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關」三章之一:園子後頭

古老的村莊,北大灣,古梨樹林,狗剩,鄰里鄉親,窩棚裡的守梨夜晚,童年歲月的這一切,繪就了作者夢幻般的童年記憶。從鄉村到北京幾十年,他無數次在夢裡、在筆下回到那些情境之中。然而,也僅僅是這數十年時間,一代人的童年已經存在於另一代人的想象之外……

“鄉關”三章之一:園子後頭

“離開老家很多年了,但園子後頭一直是我夢中的恐怖之角。”

“園子後頭”在我們村是特指。村莊的背面是西北面,所有的房子都揹著它 。

這是我兒時第一次面對死亡的地方,是我的恐怖之角。

總夢到老家。好一點的夢裡有小時候的池塘和古梨樹林,有奶奶、爺爺。

有一次,夢到自己從很大的梨樹上跳到池塘裡,然後潛游到對岸,自豪地露出頭來。

園子後頭有很多古梨樹,很大地伸展在那裡。在梨樹間,點綴著些墳頭。

小孩子很少去園子後頭,這裡平時顯得很僻靜。

夏天時,這裡就有了看梨人。看梨人在樹下搭個棚子,四面透著夏夜的涼風,仰面能看見透亮的星星,那麼遠,又那麼近。其實梨子還沒熟,不好吃。看梨的人只是監督著孩子們別來淘氣毀壞。

梨林後是寬大的池塘,村裡叫北大灣。池塘邊也偶有零星垂釣者。

在一個傍晚,我大著膽子與夥伴狗剩去樹下撿“神仙”(變知了以前的幼蟲)。那時村莊裡是沒有電燈的。

我撿“神仙”時很執著。這一次,忘了時間。大概就到了晚飯後。

我和夥伴狗剩一棵樹一棵樹地看。那樹身很粗,大人勉強能抱過來。“神仙”就在樹的老皮上往上爬,小孩子必須在爬高前抓住它。

每次發現在樹身矮矮的地方爬著的“神仙”,孩子們都會快樂地叫起來。

平日抓到幾十個的時候,奶奶就會用油煎一下,那是人間至味。至今,山東還有這道菜。

這一天太黑了,小孩子眼睛好,也只能隱約看到樹身。忽然聽到樹林深處有女人在哭,像誰受了委屈。

我問狗剩:你聽,這是誰在哭啊? 結果狗剩扭頭就跑。我也好像明白了什麼,跟著跑。經過看梨的窩棚,見裡面沒有人,可能回家吃晚飯了。敢情這麼大林子,只有我和狗剩。

家裡人聽說後,訓斥一通:小孩子家沒事別去那裡,陰氣重,很兇的地方。這次經歷,增加我了對園子後頭的認識。

夏天的白天,這裡比較熱鬧。大家在梨樹下乘涼,垂釣。孩子們越過樹林去池塘戲水。直到收梨以後,這裡就真冷清了。偶爾去鄰村趕集,經過這裡,有大人陪著,自己才大著膽子仔細到處瞅瞅。

一年春天,梨花開的時候,狗剩告訴我,有一家人要移墳。

我問,啥叫移墳?狗剩說,就是把園子後頭的一個墳移到其他地方去。

我問,為啥移墳? 狗剩說我哪裡知道!

但他堅持叫上我一起去看。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死的人幾年後剩餘的骸骨。

我和狗剩就站在旁邊,見那家人先燒紙、磕頭,然後就開挖。 不一會就露出了腐爛的棺材。裡面除了骨頭和幾片爛布。好像啥也沒有。幾根長長的骨頭,灰白的,整齊地擺放在那裡。

我看了一眼,再也不敢看。

他們家的老人動手,一邊喃喃地說著,一邊一塊一塊雙手把骨頭碼在推車的布上。 然後包好。一家人開始抑揚頓挫地哭。

把坑填好後,一箇中年人推起車,往村西走去。我和狗剩跟了幾步,感覺無趣,就停下來,望著他們遠去。

此時,我無意識地往天上看了看,似乎有黑鳥飛過。樹林裡颳起了小風。

狗剩說,咱快走吧。我們就往村裡走去。

狗剩問:你覺得死的人知道嗎?

我說,死的人在旁邊或者天上看著呢吧。

後來,白天經過這裡時,我還特意去那裡站了一會。

我告訴別的夥伴,這裡走了一個死人。夥伴聽了後,露出怕怕的神態。告訴我,他從來不去園子後頭。他家人也不讓去。

為什麼要移墳呢?移到哪裡去?我一直困惑著。

“鄉關”三章之一:園子後頭

北大灣連著黃河的疏洪渠。雨季時水很滿很滿。大人和學校老師警告,誰也不能去池塘戲水游泳。我曾經揹著家人去游泳,被發現後遭到一頓暴打。

大人說,這個灣(老家叫池塘為灣)很兇,岸南岸北都是墳地,淹死過幾個人。據說是下灣時被拖住腿,淹死的。

但孩子一多,膽又大起來。我認為大人是嚇唬小孩的,根本就沒有鬼。

也有幾次自己下水,在那裡我自學了游泳——狗刨。速度很快,能遊幾里路。在德州時還用狗刨救過人。但後來,就不去遊了。因為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整個過程我都見了。

那年夏天連續暴雨,水特別大。家裡人再次厲聲警告,不準下水!

老師也警告,誰要敢下灣,寧願打死,也不讓淹死。

我還是偷偷去看了水情。水已經漫過了岸,很是壯觀。我有點發怵。午飯後夥著狗剩去田裡給兔子拔菜。

忽聽到村內有人撕心裂肺地哭。我和狗剩提起籃子就跑。

循著哭聲,知道北大灣出事了。很多人都在往那裡跑。

我趕到時,正見一箇中年男人在池塘淺水處,雙臂託著一個女孩子,哭得走不動。那女孩子的頭髮水淋淋地垂著。這孩子叫蘭子。

岸上的很多人都情不自禁跟著哭。

平時,我並不喜歡這個小孩,髒髒的。但此時,就感到她真可憐。只有6歲。

她媽讓她午飯後去灣邊洗鍋蓋,灣邊很滑,就滑下去了。

當時旁邊根本就沒人。發現時已經漂在水面了。

抱上岸來,家裡人圍著痛哭。

一會兒,來了村西頭的兩個人,給孩子的父親悄悄說了一通,又塞了一個包。父親點了點頭,又大哭起來。一會兒,那兩個人用草蓆裹了孩子,拖著就走了。

這就是農村的陰親,讓死者在地下好歹有個伴。

離開老家很多年了,但園子後頭一直是我夢中的恐怖之角。

今年春天,終於得空回了趟老家,給爺爺奶奶掃墓。發現那個北大灣已經萎縮得不成形了,裡面渾渾地盛著一小窪水。

岸上的古梨樹林早已沒有蹤影,剩下光禿禿的鹽鹼地,逼仄地攤著。

這一刻,悟到了什麼叫灰飛煙滅,什麼叫一夢成空。

“鄉關”三章之一:園子後頭

作者:張聖華,《中國教育報》副總編。著有《觸摸教育》一書,主編“大師背影”書系,“教育尋根”叢書。《把童年儲藏起來》《尸解經典,大家一起做噩夢》《我們是否拋棄了陶行知》《哀宋三章》《老事如醋 新餚待箸》等文章有較大影響;《家庭內的教育機會》《家中有”客“——青春期家庭教育重建》等演講受到歡迎。

(原創自志道教育所屬雜誌《新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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