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大家都在谈论《延禧攻略》，除了还看得过去的画面外，“宫斗”题材也是吸引眼球的雅俗之一。如今打开电视，“谍战”“新农村”“宫斗”三足鼎立，共同构建起广大人民群众的美好生活。
不过从宫斗剧的鼻祖《金枝欲孽》到《大清后宫》《美人心计》《甄嬛传》《延禧攻略》还有尚未播出的《如懿传》，宫斗的手法千篇一律、缺乏创新，让人难免有些审美疲劳。
还有一点让人不爽的是，娘娘们的斗争在现代人的演绎下，无一例外地姿态难看。这样的撕逼不知道在当年的宫廷中是否真的存在？
但至少古典小说中描写的“斗争”都是举重落轻，表面风平浪静、暗地波涛汹涌的。像打砸抢之类的事情，只会发生在失势已久的司棋身上，连稍微有些体面的春燕都不屑于做的，何况小姐们，更不敢想象们娘娘们会如此放下身段。
《红楼梦》不是一部“宫斗剧”，但如果细心看，人与人之间的暗地交锋也相当地紧张刺激。最可怕的是他们的武器随手拈来，几乎不用剧本准备。比如说——
一杯茶
古代贵族生活，“茶”是必不可少的饮品，每天要喝。但在大家族中，却很少有能够安安静静、轻轻松松喝一杯茶的机会。
最早令人印象印象深刻的一杯茶——是黛玉进府，和一大家子第一次共进晚餐的那天。
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规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随和些，接了茶。又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红楼梦》第3回
这里其实有两杯茶——一杯漱口、一杯用来喝。但是并没有人提醒初来乍到的黛玉怎么“用茶”。也许他们自然而然地默认贵族出身的黛玉应该深谙其中之道。然而，贾府的饭局显然和林家不同，若不是黛玉小心谨慎，这下就“着了道”。如果她将漱口的茶一口吞下，结果会怎么样？恐怕背地里人们就会像笑话刘姥姥一样笑话她是个“野姑娘”。更可怕的是，贾母也可能因为黛玉的言行不当而减淡了对林黛玉的疼爱。
这杯茶，可以说是给林黛玉的第一个“下马威”。小时候看不懂《红楼梦》，也觉得林黛玉小心眼，想得太多。如今品出了这杯“茶”的滋味，才明白越剧里唱的“不可多走一步路，不可多说一句话”是有多么心酸。
《红楼梦》里喝茶喝得最大张旗鼓的，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来到栊翠庵。
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道：“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笑着递与刘老老，说：“你尝尝这个茶。”刘老老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红楼梦》第41回
妙玉是一个有重度洁癖的人。贾宝玉去栊翠庵讨梅花，多一个人跟着也“不能得”。她必然极度不愿意刘姥姥踏进自己的领地。不过她再孤傲，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栊翠庵是大观园的，而大观园是贾府的。自己只是个“客”。所以如果贾母想，她也只能让贾母、刘姥姥进佛堂。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方式表示不合作——她给贾母喝的是旧年蠲的雨水，而明确告诉宝黛，自己杯子里的是“梅花上的雪水”，甚至张狂地表示旧年蠲的雨水“如何吃得！”
这一次她拿出的茶具分别是：点犀盉、瓠瓟斝、绿玉斗。这是妙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赤裸裸的“炫富”。之前我们只知道妙玉有些来历，却不知道她如此“有来历”。甚至她拿出的绿玉斗“（整个贾府）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妙玉为什么要这么做？在这时候拿出这些东西说这些话？无非是要告诉宝玉：“虽然我现在寄居在你们家，但是我也是有身份家底的。”而宝玉提出拿几桶水来“洗地”之所以得了妙玉欢心，除了解除了她对于“脏”的厌恶外，更多地是变相承认了妙玉对于栊翠庵的所有权。
第三杯茶 ，是袭人的一次“不得体”的奉茶
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宝玉正欲走时，只见袭人走来，手内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里面可式放着两钟新茶，因问：“他往那里去呢?我见你两个半日没吃茶，巴巴的倒了两钟来，他又走了。”宝玉道：“那不是他?你给他送去。”说着，自拿了一钟。袭人便送了那钟去，偏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钟茶，便说：“那位喝时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倒不喝，只要一口漱漱就是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多吃茶，这半钟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
《红楼梦》第62回
这是一次极其不引人注意的“喝茶”。也曾经有人分析认为，宝钗“抢先接茶”抢的是“二奶奶的地位”。因为之前王熙凤在开玩笑的时候就曾经对林黛玉说过“喝了我们的茶，就要给我家做媳妇”，可见“茶”是有特殊隐喻的。
不过更让我感觉奇怪的是袭人在这里的态度和语气。无论是问“她往哪里去？”还是“哪位先接了，我再倒去”，语气中都有一种隐隐的轻慢，和印象中“温柔周到”的袭人形象大不相同。潜台词其实是不愿意再走这一趟。当然袭人的身份今非昔比，已是暗地里的“姨娘”，并不一定要再做端茶倒水的事情。
还有一杯茶，是撵走茜雪的那杯茶
宝玉吃了半盏，忽又想起早晨的茶来，问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这会子怎么又斟上这个茶来？”茜雪道：“我原留着来着，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喝了去了。”宝玉听了，将手中茶杯顺手往地下一摔，豁琅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我小时候儿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惯的比祖宗还大!撵出去大家干净！”
《红楼梦》第八回
这杯林黛玉并没有喝到嘴里的茶，牵扯出了宝玉、袭人、李奶奶的“恩怨”，而茜雪无辜躺枪。但枫露茶同样无辜，因为它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但，《红楼梦》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杯茶，还是第77回里的那一杯。
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在炉台上。”宝玉看时，虽有个黑煤乌嘴的吊子，也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未到手内，先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用自己的绢子拭了，闻了闻还有些气味，没奈何，提起壶来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不大像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呢。”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茶味，咸涩不堪，只得递给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红楼梦》第77回
不知道晴雯喝着杯茶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曾经在怡红院的斗气使性，什么琼浆玉露喝到嘴里都不过如此。贾宝玉又会想起什么？
可惜，《红楼梦》不是《金瓶梅》，所以他们也不能从这一口酸涩不堪的茶中“悟”出什么。所有的争风吃醋、你争我夺，最后，不过是为了——活着。
人，只有输光了所有，才能看到自己最终需要的是什么——一口酸涩的茶，一口基于本能需要，不带想法的茶。
蜗牛角上争何事
石火光中寄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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