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解凍

那年,一個秋夜,韓秋站在石橋上,聽胡鳳河吹笛。

兩人倚著橋欄,俯視女兒河。河水清且淺。月光從河岸的樹梢移入水中,彷彿累了,停在石頭上歇腳。

胡鳳河吹的是《梁祝》。樂聲哀婉纏綿,彌散入整個夜晚。他要去城裡上大學。明天的火車。曲盡,韓秋淚流滿面。

“明天就走?”

“嗯,明天。”

“鳳河——”韓秋撲進胡鳳河懷中。

胡鳳河走後沒多久,韓秋髮現自己懷孕了。她給胡鳳河寫了兩封信,寄出前,都撕了。她不想影響他學習。就在這時,家裡開始給她張羅婚事了。

算算,她已經十八歲了。村裡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都訂婚了。

韓秋說什麼也不肯去見別的男子。她總說自己還小,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後來掩蓋不住了,肚子日益圓碩,隆起一道峰。

韓秋的父親韓大山當過生產隊長,是個脾氣暴躁的漢子。他紅了眼,拿菜刀逼女兒,要她說出肚子裡的種是誰的?他像只瘋狗咆哮,說這輩子只有他睡別的女人的份兒,他不相信有人吃了豹子膽,敢禍害他女兒。

“是鳳河的。”韓秋被逼得沒有辦法。

“哪個鳳河?”韓大山氣得一刀砍在桌子上。

“就是胡麻子他二小子,去城裡念大學的那個。”韓秋母親也跟著掉眼淚。

晚上,韓大山攥著女兒胳膊,一路拖著她去了胡麻子家。他一腳踢開大門,看見胡麻子在吃飯。他幾步邁過去,一刀砍在飯桌上。桌上,一碗一碟,顫著,見底的白菜豆腐湯溢出碗沿。胡麻子是個鰥夫。

胡麻子嚇得渾身一哆嗦,手中的飯碗抖掉了,摔在地上。

“狗日的,反了天了,你說這事怎麼辦吧?”韓大山指著胡麻子鼻子。

胡麻子貼在牆上,說,咋,咋了?

韓大山讓女兒自己說。

韓秋垂著頭,手指絞著衣角,一個字都不肯說。

韓大山又罵罵咧咧地說,都是你兒子乾的好事!我閨女肚子大了,你說,這事怎麼辦?

胡麻子終於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他也氣得臉色鐵青,罵狗日的東西不成器……

你別光罵?你說這事怎麼辦吧?韓大山點了根菸。

胡麻子愣了會兒,說,要不這樣吧,反正清秋懷了我家的骨血,你要不嫌棄,咱倆結成親家,等鳳河一畢業,就回來成親。

韓大山皺著眉頭抽掉一根菸,說,狗日的,讓你佔便宜了。

韓大山又拉著胡麻子去了城裡,四天後他們滿面春風地回來了。

韓秋聽見父親對母親說,那小子,現在可出息了,聽說還是學校的尖子呢,我一想,等他畢業分配了,就是國家工人了,那可是正兒八經地吃皇糧。

母親急道:那他同意了麼?

父親說,他狗日的敢不同意?胡麻子硬是逼著他小子跪下賭咒發誓。回來的路上他還跟我說,這門親事是板上釘釘了,他小子敢說半個不字,他就一頭撞死。他還要這張老臉。

韓大山跟女人在屋裡笑。

韓秋聽得心裡難受,她立即給胡鳳河寫了一封信,告訴他不要擔心,不要有什麼負擔,要好好學習,她會等他。信的末尾,她又悲觀地說,她突然覺得自己配不上他了,要是他遇到更合適的人,就忘了她吧。

這封信寄出去,沒有迴音。

很快,韓秋生下了一個兒子。

很快,胡鳳河要畢業了。韓大山知道一點國家政策。他特意拎著酒肉去找胡麻子,說鳳河馬上就要畢業分配工作了,你再去將將他的軍,最好能分到縣裡工作,一來可以給你養老,二來好跟清秋母子團聚。

胡麻子喝了酒,拍著胸脯說,他敢不回來,不回來我一頭撞死在他身上!

胡鳳河回來了,分到縣裡一所中學教書。沒一個月,他就跟韓秋結婚了。

可是韓秋並沒有感受到幸福。她總感覺胡鳳河身上,缺少點什麼。哪怕是兩人水乳交融的時候,胡鳳河身上爆發出來的也只是原始的慾望,沒有她始終刻骨銘心的溫情。

多年前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韓秋投入胡鳳河懷抱時,兩人身心俱顫,那是幸福與甜蜜,是心靈碰撞的電流。可是現在,它遁得無影無蹤。

不過是五年,一切都變了。

韓秋很傷感。胡鳳河經常住在縣裡。她經常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月亮,懷念那晚發生的每一個細節。她總是能聽到纏綿悱惻的笛聲,是《梁祝》的旋律。她總能想起河裡光潔如眼淚的石子。她總是能感覺到胡鳳河的撫摸……

她這樣傷感陰鬱了十年。

十年間,胡鳳河始終都不肯把她接到縣裡去。他總有這樣或那樣的理由。

有一天,韓秋去縣裡看胡鳳河,發現他的宿舍裡有一個女人。她在門前呆呆地站著,她被胡鳳河的笑聲震懾住了。這笑聲熟悉得像她的呼吸,又像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她忍住沒哭,悄悄回去了。

沒多久的一個春日,胡鳳河回家小住。積雪正在融化。樹枝和房簷垂下的冰凌滴著水珠。整個世界都溼漉漉的。捱到晚上,月牙兒出來了,韓秋從箱子裡取出多年前胡鳳河送她的笛子,說,鳳河,我想聽你吹笛子。

胡鳳河接過笛子,湊在嘴邊,正欲吹,韓秋打斷了他。

“不是這裡。”

胡鳳河跟著韓秋來到了那座橋上。橋欄上的獅子頭少了一個。他們仰望夜幕,又低頭俯視女兒河。河被兩岸房屋漏出來的光照亮了。河支離破碎。一塊一塊的浮冰正在碎裂。裂紋像黑色的閃電擊中了河。河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嘆息,又像哀鳴。

胡鳳河將笛子湊在唇邊,吹出來的旋律乾巴巴的。

韓秋聽完,眼淚流了一臉。她說:“那個女人,是誰?”

胡鳳河愣了好一會兒,說:“你知道了?我同學,大學的。”

“那你當初回來,不是自願的,是不是?”

胡鳳河淡淡地說:“是,也不是。”

韓秋趴在橋欄上,身子彎下去。河陡然移到她眼前,一塊冰“咯吱”一聲,裂開了。她像是聽見,冰下的河水,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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