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中的紅色和我眼中的紅色是同一種顏色嗎?
如此簡單的問題,其實是無法證明的。感官經驗永遠都到達不了客體,這是懷疑主義的認識論基礎。
前幾天推薦了[24幀]傳送門——阿巴斯告訴我們電影是可以作詩的;今天要說的影片,是講哲學的,告訴我們電影除了娛樂和審美,還能幫助我們認識世界。
這是一部極冷門的片子,製片國家是以色列,對白是西伯利亞語。上映7年了,IMDb評分人數250,豆瓣評分人數75,爛番茄上沒新鮮度。
根本看不出來是獲得過金獅獎提名的片子。
這片子冷門就冷門在,通篇都在講對世界的陌生感、人之間的疏離感及生活的荒誕感,總而言之,在講哲理而非故事。
連片名都令人費解[此生當別生](臺[我不在的時候])。之所以推薦這部老片給你們,是片中的主人公就是你和我,片中所探討的,是關乎你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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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當別生]用極自然的手法再現普通人的生活情景。
這種比現實主義更為寫實的手法,是自然主義的。主人公歐戴德的生活兩點一線,和朝九晚五的我們沒區別,早上坐公交車上班,傍晚坐公交車回家,日復一日。
不會發生什麼特別的故事,也沒什麼激情可言,夫妻之間的對話和性全是習慣。
連每個場景的鏡頭位置都是固定不變的。
直到有一天,歐戴德忘帶了文件夾,在上班時間回了家。光線從窗戶直直地照射進來,客廳的沙發、茶几和書櫃,都處在一種透徹明亮的狀態中。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家。他曾站在這裡無數次,但不曾有過這種感覺,彷彿身處在從沒到過的陌生地帶。
陌生感萌生,很快佔據了歐戴德此時的整個感官體驗。
下班後他再次回到家中,坐在沙發的凹陷處,看著熟悉光線下,熟悉的家,熟悉的妻子,陌生感卻仍揮之不去。
午後的家和傍晚的家是同一個家嗎?不同時間感受到的家,哪一個更接近客體“家”?
忙著洗衣服的妻子塔米,她眼中的家和歐戴德眼中的家一樣嗎?
或者說,我們能感受到“家”的客觀存在嗎?
感官經驗可靠嗎?
遇到的某個情景覺得似曾相識,看常見字看到不認識,這種經歷其實人人都有,但將其當作了不起的經驗的,都是哲學家。
歐戴德就不是。
他的身份設定很有意思,是個自然學科的科研人員,在大學教書,同時攻讀物理學博士學位。
對萬物理論瞭解如此之深的人,卻像新生兒般地觀察世界——
從窗戶看到鄰居準時走固定路線上班,彷彿對周遭世界熟視無睹;躺在停車場的地面一動不動,換個視角看世界;對上司請假對妻子撒謊,搬進地下室住了一晚上;故意坐過站去看未知的街道、房子和人,然後跑著去單位。
在路上碰見妻子的車壞了,也不去幫忙,只是遠遠觀察她,晚上再問她試沒試著修,有沒人路過幫忙,暗暗核對和自己見到的是否一致。
他有著懷疑主義者的世界觀,又比他們更積極。
歐戴德這種從日常習慣抽離出來、用不斷更新的主觀經驗來認識世界的做法,使得他和妻子的關係逐漸惡化。妻子無法理解他為何要對著空房子咒罵,他也感到和妻子難以真正交流。
他似乎認為理解和被理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沒有嘗試過溝通。
影片從頭到尾,都給人字面意義上的“陌生感”。
我們習慣上的、不自覺的,對世界無知的認識和期待,被時刻清醒的自覺所取代,審視包括最親密的關係在內的所有事物,這帶來的不僅是世界觀上的衝擊——
還有形而上的噁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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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戴德的物理博士身份很重要,他代表了用現代科學認識世界的一群人,我們中的大多數。從小我們接受的都是這種教育,科學實證主義。
可是,在經驗主義之上加個科學的方法,就可靠了嗎?
在課堂上,歐戴德講到EPR悖論,這個由愛因斯坦、波多爾斯基、羅森三位物理學家所提出的悖論,說明局域實在性與量子力學完備性之間存在矛盾,即粒子的座標和動量不能同時具有具有確定性。
意思就是科學上認為,我們無法客觀描述客觀現實。
[此生當別生],沒有在某種默認/既定的世界觀裡講價值觀的取捨故事,如愛恨情仇、勇敢正義,它講的是世界觀本身:我們何以認識世界,以及認識世界是否可能?
科學發展加速了西方神學本體論的崩塌,卻沒能取而代之,無法為人類提供安生立命之道。
20世紀以來,人們所關注的重點逐漸從本體論轉向認識論,可惜無論是科學、精神分析、還是語言學、結構主義,都解決不了生命的終極問題。
這導致了虛無主義的盛行。直到海德格爾和存在主義的出現,才將哲學家的關注點重新轉回了本體論,這一次不是神,而是人自身的存在。
雖然存在本身就是荒誕的。
[此生當別生]所展現出來的荒誕感,在塞繆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中早就展現過了。
等待一個叫作戈多的人,戈多到底是誰,究竟會不會來都不確定。如果說《等待戈多》還有許多的象徵和隱喻,那麼[此生當別生]就更加的現實和生活化了。我們和他們的處境一樣——即使我們沒有在等待一個叫戈多的人,也不會像歐戴德那樣突然懷疑世界。
那麼問題來了,若存在本是荒誕,該如何用這荒誕去安頓生命?
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說過——
存在主義的第一個作用是它使每一個人主宰他自己,把他存在的責任全然放在他自己的肩膀上。由是,當我們說人對他的本質負責時,我們並不只是說他對他個人負責而已,而是對所有的人負責。
人的本質是什麼呢?是生來就有自由,生來就有在無序中創造秩序的能力,這是人類的固有傾向。
比如你可以選擇去認識一個本來毫無交集的人,可以選擇去吃一種沒吃過的口味的冰激凌,可以選擇去遙遠的地方旅行,可以選擇去看看這部小眾片子。
這些選擇使你成為了你,你的存在先於本質。
對此有著自覺,看清虛無,然後反抗虛無;看清荒謬,然後反抗荒謬,這是生生不已的生命力應該做到的,就像加繆所說的——
“我們的命運就在我們面前,而我們激發起的正是這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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