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一個凌晨,90%以上的中國都在酣睡。
我在燈下讀書,被一個小小的奇蹟打擾。興奮讓人變成文盲,書上的字馬上看不懂了,於是合上書,打開電腦。
我相信,興奮,乃是某種神秘力量的惠賜,這時應該寫點什麼。
先要來點酒,多年的老習慣了。鋼化玻璃杯,要7成。今天這瓶酒,是好朋友鵬霞剛寄到的,名叫“捨得”。
“多麼貼合這一刻。”我想。
十幾年來,作為一個寫作者,曾捨去多少安眠之夜,得到一個肉眼看不見的結局:有限的智慧在紙面上結晶,那晶體像開花一樣地舒展。
用有限的智慧,去接近書上那些擁有無限智慧的人,這是一種幸福。興奮,是這種幸福降臨的預告。
我想起我的朋友,無限智慧的盧梭。
1749年的夏天,他去監獄探望狄德羅。
他一邊走路,一邊看報紙,突然像被雷電擊中,“被一千條光線刺穿”,他癱倒在路邊的一棵樹下,淚流滿面——盧先生真的就那麼一直淚流滿面。
倘若身邊有一朵鮮花,也必會被他無盡的淚水鹹死。
而他心頭的花卻開了。這英俊絕倫的未來思想家,在報紙上看到了第戎科學院的徵文啟事——《科學與藝術的進步是有助於傷風敗俗或是移風易俗呢?》
智慧的閥門從此打開,天才的思想由茲洶湧。
他在精神錯亂和淚水氾濫中度過了半個小時,然後站了起來,對著沉沉的灰色,放聲吶喊:人生而自由,人生而平等!
羅曼羅蘭說,他站起來像棵橡樹,高壓在那時的君主制度之上。
十幾年前,我曾跟著他一起流淚。
那時多想遞過去一杯酒,讓酒神扶起癱軟的天才,對他說:“你這暴風之神,你一旦甦醒,世界將因你而風雲色變。”
我認為這一刻應該有酒。
酒是什麼?酒是邏輯。
是面對所有奇蹟,除了神以外,唯一的解釋力。
佛的酒話
這幾天有憂愁,程度上是“臨時抑鬱”。那感覺,就像心頭上挖了一口深井,寒氣嗖嗖地往上冒。
我飲下了第一口鵬霞寄來的捨得酒,愁雲立散,暖意頓生。
我清楚地感覺到愁雲從張開的毛孔裡鑽出來,就像教士的驅魔,暖意從丹田裡往上長,就像廚師的揭蓋。
一口酒,就填滿一口井。接著我的靈魂獨立,思想縱橫。
“酒何以能驅愁呢?”
身邊,蘇東坡爽朗地大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高帽子掉在地上:“我早就說過,酒,應該叫釣詩鉤,別號掃愁帚。”
我說:“蘇學士,你覺得周星馳酒量怎麼樣?”
他的笑意馬上凍結,白了我一眼,撿起他的高帽子往臉上一罩,倒頭睡去。
周星馳是喝酒的。
事實上我從不相信一個不喝酒的人能折騰出什麼好東西來,如果藝術是菜,酒就是鹽。
人說他越老越無聊,我倒覺得他越老越深刻。
他多理解佛祖啊,那個可愛的老和尚。
《大話西遊》。
囉裡吧嗦的唐三藏,臨危之際,毅然捨身一跳,“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回頭說:“蘇學士,佛印很可愛,但和尚不只是光頭、禪機和幽默。看了電影你才會更清楚,為什麼唐三藏打扮得那麼像地藏王菩薩。萬里求經,是因為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啊。”
回答我的是一陣鼾聲,那鼾聲像一句詩:“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小舟上有足夠的酒。
《西遊降魔篇》。
唐三藏一直逃避愛情,惟有在他所愛極深卻不敢言說的女孩被妖猴打成灰燼之後,他才看懂了《大日如來真經》,頓悟成佛,降妖伏魔。
這是佛的妙諦,先必舍之,而後得之,苦痛開路,智慧相隨。
然而這妙諦實在不妙,簡直扯淡。
“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逼身。”你老和尚知道人間不易,何必再讓他們用最痛的考驗來換取精神的自由?
那犧牲的女子,作為不二之門的投名狀,是誰的意志?
關鍵是:公平麼?
盧梭醒了,他叫喊起來:“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他說,你喜歡她,你就大膽告訴她呀,這才是自由,不要管別人怎樣的不高興。
大鬍子的馬克思吸了一口紙菸,語帶不屑:“宗教,不過是點綴在政治鎖鏈上的花朵。”
然而我還是喜歡釋迦老和尚,因為他把一切洞悉得那樣清楚無遺。無餘依涅槃,累世又有幾何?
他看到宏大,“三千大千世界”,這是霍金宇宙觀的神秘主義版本;他看到細微,“佛觀一碗水,八萬四千蟲”,他的兩條眉毛下面長著一雙顯微鏡。
他讓弟子不要飲酒,但我不信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飲酒——那可是兩千多年前啊,沒有貴州FAST,也沒有顯微鏡。
智慧從來由舍而得。
萬般皆舍,綠蟻不捨;五蘊皆空,觥斛不空。
佛祖啊,“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我狂我歌
我的捨得酒已經飲盡一杯,朋友王鳴在我的朋友圈留言說:“捨得飲酒,才有文章。”
“斗酒詩百篇。”
我馬上想起一個人,唸叨著:“李白,字太白,寫在白紙上看不清啊。”
“那就寫你臉上。”謫仙用他豐腴而瀟灑的字體,在我臉上寫了兩個字:“醉矣。”
陳年的墨汁,有一股臭氣。
我怪叫一聲:“中亞碎葉,爾乃蠻夷!”
他非禮勿聽,用於魁智一般清越醇厚的嗓音唱道:“我歌月徘徊呀,我舞影零亂……”
我評論說:“前一句唯心,後一句唯物。”
他又寫字了,這回沒有寫在我臉上,因我的臉已經裝不下——“對酒不肯飲,含情慾誰待。”
我說:“在這房間裡,來者無不飲。”
他說:“人云帝堯千盅,孔子百瓢,他們是聖人。我千杯不醉,可算得酒神?”
我說:“祖宗,您是詩仙,不是酒神。酒神名叫狄奧尼索斯,那是尼采的事。”
我祖宗倒在花間,對尼采不理睬。
我手上拿著一本尼采的書——《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查先生在隱居10年以後,重出江湖,滿口酒話。
“你們當中最智慧的人,也不過是一種不和諧、植物和幽靈的混合物而已!”
“神已經死了,所以這些瀆神者也跟著死了!”
“拒絕相信那些跟你談論偉大希望的人!”
“人類就是一條被捆綁在動物和超人之間的繩索——它是一條橫跨深淵的繩索!”
“超人將是這片土地的意義所在!”
“打住打住,你可是40歲的人了。”我打斷了查拉圖斯特拉先生,因為我是如此厭煩無度使用感嘆號的傢伙。
我說:“我喜歡你的造物主尼采,但我不喜歡他的感嘆號。我喜歡他在迷醉中體驗一切世間悲劇的酒神精神,但我懷疑他不懂飲酒,我懷疑他的智慧乃是因為捨棄了酒方才得來的。倘若如此,那不如沒有智慧,因為他捨棄了點燃人的意志的火花。”
查先生說,對此我也不甚確定,他雖然發明了酒神精神,但他自己卻說:“當我還是小孩子時,我就相信,飲酒和吸菸簡直是摧毀青年人意志的毒物。”
我說:“於是他最後發狂了,智慧莫非是對發狂這一悲慘狀態的人道主義救助,而且是預付的?”
人間最清醒的人之一,丹尼爾·貝爾突然走了過來,說了一句理性的話。“醉狂終究要過去,接著便是悽清的早晨,它隨著黎明無情地降臨大地。”
我扯住了他,說:“從情懷上講,我最不喜歡富蘭克林。”
“他說世上有十三種有用的品德,第一種就是‘不喝酒’。為什麼不喝酒?因為喝酒這一行為會讓你的債主對你不放心,從而影響信用,讓你不能使用別人的錢。”
“這TMD(英文縮寫,意為‘戰區導彈防禦系統’)活得多累!最要緊的是,為了賺錢,放棄飲酒,作為一個男人,他捨得嗎?”
貝爾沒有再說話,在禁慾苦行和貪婪攫取之間,他理論上保持中立。
倒是李白翻了個身,說:“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
他接著說:“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我若有所悟,翻看那酒瓶,上面寫著:“智慧人生,智慧捨得
作者 | 李淳風
排版 | G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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