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采购之行已经成为婚前必经程序，成为这座江南小城的风尚。叶倩作为一个标配准新娘，当然不甘例外，拉着秦明兴冲冲就去了。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范美芬电话追个不停。
“妈，我们才刚到……妈，我知道了……我们很快就回去了……”秦明对着手机唯唯诺诺，仿佛他妈就站在面前。叶倩突然觉得秦明像只虾。
“催什么催，难得大老远出来一趟，有什么好催的！”秦明刚按下结束通话键，叶倩就忍不住嚷了起来。
“是啊。”秦明也露出烦躁嫌弃的神色。叶倩的满意代替了不快，挽着秦明的手臂钻进了下一家商店。
在焦躁的千呼万唤中，儿子终于归家，这三日范美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度日如年。她把进门的儿子一把拉到餐桌边，桌上摊着纸、笔、老花镜和她的手机。她打开儿子的行李箱，一样样拿出新买的东西，又问儿子索要发票，要他一一汇报。这是儿子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在她的监管下“大规模”消费，手机上每天收着一条条信用卡消费提示短信，范美芬有一种伸手抓不住稻草的无望的恐慌感。虽然每收到一条短信，她就立刻要求儿子说明，但毕竟山高皇帝远，现在面对面的全盘清算，才给了她这几日身体里嚎叫的自己一个出口。
范美芬坐下来，戴上老花镜，对着手机上的提示短信一条一条地在白纸上写下，一边问儿子：“这一笔是什么？”秦明站在桌子边，胆战心惊坐立不安地答着，其实大部分东西都是去之前就跟他妈商量过的，还有一些是帮她的亲戚朋友带的，但秦明还是本能地习惯性地不安着。
“这4399元是什么？”范美芬老花镜间的眉头皱了起来，皱起的沟壑里带着质疑和愤怒的预备。
秦明蓦地头皮麻了一下，紧张起来：“是……是我给叶倩买的一条项链……”
“什么！”范美芬跳了起来，终于找到了爆发的突破口。她摘下眼镜，瞪着儿子厉声说：“为什么要买项链？凭什么还要给她买项链！三金我已经给过她了！你脑子糊涂了？”
“叶倩生日，这是我送她的礼物……”秦明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解释无力地挤了进去。
却是毫无助益。范美芬扯着嗓子叫，变本加厉：“生日怎么了？谁没有生日？谁准你买这么贵的东西给她了？是她一定要叫你买的吧！以后你是不是要把我们整个家都搬过去送给她了！这还没办婚宴呢！你这个败家子不肖子，就知道听那个女的……”
“妈……”秦明苦怨一脸，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默默承受着这劈头盖脸。
“时间差不多了，该上班了。”秦霆合上报纸，面无表情地从沙发上起身拎上包走到门口换鞋。
秦明得了指令，赶紧落荒逃了出去，把意犹未尽的范美芬的声音收在门后。
上了车，叶倩电话打过来，问他到单位没有。秦明心情阴郁，把刚刚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叶倩早知准婆婆的厉害与秦明的财务无能，秦明工作至今那么多年，银行账上只有7万，吃家里的用家里的几乎没有任何开销，只有7万块！虽说他的收入只是她的三分之一，可是只有7万块！叶倩每次想到这7万块就一腔怨愤。听到秦明的话，她的脸又扭做一团，两人一起抱怨了一阵。已经领了结婚证了。叶倩想。
刚挂断，手机又响了起来，秦明一看，显示“妈妈”，无奈地怯怯接起：“喂，妈……”
憋了整整三天刚开的闸硬生生给一道防盗门又封了回去，范美芬噎得要打嗝，转来转去，也顾不上儿子在开车，拨了电话吼出声才觉得血液又通畅起来：“明明，我跟你讲，这件事你必须给我做深刻的检讨，不能让叶倩再毒害你……”
秦明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第一次挂断了范美芬的电话。他调转车头，朝另一个方向开去。
“喂？喂？怎么断了？”范美芬根本没想过儿子会挂自己电话，以为通讯故障，再一次拨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咦，怎么回事，难道手机没电了？范美芬闷闷的，盯着墙上的钟，直捱到指针到达预期位置，拨通儿子办公室的电话。
“哦，是秦妈妈呀，小秦还没来呢。”
“还没来？”范美芬又看钟，纳闷着，“那麻烦你等他到了给我回个电话。小姑娘谢谢你哦。”
十分钟过去了，没有声音，按照正常情况，绝对应该到了。范美芬又打了一次过去，小姑娘仍是客客气气地说没有到。范美芬担心起来，反复拨打儿子的手机号，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她一转念，按了另外一个号码：“喂，倩倩啊，明明的手机号码我打不通，打到单位说他现在还没到，你看看阿有办法联系得上他。我等你消息啊。”
刚刚还通过话啊。叶倩纳罕又狐疑，按了秦明的号，居然真的不通，连续按了几次，渐渐着急。
只能打给范美芬：“妈，打不通，他关机了，发生了什么事？”
范美芬经过了刚刚的细细回忆和思量，竟觉得有点心虚：“我也不知道啊……”
叶倩心里有点明白了。
“倩倩，你不要上班了，赶快去找明明，去他上下班的路上看看。”刚刚的心虚只是一晃而逝，范美芬立马撑起了她往日的理直气壮命令道。
叶倩心里担心秦明，跟同事说了一声，匆匆出去。
正是炎炎三伏天，烈日生气似的只顾闷声不响炙烤大地，热气一团一团往身上挤，挤得叶倩胸闷心燥。她找了一路，不见踪影，也未见有任何事故的痕迹。范美芬电话又来，问了状况，提供了几个可能的地点让叶倩去找。叶倩又加上几个自己猜测的地方，都是一无所获。叶倩热得要中暑，又心焦，只觉得晕眩，这时收到范美芬下达的新的指示：打他小弟兄电话，一个一个问。
难得今日方向一致，叶倩不去多想、不去争辩，只是服从、服从。电话打到第六个，终于有了着落，叶倩松一口气，赶回去上已为时不多的班，同时告知范美芬。
晚上，秦明神情落落地回到家。范美芬扑上去抱住儿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明明啊，妈妈找的你好苦！妈妈今天在太阳下晒了一整天，到处找你，急死妈妈了！那个叶倩只顾着自己的事情，在空调房里舒舒服服地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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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明被感动了，想想自己的行为真是不孝，他向母亲羞愧地忏悔。范美芬抚着儿子羸弱的肩膀，宽容大度地表示原谅。
举行婚礼那天，照例都是戴着表演式的喜庆的笑容。范美芬得了战利品的得意。秦霆挺起一家之长的威严。叶倩干练招呼朋友。秦明配合演完了人生中唯一一场似乎是主角的的舞台剧。宾客们尽力完成自己鼓噪欢欣的义务。皆大欢喜，圆满落幕。
江南小城的第二个风尚是——买房。叶倩不甘例外。虽然住着新装修的婚房，可是没有学区啊。叶倩叨叨，秦明自然听从。
范美芬却跳起来！买什么房！已经有房子了！她就想把你手里的钱骗出去！没有钱买房子！学区从我们的房子走。
叶倩莫名其妙，花自己的钱，买自己的房子，他们有什么好反对的。
在这莫名其妙的反对下，拖拖拖，眼看房价一路上涨，叶倩每天对着秦明的吼声越来越粗。
不是自己口袋里的钱，范美芬当然捂不住。买房前一天，把儿子叫过来，特地嘱咐必须一个人过来。
夫妇俩对着儿子：“房子不可以写叶倩一个人的名字，你的必须也写上去。”
秦明无奈又恭谨：“写的。”
“必须写上去！”范美芬强调。看看怯弱的儿子，终究觉得无力。送儿子出门，让他叫叶倩单独来一趟。
“倩倩，你们要买房子，我们也是同意的。”范美芬等着儿媳妇感激涕零。然而并没有。只好说下去：“今天叫你过来是要你写一张保证书。”
保证书？叶倩一脑袋问号。
“你在保证书中写：房产证上必须写秦明和你两个人的名字。”
叶倩愕然，呆了半晌，才出了声：“爸爸妈妈，你们把我想成什么了。房子本来就是写我和秦明两个人的名字，但是保证我是不会写的，这是侮辱人格……”
叶倩这一句，换来了范美芬和秦霆的暴跳如雷，两个人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早知道你居心叵测!……”
噼里啪啦的围攻中，眼泪从叶倩脸上簌簌滚下来。
叶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他们的房子的。第二天去买了房，叶倩出的首付，贷款用两个人的公积金还，而叶倩的公积金，是秦明的三倍。所以，范美芬夫妇俩拼命反对的理由是用掉了他们儿子的公积金？
从此，叶倩不再踏进范美芬的房子，攥着秦明，踏踏实实地过二人世界，恩恩爱爱。
叶倩被公司派出去出差，两个礼拜。范美芬抓紧时机怂恿儿子回来住：“你一个人做饭也麻烦，来妈妈这里吧。”
晚上打电话，叶倩意识到不对了。温柔顺从的秦明，一幅他妈妈的嘴脸：“叶倩，你上次在舅舅家时不该说那句话，我会很没面子，希望你下次改正，三个月前你出差回来，没有主动到我爸妈家探望，还有姑妈家那次……”工作忙到深夜的叶倩满身疲惫，希望能从老公的关心中得到安慰，等来的却是这么一通指责教训的电话。
“我很累，我去睡了。”
“你这种态度不对……”
叶倩挂了电话。
第二天，叶倩抱着希望，却仍是如此，两个人在电话里争吵起来。吵了几个晚上，叶倩不接电话了。
出差回来，不见秦明回家。等了四天，没有消息。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叶倩发消息给秦明：我们谈一谈。
秦明黑着脸摆着架子来了。
“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你要这样，那就离婚吧。”叶倩冷冷地说。
秦明睁大眼，张开嘴，架子瞬间塌了，一蹶不振地盯着叶倩，简直不敢相信。按照他妈妈的理论，结了婚的女人哪敢提离婚！
叶倩把呆呆的秦明推出门：“你自己想清楚。”
范美芬看到儿子失魂落魄地回来，问清了缘由，惊愕地下巴差点掉下来。旋即又恢复唯我独尊的神奇：“那个叶倩我本来就不喜欢。乖，儿子，这次妈妈给你找一个听话的。”
秦明的脸皱在一起，他垂着头，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另一边，叶倩的母亲温言相解：“你们俩的感情没有问题，不要离婚。他搬回来住就好了。”
叶倩当然知道，她只是下一道杀手锏，吓一吓那个被洗了脑的墙头草。
第二天，秦明回来了。范美芬虽然嘴上还是趾高气昂不情愿儿子回去，却没有伸手阻止。
当晚两人和好如初，秦明一五一十汇报这两周在范美芬家的生活，两个人又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了。
叶倩怀孕了。夫妻两个欢欢喜喜，每天商量采购什么母婴物品，肚子刚刚隆起，家里已经堆满东西。这一天，叶倩又在跟公司女同事打听，宝宝多大可以坐安全座椅，她在考虑着今后的带娃模式：早上上班前，让娃坐安全座椅里载到她母亲家，下了班接回自己家。
大事件！宝宝出生了！一出产房，秦明就向父母报喜，把自己外星人一样的儿子的照片发了过去。隔了几天，范美芬和秦霆来了。保证书事件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踏进这个门。
叶倩冷冷的，自己进了房间。
范美芬和秦霆站在婴儿床前端详。秦明满心愉悦地等待着父母的反应。秦霆张口：“孩子姓什么？”
秦明像被泼了盆冷水又浇了盆烂泥：“爸爸！叶倩从来也没说过孩子跟她姓。你这是什么话！”孩子随母姓，是江南小城的第三个风尚，这一个，叶倩并没有打算去追。
“你现在脑筋不对，我不得不提醒你。”秦霆说完和范美芬走了。
小外星人一天一个样，渐渐长得不像外星人了，虎头虎脑白白胖胖。范美芬一收到照片就发微信朋友圈：我的乖孙子!又拿着手机在小区里到处展览：“这是我孙子，胖吧，可爱吧。喝母乳的。像谁？像我儿子吧……”
回到家关上门给儿子打电话：“明明，把宝宝带过来给爸爸妈妈看一下。”
“妈，俊俊现在太小，还不能一个人坐车。你和爸爸过来看吧。”
“谁要去看你老婆的脸色。”范美芬挂了电话。
俊俊很快可以坐安全座椅了，秦明把他带过来。范美芬和秦霆叉着手，不知道如何抱，生生疏疏地捞了起来，俊俊嚎啕大哭。秦明只得手忙脚乱带回去。
“我还没有抱出去给邻居们看呢……”范美芬在门口看着儿子抱着惊恐的俊俊下楼梯，遗憾地说。
“急什么，总归是我们的孙子。”秦霆抱着手臂说。
俊俊一周岁了。叶倩在网上买了各种气球、缎带，将房子装扮得五彩缤纷，一早接了父母过来，热热闹闹玩了一天。晚上父母回去，两人的微信朋友圈也汇报完毕，孩子睡下。叶倩淤积了一天的情绪哼了出来：“你看看你爸妈。”
她拆开父母的红包，刷刷作响数了两遍。
“拿着俊俊照片出去炫耀倒是会的。爷爷奶奶做起来真是便宜。”
“是啊，太过分了。”秦明把脸埋在手掌间。
两个多月过去了，秦明没有发过照片，也没有来过。秦霆打电话问儿子为什么这么久不来。
秦明再也憋不住：“爸，俊俊一周岁，你们一点表示都没有……”
秦霆明白了，冷笑一声说：“我和你妈妈约定好的，故意考验你们，就看你们表现怎么样，如果你们抱着俊俊来我们家，我们就给俊俊大红包，结果你们没有通过考验。”
“俊俊是你们的孙子，你们用来作为考验我们的工具？”秦明声嘶力竭。
“你自己的儿子你自己养，不要指望从我们这里拿一分钱。”
秦明气得挂了电话。秦霆气不过，打过来，儿子却不再接。他发微信：你把三十年的养育还给我们。
秦明不理。十分钟后秦霆又发：你可以挂我电话，一会儿我去你单位谈。
秦明越想越委屈，在手机上啪啪打字，痛陈了俊俊出生以来他们作为爷爷奶奶的不闻不问不负责任，只知享受权利。
看到秦霆回过来：你把宝宝送过来，一切我来做。秦明差点被气笑。
哭哭笑笑，吵来吵去。坐在空调风口下的秦明狠狠打了个喷嚏。他抽了纸巾擦擦，突然想不起来自己应该怎么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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