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肉、燒人骨、人油燈點——丁戊奇荒苦難記(四)

烈婦變節尤餓死

聽了一晚的鬼言鬼語,我心情沉重,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遂起身看書,直到吃過午飯,才得以沉睡,那成想一覺醒來都已晚上八點多,隨意吃了點零食,我備好紙筆。等著看今晚是否還有鬼魂出來。

不大會,一陣陰風略過,出現一位渾身縞素的女鬼,圓臉杏眼,櫻唇微抿,容貌倒也俏麗,但面色蒼白,眼神陰冷,望去令人遍體生寒。她抬手示意我記錄,便開始講起了自己的遭遇。

我乃解州人氏,爺爺和父親都是秀才,也算是小書香門第,自幼熟讀《女誡》之類的書籍,後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鄰村一戶人家,丈夫亦是秀才出身,無奈身體太差,半年後竟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也沒有留下子嗣,我二八年華就脫下紅衣換上孝服,當了寡婦。

公婆、小叔子、小姑子覺得我是剋夫命,對我日漸冷臉,一面要我守節,一面將我趕到隔壁破院獨居,日夜監視,生怕我這寡婦做出有辱家門的事情,我的親生父母也託人帶話來,要我矢志守節,從一而終,並且給了我一百枚銅錢,如果晚上睡不著,就把銅錢撒地,再逐一撿起來放好,這一頓勞累,睡覺自然就不成問題。

我對他們規勸的說辭很是氣憤,怎麼就這麼不相信我?女誡、三從四德這些東西已經長在我心裡,怎能越雷池一步?不過,想到自己以後寡居寒窯,寒燈獨臥,又悽苦不已。

從此著孝服的我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做好婆婆吩咐的家務事,便是日夜誦讀女誡,院外一切事不可得知。院裡不知歲月,日子就這麼每天重複過著,但越過越難。

難在吃上面,多日無雨,莊稼全無收成,全家已經開始吃糠麩了,每次吃兩口就見到碗底,就著也沒有堅持幾天,徹底斷糧。公公只好發動全家去田間地頭挖野菜,剝樹皮,也顧不上什麼禮節,每天催著我帶著鐮刀儘早出門。

我倒也願意,整天悶在院中,需要出來透氣,關鍵這家人對我已非常不滿,在這個年景只是吃,不找食,無論是誰都要遭到白眼。

我出門的興奮最終被殘酷的現實碾碎,當時一天能夠帶回來幾片樹皮和一把草根,已實屬幸運,多數時候是空手而歸,只能餓著肚子睡覺。本想著找孃家接濟點,沒成想反而衝我要那一百銅錢,我氣憤而歸。好在新婚時準備有幾身棉衣、棉被,拆掉後和婆婆他們一起用裡面的棉花充飢。

吃人肉、燒人骨、人油燈點——丁戊奇荒苦難記(四)

要逃難了,留在這兒只能是等死,我只留身上孝服,其餘收拾好,交給婆婆打包,以便進城當掉,換糧食吃,公公張口問了那一百銅錢,我說守節錢致死不用。逃難前一夜傍晚,一家人去了我死去丈夫的墳頭,大家沉默不語,強烈的飢餓感已經腐蝕了親人生離死別間應有的悲傷,我象徵性的哭了幾聲,沒流眼淚,心底湧起那句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可惜我沒有走掉,半夜婆婆一家把我住的窯洞的門在外面鎖上了,並且把這口破窯上面裂縫的土撬了下來,門和窗戶被堵了個嚴實,這口窯洞成了埋葬我的墳墓。原來他們覺得我外出逃難,定無法守節,勢必會給家門抹黑。

我發瘋似的冷笑著,對那位死了的丈夫充滿了恨意,對婆婆一家充滿了恨意,對親生父母充滿了恨意。

命不該絕,出門找吃的時隨身攜帶的鐮刀被我無意放在坑頭,我決定它來自救,門肯定是無法弄開,只能夠從窗戶下手。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從窗戶邊挖開了一條逃生道,當然這也感謝婆婆一家,走的匆忙,來不及細查,堵窗戶的土並不太厚。

屋外的陽光刺雙眼生疼,我不禁伸手去遮擋,陽光下,我才發現兩手皆傷痕累累,十指處指甲全部折斷,血肉模糊,但竟然沒有感到疼痛。

這一刻,我自由了。

藏了鐮刀在身上,摸了摸那一百大錢,拄著木棍,拖著餓的搖搖欲墜的身子漫無目的走著,只要離開這個家,去那兒都無所謂。到了村口,恰巧碰到一隊要飯的,都是周邊村民,有幾個熟人,便借了幾口水喝,一起往城裡去了。

吃人肉、燒人骨、人油燈點——丁戊奇荒苦難記(四)

小時候曾跟著父親去過兩三次縣城,印象中是人流如潮,車水馬龍,人車鼎沸,一派繁華,現如今進去後,如果不是城門頂上的字,我完全懷疑來錯了地方。

人流如潮沒變,只不過全部是災民,車水馬龍也沒變,只不過多數是拉著屍體往城外亂葬崗而去,鼎沸倒也沒錯,全是討飯聲,以及痛苦哀嚎與搶食爭鬥聲,一場飢餓,改變了人間。

腹中如棍打鞭抽般的飢餓,容不得我再感慨,必須找點吃的,從挖洞到城裡這段時間,我沒吃一點東西,再繼續下去,我將很快躺在運屍車上。

街旁的店面都上門板關起來了,任你如何敲打,也沒人出來施捨一口吃的。就在我堪堪堅持不住的時候突然聞到一陣饅頭香,原來我走到了街邊拐彎處一家饅頭店。

當面上沒有擺出來饅頭,一個老闆模樣的人走出來問我是不是要買饅頭,我佝僂著身子點頭示意,他不耐煩的說一個饃30個銅錢,要不要買。

30個銅錢?這是平時的8倍多了,我倒吸口涼氣,老闆見我遲疑,便準備轉身離去。我叫住了他,從兜裡摸出30個銅錢,老闆重重看了我眼,左右看了看才接過去,然後示意我進屋。

見我猶豫害怕,老闆平聲靜氣的說,饃在屋內,這會沒人敢擺在明面賣,你最好在屋裡吃完再出去,否則一定會被搶。

當拿到二兩重,還不及我拳頭大的饅頭時,我悲從中來,眼淚簌簌的流下,我也分不清是花掉了曾經立誓不花的守節錢哭,還是覺得饅頭太貴哭,還是因為好久沒吃到饅頭哭,總之就著眼淚,狼吞虎嚥的吃完了混合著白麵、玉米麵、榆樹皮面的饅頭,本想再喝碗粥,但一看僅有兩茶盅多,卻要10個銅錢,便果斷放棄。一個饅頭就花掉3成銅錢啊!老闆倒也好心,讓我稍等片刻,直到確認沒其他人注意,才讓我出門裡走出來。

我找了個牆角旮旯蜷縮起來,正準備睡覺,突然一人擠到我身邊坐下來,並用肩膀碰了碰我,睜眼望去,原來是結伴進城的鄰村一個嫂子。

枯黃而打綹的頭髮下面,隱藏著一張早衰的飽經風霜的髒臉,一雙狹長而無神的眼睛此刻露出猥瑣而羨慕的目光,一副世事洞明的口氣問我是不是用身子換了個饃吃?

我冷眼看了下這個髒兮兮的嫂子,覺得她不光身上髒,心也髒,但我不敢說出是用錢買的,否則那點錢很可能會被搶去,我張了張嘴,覺得無法解釋,只能無奈閉上。

落在嫂子的眼裡,她覺得這是一種默認,帶著押寶押中的興奮,開始喃喃自語,無非是罵這世道不堪,令守節寡婦壞掉名分,又說我那去死去的丈夫命苦,不能和這麼漂亮的媳婦長相廝守,再嘆自己命苦,每天餓的生不如死,最後哀求我每次吃完給她留一口饅頭,可以磕頭回報。

我苦笑不得,心裡暗暗佩服,這嫂子大字不識一個,倒是懂得策略,這一圈的感慨一般人還真可能會被打動,可惜立意不正,一開始就錯了。要是在以前,我臉皮薄會答應,但經歷過生死,心硬了,一切都無所顧忌,只想著好好活下去,便厭惡的直接拒絕。

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這嫂子瞬間跳腳站起來,指著我破口大罵,無非是寡婦不知廉恥,下賤到用身體換饅頭,本想著有人圍觀搞臭我,但發現大家對這事已見怪不怪,毫不關注,都快餓死了,還要禮節幹什麼。沒有觀眾,戲唱不下去了,乾嚎幾聲掩飾了尷尬,低頭灰溜溜的走了。

吃人肉、燒人骨、人油燈點——丁戊奇荒苦難記(四)

隨後的日子裡,我努力掙扎的找些吃的,多數時候是無功而返,我本不想花掉那最後的保命錢,但發現饅頭又漲錢了,由30個銅錢漲到35個,接著到40個,我跪求這店主,用剩餘的70個銅錢買了兩個,再後來看到漲到60一個的時候,我暗道僥倖。

可惜兩個饅頭實在是太小,省來省去不到四天就被吃完,這下是徹底斷糧了,餓的我整日裡發昏。驀的想起那嫂子說的話,便也顧不得羞恥,跪在地上,往頭上插了草標,我要賣掉自己。

說是賣掉,其實是不花錢的,只需要帶回去給口飯吃,至於是當牛還是做馬都可以。

非常可悲,整整一天,連個問價的人都沒有,幸虧地上有一個棗核,我飛快撿起來放進嘴裡,那點甜絲絲的味道堪比蜜糖,傍晚我把棗核咬破,嚼碎,嚥了下去,一天的飯就這麼解決了。

隨後我換了個路口,想著來往行人多,更容易把自己賣出去,那成想,隨後來了幾十個頭上插著草標的女子,我被淹沒在人群之中,但凡有人往這邊瞅上一眼,大家一窩蜂似的圍了上去,爭相把自己賣掉,往往將人嚇得奪路而逃,後來多數人到了路口,都加快腳步,目不斜視。

這麼下去肯定不行,我決定主動出擊,但凡見到衣著不凡的男子,我就急忙上前,懇求帶自己走,有時候來不及開口,就用手指指頭上的草標,但次次失敗,被人像蒼蠅一樣趕走,這年頭人賤糧貴啊!

再不吃東西,再不把自己賣出去,我肯定會死。這些天來眼所見、耳所聞要飯唱的蓮花落,也學了點,我胡亂編了個小段跪著唱起來:

解州遭大旱,年景從未見,

缺糧又少穿,善人來救難,

妾奴皆意願,使女或丫鬟,

白日紡花線,黑夜被窩暖,

捧茶又端飯,掃床亦鋪氈,

只求一飯餐,苟活保周全,

奴本良家媛,知得禮恥廉,

賣身不言價,來生結草還。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的上氣不接下氣,唱的口鼻流血,唱的嗓子嘶啞,唱的渾身發冷,跪著唱,趴著唱……

突然這女鬼的訴說戛然而止,我心中一驚,知道她在當日是必死無疑,便忍不住替她抱屈,本想勸她下輩子投胎到好人家,但想到她已是孤魂野鬼無法投胎,何來下輩子?

女鬼彷彿知道我心意,目露嘲弄之色,須臾間消失不見,而那首蓮花落在黑暗中反覆吟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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