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三爺

那日,老家來人,閒話中無意提到了三爺,說是三爺死了。

死就死吧,人哪有不死之理呢?況且三爺已過九旬的年紀,雖說是“黃泉路上無老少”,但他亦視為壽終正寢,並沒什麼稀奇,但奇事就奇在三爺本人身上,三爺竟為了一個陌生的女子,一生未娶。

三爺是我遠房的一位祖爺,上有一兄一姊,有名有姓,平頭草民一個,但從我沒出生起,人們就喊他“三爺”。

三爺大宛馬似的身材,卻長得白白生生,從年輕時就在河口裡做船工,風吹日曬地竟也曬不黑。那個年頭,鄉下格外貧窮,為了混口飯吃,三爺幹上了“船花子”這一行當,當過小工,也做過船老大,一把篙,一張舵,一捆索錨,走南山,闖北口,運沙、採石;渡客、送料,風雨裡練就了一身水上硬功夫,但就是沒掙下多大家業。

聽老人說,三爺年輕時人長得很帥氣,也有媒婆子上門來說親,兄嫂為他抖擻掉了不少錢財,終因女家嫌棄他是個船花子,四海為家,漂泊不定,而且“玩船開車,閻王索命。”再加上他本人開始並不上心,所以這事也就耽擱了下來。後來有一年南灘有一寡婦,孃家人託媒拱著提親,兄嫂極力攛掇二人見了一次面,三爺卻從此緘口不語,無論媒婆和兄嫂怎樣勸說褒貶,也無濟於事,那寡婦聽說了以後,感覺無臉見人,一個月黑頭天裡,競投河自盡而去。從此三爺更是無心再娶,鰥孤一生。

據說,三爺拒不娶親,是因為一個不知名姓的外鄉女人。

傳說那還是他剛剛做了一船舵手之後,那年秋初,有一天,走北口運方石,這趟水路要行五、六天路程。水上交通,在這一帶偏僻地處是主要工具。船行三日,行到北鄉五輪灘渡口。那日的黃昏,落日夕陽、彩霞滿天。船塢裡早已停泊了七八條貨船,外加兩條客運蓬船。凹型的船塢口岸,密密匝匝著楊、柳、槐樹,晚歸的鳥雀,亂喳喳、撲撲楞楞從遠處飛來投宿,好大一會兒,天才完全黑了下來。各家的船工開始生火做飯,敲敲打打著碗筷食飽了之後,照舊像往昔一樣,船老大們各船走走,熟絡熟絡,“撐篙玩船,沒有生嫌”,幹這一行頭的,這是規矩。在外行船,無論船泊哪兒,天下船花子就是一家,有遇到什麼事情、什麼困難,就會傾力幫助。

三爺抿完了二兩老燒酒,吃罷飯,又燃著一鍋子“關東煙”,隔著船隙老遠就喊:“麼子呣?”,等對面船老大也傳來“麼了噢”的回聲之後,便悠悠然哼起小曲走近了鄰家的客船。客船上早就有人放下跳板,三爺前腳剛踏上船舷去,後腳卻遽然停住不動了,人也跟著瓷在了當地。就見船頭欄柵處,立著一位二八女子:雲髻高聳,一襲白衣,夜來的河風吹拂著衣袂飄飄,宛如仙子一般;不遠處,守候著一老媽子。霎那間,三爺的眼睛就放光了,一瞬不瞬地看去,整個人呆若木雞。那女子驀然間發現了呆呆痴痴的三爺,並不惱怒,回眸一笑,燦若月華,然人卻隨即轉身客艙而去,那身影在桅燈底下綽綽渺渺,整個一個美麗的狐仙一般,驚煞了青春壯年的三爺傻呆呆一個。過了很久,他快步進入船家頭艙,打聽那女子來路,原來她們是主僕二人,要到河北去走姨母家,女子由老媽子隨船侍候。

那晚回船,三爺再也不能入眠,竟翻來覆去,瞎琢磨了一宿。

次日,河水暴漲,客舟緩行。三爺因貨期緊張,而船家最講究一個“信義”,故而不敢停留,眼瞅著那女子立在客舟,似乎在望向自己,無奈船行人去,影影綽綽,只能心裡猴急。一急之下,他急匆匆星夜兼程,提前到達北口卸貨,又急急忙忙採購了些南上的貨物,不顧鞍馬勞頓,便拔錨揚帆啟航上行。心裡期盼著能再次與那小娘子邂逅。

這一日,河水仍見漲溢,風高浪大。後半晌船泊一回水灣,正落桅、拋錨,預備打火生灶,忽聽見遠遠的上游,似乎有微弱的求救聲斷斷續續傳來,三爺並眾船工站立船頭搭眼瞭望,那聲音卻沒了,只有船頭濁浪衝擊船體的嘩啦聲響。正準備回艙,有一小工卻突然大喊:“三爺,三爺,你快來看!”

隨著小船工手指處,三爺放眼望去,但見浪頭起伏中有一小白點,不知是人是物,順流而下,眨眼間就忽地到了跟前,小船工高喊:“那是個人,那是個人!”

此時三爺也看清了,就見那素衣白褲之下,偶然湧起一張慘白白的面孔,旋即被撲撒的頭髮和濁水衝掩了下去。這一看不打緊,三爺心裡咯噔噔一連打了三個冷戰,不僅大駭:“這不是那家娘子是誰?”

船上就有人喊起來了:“是個人,是個女人溺水了!”

喊歸喊,但都懾於風高浪急,哪個敢豁出命來?況且想想,自家中都有老小。

三爺卻沒想這些,父母早亡,自幼跟兄嫂長大,又仗著身體強健,恃一身水性,本來扶弱救困乃船花子行走江湖的道規,更何況那個女人是三爺唸叨來去的人兒呢。

就見他一把扯過小工手裡的“救生衣”,人也隨之撲入激流波濤之中,箭頭一般疾射而去。

二船頭是個精瘦老頭,眼見阻擋不住,三爺毅然不顧自家性命下水而去,只急得他在船舷邊上來來回回搓雙手,額頭青筋暴脹,口裡一個勁地叨嘮:“這嘎小子,真的玩命了,不要命了啊!”卻隨即大喝一聲:“都他孃的眼瞎了,還愣著幹什麼?拔錨升帆——追!”

一瞬間,手忙腳亂,三個小工子緊急升桅,老者轉舵,兩張長篙疾點河岸,船頭“撥馬而回”,船仗風借勢,蒼鷹一般向下遊追去……

果然,就是那位小女子。三爺救她上船之時,尚有一絲氣息,船在途中,荒無人煙,又沒處尋醫救治。三爺便把那女人馱放在自己的肩背上,頭朝下空水,肚腹中的濁水嘩啦流了一地,搶救了半日,那女子終於微微醒來,睜開眼睛,但聲音細若遊絲,哇地一聲吐了一口鮮血,接著狂吐不止,稍頃,嘴角動了動,似乎對抱緊自己的三爺要說些什麼,卻只一下,眼瞼跳了跳,嘴角微微一哂,頭一歪,死了……

……

多少年之後,當年的那些船工都早已金盆洗手,這才放出話來,述說起當年三爺勇救那女子的一幕,但版本有所不同:有的說那女人沒救上來之前就已經死了;有的說救上來後活過來又死的;還有的說,睜開眼跟三爺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來生我報答你”,一句話沒說完就嚥氣了;更有甚者說是那女子根本沒有死,為了報答三爺,要以身相許,卻在走了之後,就沒了聲息……

但,無論何種版本的傳說,三爺他本人都沒有辯駁,但三爺一生未娶,這卻是不爭的實事。如今,我遠房的這位三爺也去世了,同他一起消失的,還有他和那個女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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