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冷生:記梅蘭芳

今日推送之《記梅蘭芳》出自《甌海潮》1916年12月24日、31日,1月7日,作者梅冷生(1895—1976),名雨清,字冷生,永嘉城區(今溫州鹿城區)人。民國初年畢業於浙江法政專科學堂。博學,善詩文,畢生主要從事圖書館工作,為圖書文獻的徵集羅致付出全部精力。

 愛新覺羅氏末造,朝綱解紐,國紀蕩然。王公貴人皆恣為聲色管絃之樂,以是歌臺舞謝首都獨盛。深宮侍讌,上苑催花,弟子梨園,傳班供奉。譚貝勒(小叫天)、孫鄉親(菊仙) 之盛名獨著,今雖龜年白髮,天寶當年不無淪落琵琶之感。魯殿靈光,猶蕝然未圯。風華一代,劫換滄桑,菊部宣南,復生後起之秀,其人伊誰?曰:梅蘭芳是。

梅冷生:記梅蘭芳

梅蘭芳便裝照

 梅蘭芳字畹華,先世本淮揚人,故人有不知梅畹華者,而無不知有梅蘭芳。昔黃遠生之贊小叫天,謂自光緒以至民國,無論有何等偉人名士,其名字之深刻,且普遍於社會人士之腦筋者,未有如小叫天者。餘謂今之蘭芳何獨不然,優伶非賤業,盛衰皆系其人之學藝,若蘭芳聲譽之隆,且與舉國第一流人物相媲美,亦足自豪矣。

 蘭芳之祖名巧玲,亦業梨園。其花衫色藝為鹹同間北京臺謝冠。李蓴客 、張孝達在京時,極傾倒之。近人樊雲門《葬花曲》為蘭芳演林黛玉本。又作中有句雲:“吾家孟光年六十,髫年曾聽悲秋曲,今來舞謝看蘭芳,香祖依稀能記憶。”實道巧玲也。春信、羅浮、孫杖、挺秀、蘭芳,能以是世其家得非謂繩武乎。

 鼎革易代之際,倡優之風往往極盛。當明清之交,優人王紫稼妖豔傾江左,吳梅村為作《王郎曲》,龔芝麓、錢牧齋亦各有贈詩。紫稼遂附諸家集中以傳。近日樊雲門增祥、易哭庵順鼎之傾倒蘭芳,例諸當日江左三家之賞識王紫稼,前後如出一轍。此其故,由於遺老逸民借滄桑之感,禾黍之悲,以寄情聲色,播諸詞章,唱予和汝,舉國若狂。蘭芳設非經樊、易二人之品題,聲價安能十倍耶? 

 當去年於北京文明聚樂園演《嫦娥奔月》、《黛玉葬花》等劇,清歌妙舞,檀板紅牙,一曲紫雲回,疑在天上聞,其曲本經兩名士為之校正,咳唾珠玉不同凡響。今挾為藝精歇浦,猶以兩劇號召滬人,周郎之顧,萬人空巷。設蘭芳生非其時,安得此慧業才人,破工夫為度曲上譜耶?

梅冷生:記梅蘭芳

梅蘭芳之《嫦娥奔月》

 顧曲家某君有傳蘭芳一則,頗足述者。先是易哭庵於文明園見蘭芳演劇,即為傾倒,欲一道款曲為快。於是,特至大外廊營造其門投刺焉,勿納,嗒然返。謀諸友人羅掞東,掞東乃予以尺牘,俾持為贄,狂喜持去,又失望。知粵人馮某與彼戚,乃因馮而見之酒肄,即欲借其家舉觴延客,蘭芳難之。馮知哭庵志不可奪,強蘭芳諾之。翌日,蘭芳詣馮所泣告曰:“昨以易公盛意,歸達伯孃,逢彼之怒,以為我家末執賤役,汝竟甘心降為齷齪耶?度其意,似不可以請,然開罪易五大人,且奈何?”馮乃書策,假座醉瓊林,以蘭芳名折柬返招,甫始愜愜而罷。哭庵兒女痴情,老而彌篤,於蘭芳又不惜寤寐求之,所著《梅魂歌》、《萬古愁》曲,詞源峽滔滔不竭,覺上天下地,中如蘭芳者,佳人無並世矣。 

 上述蘭芳口中所稱之伯孃,即琴師梅大瑣之妻也。大瑣為巧玲長子,擅絃索,嘗為小叫天拉胡琴。叫天奏技,非大瑣之胡琴不能曲盡其妙。人振叫天藝,莫不識大瑣,由是名噪一時。大瑣死,叫天頗形寥落。蘭芳父名二瑣,居次,早卒,故蘭芳幼育於伯氏,由是知音律。大瑣死,伯母督督綦嚴,無放僻邪侈行,故同輩如朱幼芬 、朱素雲等,皆以淫敗其喉,而蘭芳獨完,實守伯母之教也。 

 蘭芳風華既盛,香車寶馬絡繹來者,尤以大家閨秀為盛。有某宦小女預定包廂,每夕必至,裝飾華貴,貌亦絕豔,於蘭芳演劇時,頻以目送情,蘭芳亦時以橫波相睬,如是者有日矣。一日,蘭芳劇畢,駕車歸寓,忽於電光下靚彼女車,粲然啟齒,女亦盈盈不轉,瞬間一物囊然落車中,視之乃巾裹數果,色香猶溢。既歸,神思惘夕,以是不登臺者數日。彼女情急,乃投郵通尺素,約以某日至某餐館晚餐。此函適落伯母手,詰其所,蘭芳不敢隱,伯母厲色曰:“吾家三世業優伶,無一敗節行。汝為弱冠,宜修全名,豈不知野田草騾為何等事。某日之約,汝宜往見彼女,囑其毋以千金之尊而躬自菲薄也。”蘭芳泣受教,及期而往,彼女已盛妝而待。蘭芳告伯母語,以示決絕。女始收淚去。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此後,劇場中遂無彼女蹤跡。有知其事者,舉以詢蘭芳,蘭芳猶秘其姓氏。此不獨梅郎一段豔史,抑亦伶界之良好模範也。 

 梅郎演藝赴歇浦者已兩次,不可謂非滬人眼福也。今歲,南來隸天蟾舞臺,所攜眷屬侍從約四十餘人,一切皆由藩臺供給,頤指氣使,殆無倫比,然實由梅郎之聲價,足以副之。聞該臺自得梅郎承諾,其時未發通告,滬人之消息靈通者,輒奔走相告。時梅郎猶椒裝末發也。此舉國若狂之現象,滑稽家無以名之,名之曰:“梅毒”。 

 “梅毒”,“梅毒”,此二字聲浪見於報章記載,聞者粲然。梅郎既登臺,紅氍毹上,爭先快睹,各舞臺相形見絀,賣座頓形減色,由是謠諑紛乘,空函恫嚇,防炸彈危險者匝月,綠衣紅帽之印捕,不得不戒嚴於天蟾舞臺,以護此萬目睽睽之梅郎於無恙。我於此有所思焉。譚地利者謂:北人勇於進取,南人拙於保守,徵諸歷史固信,不圖復於伶界覘之也。上海名伶如夏月珊、潘月樵、馮春航 、賈壁雲、毛韻珂等(此因其梨園地點而言,非問其籍貫為南為北也),鹹盛名傾一時,且不數聞。有挾藝走京華,受北人何等歡迎,而梅蘭芳應召南下,一杖春色獨佔花魁,金粉南朝,黯然無色。誦錢牧齋贈王紫稼:“如意館中春萬樹,一時都讓鄭櫻桃”之句,益起我空山之謂矣。 

 風鶴遙傳,懷蛇慣誤其事,維何郎京中喧傳梅蘭芳暗殺之耗也。蘭芳自來滬後,京人不勝鳳去臺空之感,懸念非一日矣。此無稽兇問實根於滬上之謠。一揣情理,鹹謂滬上暗殺疊見,同業招忌,鋌而走險,不為無因,馴至各報章,著為評論,諸名士集為哀輓,追悼聲中得某君電示“梅訊平安”四字,遂恍然破涕為笑矣。 

 傾倒梅郎之人,除樊山、哭庵諸公外,尚有張四先生(即張季直)。梅郎此次演藝於天蟾舞臺,張四先生時亦在滬,驅車舞榭,殆無虛夕,老眼摩挲,掀髯微笑,知此老之癖深矣。聞該臺一日演《春香鬧學》,梅郎飾劇中春香,出場道白曰“你看這老先生已端端整整坐在那裡了”語時,顧張四先生而微笑,先生亦報以目,全場掌聲如雷,一時皆以殿撰捧場,傳為美淡。此事,餘友瘦生為餘述之如此,蓋當時彼亦在場目睹者。

梅冷生:記梅蘭芳

梅蘭芳之《春香鬧學》

 餘又觀某君劇譚言:張四先生在京時,嘗為梅郎書扇,簪花小格,工緻無論,自言不作端楷幾十數年,自殿廷對策後,此為第二次雲。適梅郎次夕演劇,即攜之出場,顧曲家又資一談助矣。 

 梅郎所擅長之劇,如《玉堂春》、《綵樓配》、《宇宙鋒》、《落花園》、《祭塔》、《探窯》、《樊江關》、《雁門關》、《穆柯寨》、《斬竇娥》、《機房教子》、《五花洞》、《回荊州》、《虹霓關》,其著者也。比年新習之劇,如《游龍戲鳳》、《貴妃醉酒》則又彷彿路三寶 ;《昭君出塞》、《寄柬、佳期》、《拷紅》、《水斗》等劇,則又饒陳德霖之丰韻。此一年中嘗演《紅樓夢》,如《黛玉葬花》、《晴雯撕扇》,名貴不凡。其《嫦娥奔月》一劇雖應時佳作,今數演於滬、杭,座未有不滿者。綺年玉貌,梅標蘭韻,綜其色藝,可謂名副其實。虞山龐櫱士嘗引定庵《神思銘》語以贊蘭芳曰:“心靈之香較溫於蘭薏;神明之媚絕妖乎瓊裙 ”,誠傳神阿堵也。

 演《黛玉焚稿》時,予倩亦海上花衫名角,所演《紅樓》諸劇能獨抒機抒,自成一家。梅(即梅郎)雖負盛名,然為學無自滿態。嘗於天蟾輟演之第二夕,往笑舞臺觀歐陽予倩,引為同調。此次蒞座,觀客鹹詫為奇遇,檀梅傲骨,同行虛心,此正是他伶不可及處。 

 梅郎離滬,應武林第一臺之聘,訂演一星期,包薪為五千金。眷屬旅宿、西湖遊覽之費尚不在內,可謂鉅矣。聞此,來慕西湖山水之勝,作平原十日遊,恐西子殊姿,亦難為淡妝濃抹以相迎耳。 

 去歲,馮春航赴杭松陵,柳亞子為樹題名碑於小青墓側。梅郎遊跡所及,孤山三百樹似不可無佳話,以資逋仙點綴也,一笑。 

 梅魂菊影商量遍,選色潭空結實存,此外若容添一語,能蘇萬古落花魂。

 述梅蘭芳事止此,集定庵句以作尾聲。

 

 (《甌海潮》1916年12月24日、31日,1月7日)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