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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阿星 圖片 | 網絡
1
謝珩最近十分煩惱,因為葉瑾好像迷戀上他了。
按理說,他應該習慣的。
靖寧侯府的小侯爺在帝京裡誰人不知,他每次出門,身後都是一堆少女少婦尾隨,給他扔的手絹堆起來都能開個綢緞坊,他換款新衣,那樣式在成衣鋪裡就要賣斷貨,就是他隨意臨的字畫一流出去,京中紙價就貴上好幾成。
沒辦法,爹孃給了這樣的一張臉,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世人誰不愛美好的容顏。
可他沒想到,葉瑾竟然也會這麼膚淺。
2
葉瑾是誰?
那可不是一般的姑娘。葉家是西秦名門,出了無數名將,家裡的女眷也都會舞刀弄槍,葉瑾更是其中佼佼者。
葉瑾和別家姑娘的差別是這樣的:別家的姑娘剛會走路,葉瑾就爬上了馬背,別家的姑娘拿起繡花針,葉瑾舞起長纓槍,別家的姑娘在對鏡貼花黃,葉瑾拉弓一箭就是百步穿楊……
同謝珩一樣,葉瑾自小就名揚帝京。
那會兒謝珩還小,葉夫人帶著葉瑾上門做客,同他娘說要著給兩個孩子結娃娃親,謝珩在旁一聽,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他娘立馬沉臉,問他哭什麼。
“我才不要娶她!”謝珩指著站在葉夫人身邊,明明比他年紀小卻比他高比他壯的葉瑾道:“我怕她以後打我……”
葉瑾被他的哭聲嚇到,不知所措地立在那裡去,見他哭得傷心,就怯怯地伸出小胖手去給他揩淚,謝珩卻無比憎惡地一推,可誰知葉瑾沒被推到,他自己卻摔在地上,這下哭得更厲害了。
葉瑾默默將手背在身後,白白胖胖像小蠶蛹一般的指頭絞著衣角,頭垂得都要埋到衣襟裡去了,沒敢讓任何人瞧見自己眼裡的難過。
自那以後,她再未去過靖寧侯府。
不久,葉夫人病重,她就陪母親回臨川的葉家老宅養病去了。
再見是在五年後,葉夫人病故,她回到帝京,靖寧侯夫人去葉府探望,非拉著謝珩一同前往。
幾年不見,他已經高出她一個頭,她也瘦得弱柳扶風,謝珩他娘瞧了心疼道:“阿瑾你要節哀順變啊,看看都憔悴成什麼樣子了,別整日悶著,多出去走走,這幾年你沒回帝京,就讓你珩哥哥帶你四處逛逛。”
說完狠狠撞他手肘:“這事就交給你了。”
謝珩沒說話,心想:得了,他去的地方葉瑾會願意去?
可出乎他意料,葉瑾竟笑著說好。
第二天一早她就付諸於行動,找上了門來。
葉瑾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纏上謝珩的,從開始怯生生跟在他身後,到最後連和他交好的那幾個世家公子都和她熟了,而和他關係最為要好的七殿下舒灝甚至還會在葉瑾不在的時候問他,葉瑾怎麼沒來。
謝珩聽得煩了就對葉瑾道:“葉瑾,你一個姑娘家,整天跟著我們這群人混在一起,這樣不好。”
葉瑾也不說什麼,該跟的還跟,對他的話視若罔聞。
謝珩拿這樣的她真是一點轍都沒有,滿腹脾氣發洩不出,只剩了無可奈何。見他嘆氣次數多了,舒灝瞭然地看著他,手中摺扇一疊,輕笑道:“我看葉瑾那丫頭多半是對你動心思了。”
謝珩手裡的茶盞哐地驚掉在地上,他抱著被燙到的腳嗷嗷叫了起來。
3
不久,宮裡傳出消息,今上有意為葉家同靖寧侯府賜婚,等葉瑾及笄後就讓她嫁給謝珩。
聖旨並沒有下來,但七殿下告訴他,聖意的確如此。
謝珩一臉慘白:“陛下怎麼忍心,這不是一朵鮮花插牛糞上麼!”
舒灝噗嗤一聲笑出來,執扇敲他頭:“怎麼說話的,人家好好的姑娘被你這麼詆譭,再說,我看再過幾年,葉瑾長成個美人是跑不掉的。”
比起幼時,如今的葉瑾的確好看許多,出落得有了幾分美人的端倪,但要看美人,他還不如攬鏡自照。
謝珩細想一番,覺得肯定是葉瑾搞的鬼,多半是她想嫁給自己,就讓她爹去陛下面前求賜婚,她爹掌著西秦近半數兵馬,陛下怎會不答允呢。
謝珩很煩惱,愛慕他的世家名媛多了去了,可全帝京的女子加起來,都比一個葉瑾好對付。對她太冷漠吧,可到底是一起長大的情誼,待她溫柔了,又怕給她更多的幻想。
等她又來找他時,謝珩決定委婉地勸勸她:“葉瑾你知道嗎?有的人,就像天上的雲,你是一輩子都抓不住的。”
葉瑾驚愕地看著他,一副心事被窺破的慌亂和羞澀,嚅嚅道:“你,你都看出來了?”
看著她這幅模樣,雙目像受驚的小兔子一般,謝珩忍下那股想摸摸她腦袋的衝動,心頭竟是沒由來的一喜,想著就這丫頭的這點小心思,全都被自己看透了。可女孩子家到底面皮薄,他得給葉瑾留臉面啊,便提醒自己,委婉,一定要委婉。
“唉,他有什麼好呢,只是皮相比旁人好些而已,你怎麼能這麼膚淺……”他裝作懊惱地揉著額角,卻忍不住偷偷拿眼去瞥她。
“別說了……謝珩,”她眼中一片黯淡,聲音都有些哽咽,那樣子竟讓他心裡驀地一疼,更疼的是她又佯裝堅強地用力笑了笑,道,“但凡有一點辦法,我怎麼會如此……看在我們自小相識的份上,這事你就當不知道,別再讓我更難堪了,好麼?”
謝珩和葉瑾認識十多年了,這十多年裡她對他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今天的多,他也從未見過她這副樣子,一下子被震住,本來想了數段溫情走心的話要勸她迷途知返的,這會兒一句都說不出了。
他想起方才葉瑾那樣看著他,輕輕說那句“好麼”的樣子,這讓他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好像預知自己要墜進什麼深潭中,恍惚覺得,從今往後,無論任何事,只要她這麼看著他問一句“好麼”,他是再沒辦法拒絕了的。
自那日起,葉瑾竟真的沒再找來。
起初他還有些竊喜,後面就隱隱有了擔憂,是不是自己那天的話說重了,畢竟,如今的葉瑾已不似從前那般壯碩,內心或許變脆弱了。
不久連舒灝都看出端倪,問他:“你和葉瑾怎麼了?她失了蹤你失了魂,你是不是傷了人家心虛了?”
這一針,立馬直戳謝珩心裡,他何曾有過如此慌亂的樣子,舒灝一瞧就明白了。
“謝珩你別任性啊,別跟我說你不知道你的婚事會由誰做主,先皇后是你姑母,太子和你是表親,你娶誰那得看太子在父皇心中的分量,再說……那可是葉楨的女兒,不是誰都能娶到的。”
謝珩木然點頭,可其實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在內心翻滾掙扎無數次後,他敲開了葉府大門,見到葉瑾時嚇了一跳,她竟憔悴得不成樣子了。
他真的有些慌了,忙拿出藏在身後的東西,那東西方才被他一路揣在懷裡,還是熱乎的:“路上有人送我這個,我不愛吃,好像你蠻喜歡的,就懶得扔了,給你吧。”
買栗子糕的時候,就把這番說辭想好了,還滿心忐忑著,誰知葉瑾壓根沒抬頭,他伸手戳了戳,她驚得一抖,一見是他,那表情簡直像撞了鬼。
謝珩的智商一直和外貌成反比,且不知為什麼,只要一看到葉瑾雙目黯淡的樣子,心口像有血珠子不斷往外冒似的疼,慌得不行,只更篤定是自己傷了葉瑾自尊,哪裡看得明白,她的眼神裡分明帶著一絲厭惡。
他第一次仔仔細細地打量她,突然想起七殿下曾說的那話,葉瑾以後肯定是個美人。
還有兩年她就及笄了,可哪裡用等以後,放眼現在的帝京,比她好看的姑娘其實又有幾個。
又一次的,他事先想好的一大堆話一句也說不出了。
明明是深秋的天氣,卻莫名熱得頭都有些發昏,腦子裡亂哄哄一片。
“對,對不起……”他感覺自己臉上熱騰騰肯定是紅了,佯裝無意地撇過頭,“你以後還是繼續跟著我混吧,不然他們都說我欺負你。”
說完不待她回答,他就急匆匆走了,那樣子分明像落荒而逃,可若他回頭就會發現,葉瑾根本沒在意他說了什麼。
但凡她稍微上心,就會驚訝,謝珩居然會對她說對不起。
被整個西秦少女少婦們慣壞了的謝珩,居然會說對不起。
4
儘管謝珩覺得自己上門道歉已經夠有誠意了,葉瑾依舊沒來找過他,不過在帝京裡,總有些活動只要他願意參加就能看到她的。
比如:帝京名媛詩社,世家小姐茶會……
葉瑾她娘生前最不願見女兒整日舞刀弄槍的,母親過世後,葉瑾就再沒碰過刀劍等物,回京後便如她娘所願,學著跟普通女子一樣,作詩品茶,強迫自己融入世家小姐們的圈子。
當然謝珩不願承認他是因為葉瑾才去的,且只要他想參加,詩社茶會那些小姐們高興得都要瘋了,誰還在意他的性別混在裡頭適不適合……
葉瑾也不知道他這樣做的原因,更不會覺得和自己有什麼關係,謝珩從前有多煩她她比誰都清楚。
當然最關鍵的是,她壓根不關心他想幹什麼。
只是每次,她剛做好詩或剛分好茶,謝珩就會神出鬼沒一樣在身後,帶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不是說“葉瑾你的詩裡除了愛國情懷還能不能有點別的”,就是說“看看你分的這茶湯我都替它感到羞恥”。
葉瑾當然不會在意他的不滿,所以就算謝珩操碎了心,她該怎樣還是怎樣。
離她及笄只有一年了,謝珩既氣又急,內火燒得牙齦都疼了。
看到她在茶會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氣急了就道:“葉瑾,你這個樣子,我以後肯定是不會娶的。”
葉瑾的臉當即就白了,他卻覺得是自己擲地有聲的威脅起了作用,她害怕了。
他開心地想,既然葉瑾這麼想嫁給他,他就滿足一下她好了,反正普天下的女子沒一個他瞧得上願意娶的,葉瑾麼,還是比其他所有女的都要好那麼一點點,一點點。
葉瑾及笄的前一天,謝珩緊張得一宿沒睡,第二天頂著兩隻腫眼找到舒灝,讓他陪自己潛進葉府。
女子及笄,除同族親友長輩旁人是不能觀禮的,謝珩沒法子就決定扮成小廝混進葉府,有舒灝在,就算被識破葉家人也不敢聲張,而且,葉瑾只會覺得是七殿下想去,他被迫陪著而已。
舒灝不想說這想法有多掩耳盜鈴。
及笄禮開始後,兩人就混在了人群裡,過程繁瑣又冗長,平時急躁如謝珩,此時卻出奇的耐心。
“謝珩你別一副自家有女初長成的樣子好麼,”舒灝嫌棄地道。
“哎,你不懂,”他只伸長脖子望著,想把葉瑾此刻的樣子看得更清楚,“把她培養成今天這樣子,我多不容易啊!”
禮成的時候,葉瑾剛起身,外頭就有小廝來報,說宮裡的公公來傳旨了。
葉楨親自將傳旨的內監請到內院,眾人皆跪於地,內監展開明黃卷軸宣讀,竟是聖上賜婚的詔書,如謝珩一早知道那樣,為葉瑾和他賜婚。
“葉小姐,接旨吧。”內侍讀罷合上聖旨道。
葉瑾跪在內監身前,直起身來,卻沒有去接那捲軸,庭中一陣靜默,良久,所有人都聽見她平靜地道:“恕小女難以從命。”
院中一片譁然,內監也被嚇到,壓低了聲音:“您別糊塗,這可是抗旨。”
她的背脊挺立如一支青竹,那樣傲然不屈,如同她的聲音:“嗯,我抗旨了。”
“啪”一聲響起,葉楨的巴掌將她扇得偏過頭去,在場所有人都驚住,只有謝珩雙拳驟然握緊,來不及思考就要衝上去,被舒灝死死拉住。
其實那一刻他並不在意她到底說了什麼,雖後來許多年裡,他每次想起她寧願抗旨也不願嫁自己,都會痛苦難當,可在這一刻,他眼中在意的,只是她有沒有傷到,會不會疼。
想衝上去,不是想質問她為何不願嫁自己,而是想將她護在身後,想著有他在這裡,怎麼能她受半分委屈呢。
“混賬!”葉楨氣急,衝下人吩咐,“小姐胡言亂語,扶她回房去。”
葉楨引著那內監去廂房,捧來木匣的管家跟了進去,那裡面的金銀足以讓今天的事如同不曾發生,陛下亦不會得知。
謝珩失魂落魄地走出葉府,舒灝跟在他身後,終於忍不住問:“那隻玉鐲你不打算給她了?那可是你費那麼大勁兒尋來的……”
留給他的只有一個背影,是謝珩那花團錦簇的十幾年歲月裡,最消黯的一個背影。
5
自那後,謝珩沒在葉瑾面前出現過。
要怎麼面對她呢,想到那日她悲傷決絕的話語,就像刀子捅進心口後留了個大窟窿,風從裡頭呼嘯而過,空蕩蕩的。
聖旨下來後兩家就開始籌備婚事,合了庚帖,婚期定在一年後。
這一年裡,今上病重,朝中動盪不止。謝珩斷了外頭許多往來,極少再出府。
舒灝出事的時候,等謝珩知道消息已經晚了,因勾結朝臣,結黨營私,今上已下旨將其廢為庶人,終身幽於宗人府。
舒灝的心性他是知道的,心懷大志,只因生母卑微而多年藏拙,浪蕩不羈終日玩樂不過是假象。
可如今風聲鶴唳,陛下就防著因自己病重而引諸王奪位,這時出事只能認命,任謝珩想盡辦法,也只是能去牢中見他一面。
只是他沒想到,葉瑾會在此時找上來。
她是來求他的,求他帶她一起去宗人府。
看著她哀懇的眼神,謝珩剎那清明,許多從前想不明白的事,在這一刻豁然開朗。
“是他……”他好像是笑了,或許覺得一切太荒謬,而自己太愚蠢,“原來是他……不是我……”
為何那時她會纏著自己,卻又抗旨不願嫁他,這矛盾終於有了最好的解釋。
她喜歡的人,原來是舒灝……
謝珩帶著她去了宗人府,舒灝一身囚衣,滿眼蕭索,等當他的視線越過謝珩,看到後面那人時,謝珩發現了他眼中的波瀾。
在此之前他還想,葉瑾必然是一廂情願,舒灝還曾勸自己娶她,自然是對她無意的。
可這一刻,謝珩的心徹底冷了下去。
其實已不知要說什麼,獄卒催促時,舒灝終於開口:“你們要好好在一起,阿珩,照顧好她。”
有壓抑嗚咽響起,那是謝珩第一次看見葉瑾哭,那一刻他才知道,這世上他最害怕的東西是什麼。
原來是她的眼淚。
她雙肩簌簌抖著,聲音破碎不堪:“我的心意,你一直……都知道的,對麼?”
“是……可我只能裝傻,對不起,阿瑾,”舒灝垂眼,“我的人生是一場賭局,你看如今輸了,沒連累到你,不是很好麼?”
6
婚期將至,可沒等兩人成親,京中就變了天。
太子暴斃,今上下令徹查,或許是哀慟過甚,今上似乎神智失常,囚了數位皇子,株連蔓引,更有無數朝臣冤死獄中。
今上看重太子這和先皇后有關,先皇后是謝珩姑母,曾為兩朝皇后,最初是嫁明帝,後今上弒兄奪位,竟不顧綱常娶了長嫂為後,而先皇后一直心中鬱結,在誕下太子後就仙去了。
今上對謝皇后的執念並沒有因她的逝去而衰減,他的眼中再沒有任何女子,而太子因是謝皇后所出,在他眼中,就像他唯一的孩子。他毫不顧惜其餘的任何皇子,甚至日日只召謝珩入宮,只因謝珩長得與他姑母格外相似。
因太子喪期,謝珩與葉瑾的婚期只得延後,他還來不及懊惱,就傳來了更不幸的消息。
三殿下帶兵入宮,挾天子後下偽詔,誅殺了其餘所有皇子,除了七殿下舒灝因被囚宗人府沒有任何威脅而逃過一劫。沒過多久,宮中就傳來聖上駕崩的消息,傳位詔書上寫著三皇子繼承大統,可誰都知這是三殿下矯了詔。
就在當晚,禁軍圍了靖寧侯府,將謝珩帶走,也關進了宗人府內。
他是先帝死前最後宣召過的人,三殿下自然不會留著他。
只是謝珩沒想到,自己會和舒灝關在一起。他所在的獄室在最裡頭,正好隔著甬道和舒灝相對。
到了夜裡,他就明白為何三殿下要將他與舒灝一同關押了,他因在最裡頭,看不清外頭情況,只昏昏欲睡的時候聽到舒灝在喚他。
“阿珩,外面起火了!”
他猛然睜眼,發覺竟一個獄卒都沒有,外頭也隱約傳來呼喊聲,大約是“走水了啦,快救人”,可卻沒一個人真的衝進來。
他慘白了臉,明白這火哪會無緣無故的起來,必是三殿下想將他與舒灝一起解決了。
濃煙捲進來,火光也蔓延了過來,他被嗆得睜不開眼去,眼見火越燒越旺,屋頂上快成了火海。
他覺得,自己這條命大概是要交代在這裡了。
很多年後,謝珩都記得葉瑾衝進來時的樣子,手提長劍,那劍上甚至染血,必是與外頭的守衛交了手,他喉嚨一緊,想罵她私闖牢獄是不是瘋了,卻更想問她有沒有受傷。
可她根本沒看到他,一劍揮下,舒灝的門鎖被斬落在地,她扶著舒灝走了出來,火勢大得快要看不清前路,舒灝卻指著甬道里頭道:“阿珩,他在那裡。”
隔著熊熊火光,謝珩看到葉瑾正望過來的目光,他看得不清,只是她立在那裡,並沒有過來,這樣的火勢,她救不了兩個人。
他的嗓子被煙燻得快啞了,只什麼都顧不得了,只嘶啞著嗓子用盡所有力氣大喊:“快走,葉瑾,你快走!出去!”
他倒在地上,衣服上已粘上零星火花,皮膚被燙得要燒灼起來,嗓子裡全是血腥氣,手指摳著石磚縫,還在艱難又無力地道:“不要過來,不要……”
暈過去前,謝珩終於明白了自己有多愛葉瑾,或許是這十幾年來一日日的累積,而他一直太過遲鈍,不知道他對葉瑾的感情像涓流匯聚一樣,已經一日日的聚成了將他淹沒的深海,再上不了岸了。
7
謝珩醒來,最先看到的是他爹的臉,然後再是葉瑾她爹,大將軍葉楨,而葉楨的身後的夜色裡,是黑壓壓的士兵。
他費力轉動脖子看了看四周,發現竟是在宗人府外,想是他們剛將他救出來。
靖寧侯的臉色十分凝重,一邊將他扶起一邊問:“阿珩,你還記得你姑母嗎?”
謝珩不明白父親為何會突然問這樣的問題,只搖了搖頭,姑母薨逝那年,他才三歲,如何記得。
“那你可知道,你姑母在已故太子之前還曾孕有一子?”
他默然,市井中曾有傳聞,說謝皇后在明帝駕崩時,腹中已有了明帝的遺腹子,只是先帝弒兄奪嫂,那孩子在出生時就被他下令處死了。
流言無稽,他從未信過。
他爹卻看著他,語出驚人:“阿珩,那不是你的姑母,而是你的生母……”
謝珩覺得此生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也沒這一句荒謬,可他看到他爹身後的葉大將軍,看到了他身後那些身著甲冑的士兵,他們皆按劍以待,目光灼灼看著他。
“你是明帝之子,這帝位名正言順的繼承之人,當初,是我同葉將軍瞞過了先帝將你救出,隱藏身世這麼多年,如今,”謝侯爺看著他,堅定地道,“我們也會將本就屬於你的,幫你奪回來。”
謝珩想開口,可他的嗓子被濃煙所燻,疼得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三殿下死的時候,身上還穿著龍袍,謝珩在一眾將士簇擁下步上丹墀,可其實他腦中一片茫然,覺得這簡直像一場夢境。
沒等他回神,三日後,新帝的登基大典已至,葉楨捧著玉璽跪在他的御座下,身後群臣高呼萬歲之聲如浪潮湧來。
他眼中只有茫然,看著葉楨,聲音沙啞,葉楨聽了好一會兒才聽懂,他問的是:“阿瑾呢?”
葉楨沒料到他會如此問,驚愕之後回答:“不久她就是您的皇后了,陛下。”
經年之後,謝珩還在想,這帝位他其實是一點都不想要的,可那時葉楨的話成了他最大的誘惑。
8
謝侯爺與葉楨一起率兵趕到宗人府誅殺了守衛,然後葉大將軍就看到自己的女兒扶著七殿下出來了。
謝侯爺帶人進去救謝珩,葉楨則讓人將舒灝綁了,然後讓人將葉瑾押回葉府去。
葉瑾那時就明白父親的打算了,他必已同謝侯爺達成某種盟約,她知道,無論他們打算扶持誰上位,都不會留著舒灝的性命的。
可她救不了舒灝,她被關在閨房裡,後來她爹回來了,告訴她謝珩已登基為帝,禮部在籌備大婚,她將成為葉家所出又一任皇后。
“不,我不嫁,寧死也不嫁!”她紅著雙眼仰頭道。
葉楨氣得拳頭攥得咔咔響,咬牙道:“你是葉家的女兒,葉家一門的榮辱都將押在你身上,由不得你說不!”
新帝踐祚自然是百廢待興,謝珩忙得焦頭爛額,禮部緊趕慢趕將帝后大婚之期定在一月後,他見不到葉瑾,便只能從葉楨嘴裡打聽她的消息,葉楨只說她正在家中備嫁。
謝珩心裡是明白的,葉瑾怎麼會樂意嫁給他呢。
按大秦風俗,成親前一月內新郎新娘是不能私下相會的,謝珩實在忍不住了,等他溜進謝府終於見到她,卻如被三九寒天被兜頭澆下涼水,整個人都愣住了。
葉楨告訴他,葉瑾每日在家都在跟著嬤嬤學禮儀女紅,可眼前的她,被綁著手腳,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
那日她說的話,是認真的,真的是寧死,也不願嫁。那日後,她就開始絕食了。
謝珩看著她憔悴不堪的樣子,大約也明白了怎麼回事,他鬆開她的繩索,將她扶坐起,可她對他任何的觸碰都厭惡至極且不願掩飾。
“謝珩,”她虛弱地道,“看在我們多年相識的分上,我求你件事……”
“我沒法答應,”他偏頭不去看她,“我救不了他。”
“我知道,”她苦澀一笑,“他的身份是你帝位最大的威脅,縱然你不想殺他,謝侯爺和我爹也不會容許他留在世上……”
她瘦得雙頰已凹陷下去了,眼中空洞洞的,看得他心驚膽戰,只聽得她似好不在意地道:“我是求你……將來,將我同他葬到一處……”
他看著她,渾身的血都似凍住了,那是真的絕望。她這是在清楚地告訴他,她不愛他,一絲一毫也不愛。他毫不懷疑自己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可他萬沒想到,她對另一個男人,也是如此。
屋內一片安靜,良久,他才開口:“葉瑾,我真的很好奇,你們之間的交集,足以讓你這樣愛他麼?他不在了,你都不再留戀這個人世?”
“你覺得人活著是為了什麼呢?為了生命裡出現的那些歡愉麼?”她淡淡一笑,“可我無數次地回想過去,實在是沒有什麼時刻,讓我感到過快樂,尤其……在我母親過世之後。”
“我遇到他,是在臨川,我陪母親回葉家老宅養病,而他的母親便葬在那裡,每年他母親的忌辰他都會回去,後來……我母親也過世了,每年的同一個時節,我們都會再回到臨川去……”她淡淡說著從前,眼中才終於有了一絲光彩。
算起來,她同舒灝的確沒有什麼太深刻交集,不過是年年回臨川,他總會順路送她,她坐在馬車裡,他趕馬行在車旁,她甚至不太敢掀開車簾去瞧他,只偶爾,會聞見他清清潤潤的聲音問:“累不累,阿瑾,要不歇一歇?”
她掀簾去看,路旁的樹枝被風吹響,陽光從葉縫裡漏下,馬上的少年在那細碎的光芒裡轉身,他的唇邊帶著淺笑……這世上縱然有如謝珩那般驚世的容貌,可在葉瑾心中,再好看也不過那個人回身對她一笑,傾覆了她心底的整座城。
“謝珩,你愛過一個人嗎?你知不知道那種感受,他可以成為你生命裡唯一的支撐,如果這世上不再有這個人,再長久的餘生,都不過是漫長的煎熬……”
謝珩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頰邊的淚,聲音很輕:“我知道……”
這樣傾盡一切愛著一個人的感覺,他怎麼會不知道呢?
9
葉楨一向就明白自己這個女兒骨子裡的那股子倔,葉瑾一直絕食,漸漸的他也著急了起來,葉家不是沒有其他女兒,可他看得出,謝珩對葉瑾有多上心,再沒誰比她更合適做這個皇后了。
可沒想到,葉瑾突然開了竅似的,不僅開始吃東西,還真的跟著嬤嬤備嫁了。
他哪裡知道葉瑾同謝珩的那個約定。
“阿瑾啊,我們做個交換怎麼樣?”那日他走近,凝視著她,“你別鬧,乖乖嫁給我,我來保住舒灝的性命。”
她沒有猶豫,對著他點了頭。
一月很快就過去,萬眾矚目的帝后大婚終於到來,葉瑾也終於要嫁給他了,可御前的宮人發覺,他們的陛下眼中總是難掩失落惆悵,就連大婚當日,在德麟殿與群臣同歡時,他都顯得意興闌珊。
沒人比他明白,當他終於能得到她,他也將永遠失去她。
用一生來換取舒灝的平安,葉瑾甘之如飴,可謝珩也知道,從此後留在他身邊,她活著,也無異於死了。
他還不知自己是該高興還是難過呢,就聽宮人來報,說葉瑾失蹤了,去葉府接新後入宮的宮人去到她閨房時,裡頭空無一人。
天已經黑了下來,他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喜床上,那些龍鳳花燭那些喜字紅幔此刻看在眼裡都成了諷刺。
“陛下!”內侍慌忙趕來,“找到娘娘了!”
他抬眼,卻見那內侍欲言又止道:“娘娘……正往這兒趕來,宮人不敢攔……”
等葉瑾走進殿內,謝珩就明白內侍為何說宮人不敢攔了,她一襲大嚴嫁衣還未除,手中卻提著三尺青鋒,一身戾氣闖進來。
唰地一下,那劍就直直指向他,寒光逼得他雙目一縮。
“謝珩,”她的每一字都像從牙縫中蹦出,“你說過,要保住他性命的……”
他終於發覺,雖身著紅衣,可她的襟前那些烏漬,應當是血跡,而她整個人都發著顫,彷彿是用盡最後一分力氣,才能這樣站在他身前。
“若我今日不去見他最後一面,你是不是會騙我一輩子?”
謝珩覺得到了這一步,自然也沒什麼好怕的了,便淡然一笑道:“原來你知道了,對,我騙了你,他已經不在了,我親自去的,也親眼看著他將那毒藥喝下,你還真以為我會留著他,葉瑾你怎麼這麼天真?”
他上前一步,她的劍尖便剛好抵著他的咽喉,他絲毫無懼地笑著:“要我替他償命麼?你動手好了……”
可那劍一直顫著,她痛苦難當,只偏過頭去。
兩人就這樣無言相對,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聞哐啷一聲,她手一垂,那劍就掉在了地上。
“謝珩,從此以往,你我不必再見,”她看著他,聲音雖淡,卻萬分決絕,“如我再見到你,定會為他報仇。”
“站住!”在她即將跨過門檻時他冷冷出聲。
他好整以暇地坐下,淡然道:“你以為你走得了麼?”
外間謖謖的腳步聲想起,一隊隊禁軍圍攏過來,守在殿外。
“你是我的皇后,如今禮還未成,你還想去哪兒?”
她驀地轉身,雙目緊緊盯著他:“謝珩,你別逼我……”
他卻不以為意,只道:“今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除非你可以不顧葉家一族的生死……”
他一示意,便有內監端著漆盤來,上頭一隻玉盞,裡頭盛滿液體。
“葉瑾,你這輩子都別想和他一起了,你自己選,嫁給我,還是喝了這杯毒酒。”
他彷彿是篤定她不敢赴死,誰料她竟是一笑,執起那酒盞道:“我喝了它,你放過葉家。”
謝珩雙拳攥緊,幾乎要忍不住撲過去將她手中杯盞打落,猩紅著雙目問:“若我不答應呢?”
可還未等他說完,她一仰頭,就將那杯酒一滴不漏的飲盡了。
10
謝珩抱著葉瑾,她的身子涼透了,沒有一絲溫度。
他想起她飲下那酒之前,雙唇微微開合,雖沒有聲音,可他聽懂了,她說的是:“對不起。”
他將她放上馬車,這藥的藥效有兩個時辰,等她醒來時已遠離了帝京,等她見到了舒灝,舒灝會將一切告訴她。
他想起她眼中一片空洞,喃喃說著“對不起”的樣子,心都痛得縮到一處去了。
沒有辦法啊,誰叫她是葉瑾,無論她做了什麼,再傷他,他對她都只有心疼沒有怨恨。
他俯下身,最後一次細細地看著她眉眼,眼中再多的不捨也只能割斷,最後只輕輕吻在她緊閉的眼上。
“沒有關係,因為是你,我都願意。”
從此天高海闊,她和舒灝可以攜手度過餘生,自由和愛情,她想要的,他都願意成全。
趕馬人長鞭一揮,馬車緩緩駛入夜色中,他獨身立在那裡,目送她一點一點駛出自己的生命。他的身後是重重宮闕,富麗恢宏,身前是萬里江山,壯闊錦繡,可它們能給他的,不過是最盛大的寂寞。
馬車漸行漸遠,再來就掩於沉沉夜色,卻尋不到蹤跡。
他緩緩轉身,慢慢朝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他還要回去,要學著做一個好皇帝,讓百姓安居,四海晏平,要為她開創一個太平盛世,讓她可以和她心愛的人一起,安穩快樂地過完餘生。
哪怕,她的餘生裡,並沒有自己。
他還記得,方才在她眼上落下一吻後,起身前自己說的那句話,哪怕她無法聽到,可沒有關係,那是他說給自己聽的,他說:
“阿瑾,我愛你,所以我願意,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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