在給他們裝土的四個人中間,就安排一個自己的親屬。折磨本人不算,還要折磨他的親人,不光折磨肉體,還要折磨精神。

王滿銀是今天上午被公社的民兵小分隊從罐子村帶到這工地的。前幾天他逛了一回縣城,從一個河南手藝人那裡買了些老鼠藥。他返回時就在石圪節的集市上倒賣了其中的十幾包,每包賺了五分錢,總共得利不足一元。不知這事怎麼就讓公社的民兵小分隊知道了,現在把他拉到這裡受這份洋罪。

滿銀的老祖上曾經當過“拔貢”。先人手裡在這一帶有過些名望。到他祖父裡,抽大煙就把一點家業抽光了。他父親後來成了前後村莊有名的二流子。一九四七年,國民黨胡宗南進攻這一帶時,他母親把他生在躲避戰亂的山崖窯裡。第二年,他父親就去世了。母親用辛勞把他撫養到十九歲,在一九六六年也病故了。從此,他在這社會上就成了孤單一人。這年緊接著文化革命開始了,他很高興世界亂成這個樣子。第二年,滿銀踴躍地參加了縣上的一派武鬥隊。第一仗打下來,他就被另一派俘虜了。他乾脆又參加了俘虜他的這一派武鬥隊,去打他原來參加的那一派。反正對他來說,這派那派都一樣,只要有好吃的,每天再給發一盒紙菸就行了。打完第二仗後,王滿銀害怕了,把槍一丟跑回了罐子村。回家後,他又不想種地,靈機一動,逛到外面開始做起了小生意。他的買賣都在各地武鬥隊那裡做——他知道這些人的需要和他們的行蹤;因此那幾年也混了個嘴油肚圓……不知是哪一天,他睡在自己冰涼的光土炕上,突然想到他要娶老婆。腦子裡把前後村莊未嫁的女子一個個想過去,最後選定了雙水村孫玉厚的大女子蘭花。那女子長得還俊樣!再說,身體又壯實,將來砍柴、擔水、種自留地都行——這些下苦活他不願幹,也幹不了。

他在外面逛膽大了,也不要媒人,就鬧騰著自個兒給自個兒找媳婦了。

罐子村離雙水村才幾里路,他也沒什麼事,於是就三一回五一回跑個不停。起先,他常黃昏時在雙水村頭的小路邊,擋住出山回來的蘭花,沒話尋話地騷情一通。可憐的蘭花由於家窮,常窮一身補丁綴補丁的衣服。她看這個穿戴一新,臉洗得白白亮亮的青年,這樣熱心和她說些叫人耳熱的話,心裡倒不由地直跳彈。

滿銀看蘭花對他有了好感,有一天傍晚就在雙水村的後河灣裡抱住她,把她狠狠親了一頓。在她豐滿的臉蛋上啃下許多牙印子後,這傢伙就把掛包裡準備好的一身外地買來的時新衣裳塞到蘭花手裡。

蘭花坐在土地上哭了一鼻子。她既害怕,又感激眼前這個男人。唉,她平時為了一家人的活,整天山裡家裡操磨,晚上一倒下就睡著了,從來也顧不上想這種事。現在,罐子村這個膽大的傢伙,把她心中沉睡的少女的感情一下子喚醒了,就象一堆乾柴被火點燃,熊熊地燃燒起來!她對王滿銀說:“這衣裳我現在不敢拿回家。你先拿回去,讓給家裡大人把這事說了再……”

當蘭花給她父親說她要嫁給罐子村的王滿銀時,孫玉厚立刻氣得暴跳如雷。他把她大罵了一通,堅決反對她和這個“逛鬼”結婚。

但平時一直對父親羔羊般溫順的蘭花,這一次卻強硬地一邊哭,一邊和父親頂嘴,說她死也要死在王滿銀的門上。孫玉厚急得脫下一隻鞋要打她,被當時十七歲的兒子少安擋住了。已經是一個成熟莊稼人的孫少安,那時就在家裡開始主事了。他上過幾年學,雖然現在還是這麼個年齡,但理解事情無疑要比他父親開闊一些。他已懂得要尊重一個人的感情,因此竭力勸說父親不能干涉姐姐的選擇。孫玉厚拗不過子女,抱住頭蹲在地下,一聲長嘆,算是承認了這個他已經無法改變的現實。

結婚以後,儘管王滿銀在所有的人看來,都不是一個好女婿,但蘭花卻死心塌地跟他過日子,並且給他生養下一男一女兩個娃娃。男人一年逛逛悠悠,她也不抱怨,拉扯著兩個孩子,家裡地裡一個人操磨。她不怕這個家窮。她從小就窮慣了。不管別人對她丈夫怎麼看,這個忠厚善良的農家姑娘,始終在心裡熱愛著這個被世人嫌棄的人——因為在這世界上,只有這個男人,曾在她那沒有什麼光彩的青春年月裡,第一次給過她愛情的歡樂啊!

至於這個王滿銀,不管在什麼時候,他自己覺得他就是這個樣子。他好他壞,和別人有屁相干?他有時候真生氣別人多管他的閒事:我就是這個樣子,你們要叫我怎麼樣呢?就說現在吧,他在這工地上接受“勞教”,除過累得撐不住外,其它事他滿不在乎。推車子的時候,他把舊制服棉襖的襟子敞開,露出一件汗淋淋的褪色桃紅線衣;線衣還象城裡人一樣,下襬塞在褲腰裡。一張沒有經過什麼風吹日曬的臉,流滿了汗道道,他只好不時把頭上一頂骯髒的破呢帽揭下來,揩一把臉;揩完了再戴到頭上。有時避過扛槍的民兵小分隊,他還扭過頭對裝土的老丈人咧嘴一笑。嘿嘿!怕什麼?他經見的世面多了!除過沒偷人,他什麼事沒做過?扛過槍,耍過賭,走州過縣做過買賣,也鑽過兩回別人家媳婦的被窩,並且還欠眾人一屁股帳——年年過年都不敢在家裡住,得跑到外面去躲債。他已經是這個樣子了,而今還在乎這?他們村叫個罐子村,他就是罐子村的破罐子!去他媽的,破罐子破摔,反正總是個破了!

不過,說是這麼說;滿銀對這“無產階級專政”心裡還是有點怵。他那沒吃過苦的身子,一天沒下來,渾身就已經疼得象皮鞭抽過一般。他不知道這“洋罪”還要受多少日子才能完結。他在心裡臭罵那個河南手藝人,幾包老鼠藥害得他現在吃了這麼大的苦頭。他想,他媽的,這還不如讓坐班房哩!班房裡雖說不讓亂胞,但閒待著不用勞動。當然據聽說就是一天不給多吃飯——反正他飯量也不大,只要閒待著,少吃點也沒什麼!

王滿銀實在跑不動了。他瞅空瞧了瞧其他十幾個“犯人”,看見他們也都累得撐不住架了。其中有個婦女,大概有四十來歲,腿已經開始一瘸一跛。聽說這女人是牛家溝的“母老虎”。她自留地畔上種了棵花椒樹,被隊裡沒收了,她就雙腳跳起把大隊書記臭罵了一通,隊裡就把她“推薦”到這地方來了。

王滿銀尋思:我得想點辦法讓裝土的人稍慢一點,我就能多歇一會。但除過他丈人,其他三個小夥子不知是哪個村的,他不認識。至於老丈人,雖然看來對他已經恨之入骨,倒也不專意整他,一直不緊不慢裝著土,只是臉象霜打了一般黑森森的,也不看他一眼。是的,他給他丟了人,他現在恨他——他實際上不是這陣兒恨,多少年來就一直恨著他。

他突然想起,那天在石圪節賣完老鼠藥後,他用賺來的錢買了一包“大前門”煙,還抽得剩幾根,就在棉襖兜裡揣著。他想:敢不敢把這紙菸偷偷給幾個裝土的生人塞一根呢?只要他們接了煙,說不定就會對他寬大一些了。他想,這些人是奉命行事,又不是當官的和扛槍的,說不定還可以賄賂一下。如果他是這些人,這些人是他,給他一根紙菸,他肯定就不會和這些人過不去了。試試看吧!說不定能頂點事,俗話說,人活七十,誰不為一口吃食?

當他送完一回土又返回來的時候,見民兵小分隊的人不在跟前,就慌忙從口袋裡摸出那幾根紙菸,一邊眼睛瞄著遠處,一邊笑嘻嘻地把煙遞到這幾個後生面前。這幾個人先愣住了,又一看是這麼高級的煙,互相間看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有門!王滿銀一看他們動搖了,乘勢就把煙硬往一個表現最動搖的小夥子手裡塞。這人猶豫了一下,把煙接住,很快裝進了自己的衣袋裡——現在不敢抽,等到歇工時,誰能知道這煙是他的還是王滿銀的?另外兩個一看這個已當了“叛徒”,他們也照樣做了。當然,滿銀沒敢給老丈人。他看見老丈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王滿銀也不在乎,心想:瞪什麼眼哩?你老人家沒看見,你這個女婿精能著哩!這時候,孫玉厚已經痛苦得有些麻木了。

當知道不成器的女婿被拉到工地上“勞教”,並且汙辱性地讓他來給王滿銀裝土的時候,孫玉厚老漢恨這地上為什麼不馬上裂開一條縫,讓他鑽進去呢?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活夠了。從一生下到現在,五十二年來,他沒有過幾天快活日子。他之所以還活著,不是指望自己今生一世享什麼福,而完全是為了自己的幾個子女。只要兒女們能活得好一些,他受罪一輩子也心甘情願。他是個沒本事的農民,不可能讓孩子們在這世界上生活得更體面。他只是拼老命掙扎,讓後人們象一般莊稼人那樣不缺吃少穿就心滿意足了。但是,這年頭,他在這土地上都快把自己的血汗灑幹了,家裡的光景還是象篩子一樣到處是窟窿眼。兩個小點的娃娃硬撐著上學,爛衣薄裳,少吃沒喝,在學堂裡遭白眼,受委屈。大兒子本來是念書的好材料,結果初中也沒上,十三歲就回來受了苦,幫扶他支撐這個家。兒子算算已經二十三歲了,還沒個媳婦——象他這樣的農村青年,大部分都已經娶過家了。但他拿什麼給孩子娶呢?現在娶個媳婦,儘管公家反對出財禮,哪個又能少了千二八百?唉,話說回來,人家養大一個女兒也不容易,千二八百又算個什麼!誰家的女兒能象他的蘭花一樣,白白扔給了二流子!當然,話又說回來,這樣一筆娶親錢對他來說,大得簡直太可怕了!另外,就是能娶回來個媳婦,又往哪裡住呢?全家一眼土窯,他老兩口和快八十歲的老母親住著;少安就在窯旁邊戳了個小土窩窩安身。兩個唸書娃娃星期六回來,只好到河對面金俊海家裡借宿。沒力氣再打幾孔土窯洞啊!本來他家佔有一塊多好的崖勢——米家鎮的米陰陽當年在羅盤上看過這地方,說土脈、風水,都是雙水村最好的!可是少安當個生產隊長,沒什麼空子。如果父子倆因為打窯誤了冬工,一年下來又要出糧錢。再說,就是鑽下兩個土洞子,做門窗的錢又從哪裡來?這窮山窮水長不起來樹,木料貴得怕死人……但所有這些愁腸事加起來,也沒有他大女兒蘭花的熬煎大了。死女子當初不聽他的話,硬是跟了罐子村這個二流子,家裡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他想起女兒拉扯著兩個孩子,一個人在門裡門外操勞,嘴唇一年四季綴著白皰,手象男人的手一樣鋪滿老繭的時候,常常忍不住在山裡抱住頭哭半天。他更心疼兩個小外孫——這是孫家的第三代人啊!為了不讓娃娃們受苦,他幾乎滿年四季讓這兩個親愛的小東西住在他家。這當然又給地增加了大負擔,可這沒有辦法啊!如果這兩個孩子有個好父親,還要他操這麼大的心嗎?

他現在機械地拿著鐵鍁往架子車上裝土,駝了背的高大身軀儘量彎下來。他不願讓眾人看他,他也無臉看眾人。他真想掄起鐵鍁,把眼前這個不知羞恥的女婿砍倒在地上!不要臉的東西!你成這個熊樣子了,還能什麼哩!你不想想,你那老婆娃娃這陣兒在家裡硒惶成個甚了!

孫玉厚想:等收工以後,他回家吃點飯,就到罐子村走一趟,把貓蛋和狗蛋接回來——他並不知道,他女兒抱著兩個娃娃已經到他家裡了。

第六章

孫玉厚的家裡現在亂成了一團。蘭花正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給她媽敘說扛槍的人怎樣把她男人從家裡拉走了。這個善良的,不識字的女人,根本不能判斷這種事的深淺。起先,她以為人家要把男人拉出去槍斃呀。直到後來,村裡人才告訴她,王滿銀被拉到她孃家村裡“勞教”去了。她於是在公路邊把放學回家的蘭香擋住,讓妹妹看住她的家門,自己拉扯著兩個孩子趕到了孃家的門上,打問看公家如何處置她男人。她現在其它事什麼也不考慮,只關心她男人的命運。聽雙水村的人說,現在四個人裝土,讓她男人推著車子跑,還有扛槍的人跟在屁股後面照著。她的心都要碎了!娃娃的老子沒受過苦,這不幾天就把他的命要了嗎?還聽說人家強迫她父親給滿銀裝土;父親是個愛面子人,說不定會臊得尋了短見。

蘭花現在最著急的是,她大弟弟少安不在家。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如果少安在,眾人心裡還有個依託。可是少安到米家鎮辦事去了。

順便說說,這米家鎮雖屬外縣,但舊社會就是一個大鎮子,雙水村周圍的人要買什麼重要的東西,如果石圪節沒有,也不到他們原西縣城去,都到外縣的米家鎮去置辦。米家鎮不僅離這兒近,貨源也比他們縣城齊全——不光有本省的,還有北京、天津進來的貨物。

但孫少安不是到米家鎮買東西,而是給隊裡的牲口看病去了。生病的是隊裡最好的一頭牛。石圪節沒有獸醫站,今早上隊長就親自吆著牛去了米家鎮。蘭花知道,米家鎮離雙水村有三十多里路,牛這牲畜又走得慢,少安說不定今晚上都回不到雙水村!

現在,這個恐懼不安的女人,只是扯著她媽的袖口哭個不停。瘦小而單薄的她媽也只好陪著她哭。兩個大人哭得顧不了娃娃,貓蛋和狗蛋又不知道兩個大人怎麼啦,也揪著母親和外婆的腿放開嗓子嚎。不知道內情的人,聽到這驚天動地的哭叫聲,會以為這家真的死了人了。

這陣勢可把後炕頭上的玉厚他媽嚇壞了。這位清朝光緒二十三年出生,現在已經快八十歲的老人,好幾年前就半癱在了炕上。她現在驚恐地眨巴著一雙老紅病眼,看見一家人嚎哇哭叫,不知發生什麼天大的災難了。她的耳朵頂不了多少事,根本聽不明白她孫女正給她兒媳婦說些什麼。她只從這些人的哭叫和臉上的表情,知道家裡有了災事。她用微弱的聲音,不斷在後炕頭上對前炕上的這兩個人,發出一聲又一聲的追問。但前炕上的兩個後輩只顧自己哭,而顧不上對她說。她急得對這兩個人咒罵起來。後來,似乎看見兒媳婦扭過頭給她說了些什麼,但她沒聽見。等她再準備聽兒媳婦往明白說的時候,兒媳婦頭又扭過去和孫女說去了。這一老陣,她似乎只模模糊糊聽見了一個“槍”字……槍?難道世事又反了?從民國年開始,她就經歷了無數次世事的反亂。她已經記不清她孃家和夫家兩族人中,有多少人在這些反亂中喪了命。難道在她睡到黃土裡之前,還要看一回死去親人的難腸嗎?現在是什麼人又反了?隊伍到了什麼地方?如果已經離雙水村不遠的話,家裡的人為什麼還不快跑,坐在這兒哭什麼哩?男人們現在都到哪裡去了?能跑的趕快跑吧!她是跑不動了,她也活夠壽數了,一槍打死正不要再受這活罪……啊啊!大概是家裡的誰已經叫白軍打死了,他們現在才不跑……誰哩?她在心裡開始一個一個點家裡的人;儘管許多原來的熟人她都忘了,但這些人她不會遺忘一個,家裡在門外的人她算得來。玉厚?他早上不是還在家吃飯來著?玉亭?他已經超過當兵年齡了。那麼,看來就是孫子中的誰發生了兇險!玉亭的三個女娃不會的;玉厚兩個上學的還小,估計不會去打仗,他們還不到徵兵年齡。那麼看來,這必定是少安了。對了!這娃娃今天已經一天沒見面了。天啊,昨天還在眼前,難道今天剛出去就上了火線?剛上火線就……”

老太太一想到她的孫子被槍打死了,就在後炕上放開聲哭了:“我那苦命的安安啊!我那沒吃沒喝的安安啊!我那還沒活人的安安啊!嘆——喲喲喲喲喲……”

她看見前炕上蘭花母子倆都扭過頭對她說話,她雖聽不見她們說什麼,但她看出是讓她不要哭了。鬼子孫們!安安死了,你哭,為什麼不讓我哭?你們親他,難道我不親他!她不管她們說什麼,只管哭她死去的安安!

這時候,少平和蘭香進了家門。看見他兩個回來,除過老祖母繼續哭外,蘭花母女倆都先後停止了哭聲。少平掏出在城裡買的幾塊水果糖,塞在兩個外甥手裡,貓蛋和狗蛋高興得趕忙就往嘴巴里塞。少平看了看臉上糊著淚痕的母親和姐姐,說:“哭什麼哩!事情出了就按出了的來!”蘭香什麼話也沒說,悄悄提了個豬食桶,出去餵豬去了。懂事的孩子知道,家裡這麼大的事她幫不了什麼忙,最好做點實際的事,好給煩亂的大人省些麻煩。她看見母親和姐姐坐在炕上哭,知道豬還沒喂——這口豬可是他們家的命根子呀!大哥每年開春都要借錢買只豬娃,一家大小相幫著喂到年底,肥得連走也走不動。過年家裡從來沒殺過豬;為了換個整錢,都是活賣了。這豬錢就是第二年全家人的“銀行”,包括給她和她二哥交學費,買書和一些必需的學習用具。

蘭香走後,少平才發現祖母還在哭,而且看見她一個勁用手勢招呼他到她跟前來。

他趕緊上了炕,蹲在坐著的老祖母面前,準備把她從那一堆破爛被褥裡扶起來。少平以為奶奶要上廁所,立刻示意他姐趕快把門外的便盆拿進來。這一下,蘭花和她媽的注意力才轉移到老人這一邊來了,趕忙尋便盆,生怕老人把屎尿屙在炕上。

老太太現在仍然在為死去的少安哭啼,她一邊哭,一邊生氣地用手勢制止她們給她找便盆,並且對蘭花母女先前不給她說明災禍而現在又誤解她的意思,在臉上表示出強烈的憤慨。她聲音沙啞地哭喊著“我的安安呀……”,然後用一隻手揪著少平的領口,讓他儘量挨近她。

老太太哭著問少平:“把安安……槍打在……什麼地方了?”

“什麼?”少平大聲問,沒聽清奶奶說什麼。

“安安的……屍首……拉回來了沒?”

“啊呀!我哥好好的嘛!誰給你說……”少平愁眉苦臉地笑了一下。

“她們說……槍打了……那麼把誰……打死了?”“誰也沒死!都活著哩!”少平大聲說。

“那你姐……你姐……哭誰哩?”“是我姐夫!他……”少平一下不知怎樣給焦急的老祖宗說清楚這事。

“你姐夫……怎啦?”老太太一下子不哭了。噢!使她寬慰的是,最親的人沒出事。對她來說,蘭花的女婿雖然也重要,但終究沒家裡其他人重要。

少平仍然不知道怎樣給奶奶說清他姐夫的事,就只好隨口說:“他犯了點錯誤,人家讓他勞教!”

“貓……叫?”老太太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少平忍不住笑了。

少平他媽已經下了炕,對兒子說:“你就給奶奶說什麼事也沒。”

“你和我姐哭,她看見了,能哄了嗎?”

這時候,老太太更急了,指著腳地上吃糖的貓蛋說:“是……貓蛋?她不是好好的嗎?”

“不是嘛,是我姐夫!”少平也急了。

老人看來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不可,她瘦手緊緊揪著少平的領口,追問道:“你姐夫……出什麼事了?貓叫……是怎啦?”

少平大聲說:“不是貓叫,是勞教!就象學生娃調皮,叫先生訓了一頓!”他急中生智,即興想了個奶奶可以明白的解釋。

“噢……”老人這才長出了一口氣,瘦手把他的領口放開,疲倦地閉住了眼睛。她這下聽明白了。唉,這算個屁事!還值得老老小小哭一場?舊社會,先生常拿鐵戒尺把唸書娃的手都打腫了,腫得象發麵饃饃一樣。訓一頓算個什麼……一場臆想的恐怖在腦子裡消失了,象往常一樣,她即刻進入到一種無意識的狀態中。

少平現在才想起,他還用潤葉姐給他的錢,給奶奶買了兩瓶眼藥水和一瓶止痛片哩。奶奶渾身都是病,尤其是眼病,已經害了許多年。家裡買不起藥,奶奶也不讓買,終於拖成了慢性病。記得小時候,在每個夏天的早晨,他都要和蘭香到野地去拔一些帶露水珠的青草葉,小心翼翼地捧回家來,淋在奶奶的眼睛上。奶奶說這比點眼藥水都舒服。有一次,早上露水不多,他和妹妹好不容易摘了一些青草葉,蘭香那時還小,在家門口不小心絆了一跤,把草葉上的露水珠撒光了,急得她哭了一個早上。自從親愛的奶奶不能動彈,全家人都很傷心。家裡每頓飯的第一碗總是先端給她的。他們幾個孫子更是對奶奶有一種無限依戀的感情——他們每一個人誰不是奶奶在被窩裡摟大的?

少平給奶奶把被子圍好,就從炕上跳下來,對腳地上已經亂得不知該幹什麼的母親和姐姐說:“姐,你先給咱做飯。媽,你把咱的高粱和黑豆裝一點,再騰出一床鋪蓋,我一會給姐夫送到民工大灶那裡去。晚上你和姐姐在這窯裡住。如果我哥不回來,就叫我爸住在他的小窯裡。我和蘭香都到金波家去住。萬一我哥回來,就叫他到隊上的飼養室湊合一晚上……”

少平冷靜地給沒了主意的母親和姐姐安排眼前一些最當緊的事。他回到村裡時,就聽說哥哥去米家鎮給隊裡的牛治病去了。父親此刻又沒回來——而且他的心情肯定已經壞到了極點。眼看天就要黑了,家裡還處在混亂之中。嚴酷的現實要求他立刻成為這個家的臨時主事人。他已經長大了,應該對家裡承擔起責任來。想想看,哥哥在他這個年齡,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在門外,都已經大事小事一身擔了!

母親和姐姐立即按他佈置的,各行其事去了。她們現在極需要一個領導人。

此刻,少平的心情甚至處於一種昂揚的狀態中。以前,每當生活的暴風雨襲來的時候,他一顆年幼的心總要為之顫慄,然後便迫使自己硬著頭皮經受捶打。一次又一次,使他的心臟漸漸地強有力起來,並且在一次次的磨難中也嚐到了生活的另一種滋味。他覺得自己正一步步邁向了成年人的行列。他慢慢懂得,人活著,就得隨時準備經受磨難。他已經看過一些書,知道不論是普通人還是了不起的人,都要在自己的一生中經受許多的磨難……少平現在從箱蓋上他那個破爛的黃書包裡,取出了給奶奶買來的藥。他拿著藥瓶,又上了炕,把昏昏然的老祖母搖醒,將藥瓶舉到她眼前說:“奶奶,看我給你買的藥。這是治眼睛的;這是止痛片,渾身什麼地方疼的時候,你就吃一片……”

老人的紅病眼頓時一亮,塌陷了的嘴巴蠕動著,吃力地抬起一隻瘦手,在少平的頭上撫摸了半大,只是哽咽地說:“我平平……長大了……”

少平說:“你把頭抬起來,我現在就給你點一滴眼藥。”

當少平給奶奶點完眼藥後,他看見奶奶的眼角里滑出了兩顆淚珠。他默然地溜下炕來,一股溫熱而酸楚的情感湧上了他的心頭,使他也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在心裡說:奶奶,如果我長大了,有辦法了,你還活著,我一定叫你好好享幾天福……

這時候,父親突然從門外進來了。全家人頓時都停止了幹活,瞅著他的臉色,想知道外面的事態究竟怎樣了?孫玉厚臉黑森森的,一句話也沒說,把鐵掀擱在門背後。

家裡的人看他這個樣子,誰也沒敢言傳。蘭香不知什麼時候又出去撿了一筐柴禾,這時悄悄地從門中進來,又悄悄地去灶火圪嶗裡倒柴去了。

孫玉厚站在腳地上,煙鍋在煙布袋裡不停地挖著,也不看別人,說:“把家裡的糧食準備一點,再騰出一床鋪蓋來……”

“這些我都讓媽媽準備好了。我一會就給姐夫送過去。”少平輕輕說。

孫玉厚扭頭看了看兒子,臉色緩和了下來。他並不是心疼那個二流子女婿——只不過這類事總得要他管罷了。不,他是在內心感謝兒子能看見他的死活,把這些他多麼不想管的事替他管了。這時,他似乎才發現他的二小子已經長大了。是呀,瞧他的身板,象他哥一樣高高大大了。唉,只不過學校吃喝不好,飢瘦了一些……說實話,玉厚老漢在心裡時常為自己的子女而驕傲。孩子們一個個都懂事明理,長得茁茁壯壯的。

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這就是他活著的全部價值。

現在,天已經麻糊糊的了。少平他媽突然驚慌地在鍋臺邊叫道:“哎呀,我的天!我這死人咋忘了餵豬了!”

孫玉厚一聽就火了,正要開口數落老婆,就聽見女兒蘭香在灶火圪嶗裡說:“媽,豬我已經餵過了……”

窯裡所有人的目光,一齊投向這個他們誰也沒有留意的十三歲的孩子。她正從筐子裡往外倒柴禾。她不知什麼時間已經撿回來好幾筐柴禾了,足夠一兩天燒的。可愛的蘭香默默地做著她能做的一切活。

孫玉厚老兩口大受感動地看著他們這個最小的孩子,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按說,她是家裡最小的娃娃,應該嬌慣一些。可孩子長了這麼大,還沒給她扯過一件象樣的衣服。現在她已經到石圪節上了初中,身上還七長八短地穿著前兩年的舊衣服。

孫玉厚難受地從窯裡走出來,站在自家的院子裡,不停地挖著旱菸袋。他佝僂著高大的身軀,失神地望著東拉河對面黑乎乎的廟坪山。山依然象他年輕時一樣,沒高一尺,也沒低一尺。可他已經老了,也更無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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