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技師

我們李莊的男女老少一直等到太陽落進地底下了,我爹才領著大名鼎鼎的蘇技師回到莊裡邊。當時天已經麻擠眼了,那年頭我們李莊還沒有通電,到了這個時辰,一切看上去都是影影綽綽的。我爹提著蘇技師的行李,也就是一個薄薄的被褥卷,一隻鼓囊囊的人造革黑皮包。蘇技師倆手蜷縮在小肚子上,好像抱著一頂棉帽子。他倆當時也沒有說啥話,就那麼鴉雀無聲地並排走到了我們這群人面前。我們正凝聚視力想看清楚蘇技師的穿著和長相,一隻貓忽地一下從他懷裡跳了下來——多少年了,蘇技師的故事就像我胳肢窩裡的一個瘡,我一直是既想戳破它又擔心它真破了。反正每次一想到蘇技師,首先腦海裡就會出現這個畫面,尤其那隻貓冷不丁地跳下來,就像在夢境裡一樣。

說這話是土地包產到戶兩三年的時候,也可能是第四年了,糧食產量飛速提高,天天吃四五頓飯都吃不完了,有的人家燒包,天天都吃七頓飯。上面一看這個狀況有些怪,好像擔心群眾都吃傻了,就號召農民種些經濟作物,別的地方種的啥作物我不知道,反正我們那一帶種的都是菸葉。當時,我們亳州市還叫亳縣嘛,亳縣以北比我們亳縣以南早兩年種菸葉,聽說很多人家發了財,又蓋瓦房又蓋樓又買摩托車,鳥男人都娶兩個媳婦,有的人娶仨,個別過於富裕的娶四五個。加上我們鄉政府又是開會又是喇叭又是標語,宣傳得很厲害,說種菸葉等於種金條,等於種金葉子,菸葉炕好了統一收購,一年下來保證家家蓋小樓蓋瓦房。我們李莊當時住的都是土趴趴房子,到了下雨天沒幾家不漏雨的,所以對娶幾個媳婦沒有興趣,一聽說種上一年菸葉就能蓋小樓蓋瓦房,那就像吃了興奮劑和大力丸一樣,老少爺們兒無不歡天喜地幹勁十足,或三畝或五畝,家家戶戶都種了菸葉。

現在想想也真是了不起,我們李莊自從先秦以來都是種糧食作物,儘管各個歷史時期的各種糧食作物收成高低不等,但芝麻綠豆小麥黃豆玉米扁豆紅芋豌豆都還是會種的,就是不會種菸葉。我不知道這裡邊出了啥情況,從菸葉育苗到栽種,再到生長期間的管理,我們李莊也沒經人指點,就那麼稀裡糊塗硬是把這些事情做好了,可見我們李莊人種地既有傳統的智慧敢於摸索,更有新生的膽量敢於試驗。菸葉長勢喜人,遍地翠綠,眼看著就可以上炕烘烤了。這時候傳說來了,傳說菸葉烘烤技術非常尖端,以前造原子彈都沒有烤煙葉難度大,綠油油的菸葉只有烘烤得好,才能變成金條變成金葉子,要是烘烤技術不過關,那連幹樹葉子都不如,扔糞坑裡漚糞上到地裡都不長莊稼,還不如狗屎好。問題是,我們李莊沒有人會炕菸葉。

想想那一陣子,我們李莊真是愁雲滿村。

這個時候,上面給每個種煙村莊派了一名烤煙技師,紮根落戶,直到菸葉季結束技師才能回去。通知上說,派到我們李莊的這個技師姓蘇,讓我們李莊某月某日派專人去接,並且要保障好蘇技師的食宿等問題。這自然是個喜訊,我們李莊一邊準備蘇技師的吃喝拉撒睡等等,一邊按照我們李莊的老規矩,派了幾個人出去打探消息。我們李莊輩輩都不缺具有間諜才華的人,很快就把消息打探回來了。據說蘇技師是個高級技師,連著兩年都是亳縣以北烘烤煙葉的總技師,在亳縣以北大名鼎鼎,三歲的小孩都知道他,你要是問起蘇技師,連小鬼都會從墳墓裡鑽出來搶著告訴你。幸虧今年上面計劃改變了,把烤煙技術高超無比的蘇技師調到了亳縣以南,而且只負責指導一個村莊。這麼一說,我們李莊簡直就是燒了幾輩子高香,才攤上這檔子好事。

所以,按照前幾天通知上的要求,這天一大早我爹就去縣城迎接蘇技師了。老少爺們兒都以為上午就能接回來,一直聚在村當街等待,甚至連中午飯都沒心思吃,沒想到天瞎黑了我爹才把蘇技師接回來。不過,當時的喜悅還是淹沒了抱怨,一起咋咋呼呼地簇擁著蘇技師向給他安排好的住處奔去。

我現在想來,論說我爹當時又不是村幹部,甚至連小組長都不是,除了種莊稼有點從不與外人道的小經驗,再就是做事情喜歡動腦子,難道我們李莊會因為這個才派他去接這麼要緊的蘇技師嗎?當然不是。我老實說吧,因為我們村的治安主任點蒼力薦我爹去執行這個任務。點蒼為啥力薦我爹呢?首先,他媳婦是我爹做的媒。其次,以前點蒼跟馬樓的屠戶馬腸學殺牛也是我爹介紹的。因為我爹和馬腸是表兄弟。我現在也說不清是哪門子表兄弟,反正從血緣關係上來說恐怕是很難找到源頭的。那時候農村人感恩心重嘛,我估計大概也就是這兩件事情,所以點蒼平時對我爹基本上是敬若神明的。如今有了這麼個好事,他自然要力薦我爹拿著公家的錢到亳縣城裡爽歪歪走上一趟了。點蒼是個狗脾氣,村裡幹部都不敢擰著他。不過,這裡需要說明的是,點蒼跟著馬腸學殺牛,學了大半年,回到我們李莊只幫人家殺過一隻羊,結果殺完了一鬆手那隻羊又跑了好幾裡血流盡才死了。但是,馬腸捆牛的捆綁術點蒼倒是學得精到,年底下他幫人家殺豬,就是先捆著嘛,結果也是沒有殺死,但那頭豬在地上又蹬又踢折騰了一天一夜都沒有把點蒼捆綁的繩釦折騰開。

點蒼的媳婦就是王橋集上炸麻花的小環,剛娶回來時瘦得就像一隻螳螂,人也老實得很,一句玩笑話臉紅三四天。聽我們李莊的一群年輕猴說,點蒼天天和小環一起玩打氣筒,小環才變胖的。我這樣大的鳥孩子,自然不能理解,即便到了現在也不明白,玩打氣筒咋能讓人變胖呢,有何神秘原理嘛!當然,點蒼這個人孬種點子很多,也許用了別的啥法子,反正才小半年,小環就胖了起來,奶大腚肥,活像夏末秋初豆地裡的一隻大號的豆蟲。人一胖,性格也變得開朗放肆,人場裡旁人不敢說或者難以啟齒的淫蕩話,她就像唱歌一樣脫口而出。男人女人的生殖器俗稱,從她嘴裡說出來就像糖果一樣甜蜜蜜。有一次在人場裡說這個,說得過於深入,過於活靈活現,幾乎相當於現場表演,這實在讓點蒼面子上掛不住,回到家就把她捆綁起來吊到房樑上用鞭子抽,打得小環像妖怪一樣尖叫到半夜。因為他們家住在村西頭,住戶少,又是半夜裡,所以後來也不知道這個事情是咋解決的,點蒼是啥時候把小環放下來的。反正第二天早上照樣看見小環和點蒼在“招待所”井臺那兒嬉皮笑臉地洗臉,點蒼還用溼漉漉的手拍打小環的肥屁股。

這裡所說的“招待所”,就是原來生產隊的七八間牛屋,緊挨著點蒼家。當然了,這時候生產隊早解散了,牲口農具也都分到各家各戶了,七八間牛屋就空在那裡。很多人一聽說牛屋就會覺得很髒很破,屎尿遍地臭氣熏天。事實上,那時候牛驢騾馬都是重要的生產工具,比人重要,你人死了最多你一家子哭喊一陣子,悲傷一會兒,要是死了一頭牛,那麼,一個生產隊的人都會哭,而且呼天搶地好幾天。所以,當年牲口待遇很好,吃得好不好咱們是人不好判斷,但房子都是新建的,雖然也是土趴趴房子,但地基高,窗子高大,而且下雨不漏雨。尤其是後來的村委會為了招待上邊來人吃住,還特意集體參觀了縣裡的招待所之後,對七八間牛屋進行了修繕整改,用麥糠泥新泥了一遍外邊的牆皮,用白灰新刷了屋裡的牆面,桌椅板凳鍋碗瓢盆都是新的,就連那口用來更換淘草缸和飲牲口的水井也重新淘洗一遍。而且還在井口旁邊建了一個能擱下五六個水盆的洗漱臺子,用水泥和兩口牛槽建造的,相當高級,你洗完了手臉一掀水盆,水就會順著溝槽流到漏眼那兒,漏眼下邊連著一個竹筒插到地下,至於那時候我們李莊有沒有條件和智商修一條下水道我就不知道了,但反正不管倒多少洗臉水,都會很通暢地流到你看不見的地方,所以我說它相當高級。自然了,靠中間的那間房子門口免不了要掛一塊長條木板,還請人在上邊寫了“亳縣李莊招待所”七個大字。

這個不是瞎吹牛的,從前我們李莊人經常冷不丁地創造一個奇蹟出來,“招待所”這個小事,包括門口掛牌子,我們李莊也不是幹不出來的。

雖然,我們李莊招待所在整體上和縣裡的招待所相比還有很大的差距,但在當時的農村,那也算是整潔乾淨高大敞亮的。所以在我們李莊老少爺們兒心目中,村西頭的牛屋和亳縣城裡的招待所是一個檔次的,平時直接稱作“招待所”。遺憾的是,這個招待所修好之後,上面來了人也確實參觀過,但都是看看就走了,一直也沒有招待過誰。倒是方便了旁邊點蒼兩口子,吃水洗東西再不用挑著兩隻沉重的木筲跑到村東頭擔水了,如果純粹從洗頭洗臉洗衣裳這個角度上說,甚至可以說他們小兩口已經提前過上了現代化生活。

自然了,我說這個“招待所”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講述點蒼兩口子的故事,而是為了告訴大家,我爹從亳縣城裡請來的蘇技師,就是被安排在這個招待所裡住下了。

因為頭天回到莊裡時天瞎黑了,後來進了招待所雖然點上了馬燈,我們李莊也沒有人看分明瞭蘇技師的長相和穿著。所以第二天天剛攏明,黃鸝麻雀嚓啦雞子還在睡覺,就有一群老少爺們兒到了招待所;大家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看看蘇技師在白天裡是個啥樣子的,看看他穿著啥樣的高級衣裳,都說些啥樣高級的話。包括老寡漢條子德生——我們李莊把老光棍稱作老寡漢條子,他也早早地過來看稀罕。包括點蒼兩口子,也起那麼早。你不能笑話他們兩口子離得那麼近也沉不住氣,因為頭天晚上村委會決定治安主任點蒼兩口子平時要照應一下蘇技師的飲食起居,離得近,形同一家人;他們兩口子是單等著蘇技師起床了好照應他的早飯嘛。只是,高貴的蘇技師還在睡覺,大家只好靜悄悄地等著,生怕大聲說句話就把蘇技師吵醒了。

我現在想起那天剛才攏明我們李莊一群老少爺們兒悄默聲兒地蹲在牆根等待蘇技師醒來的情景,真不知道說啥才好。現在想想也可能是平時出門少短見識,主要是太缺少娛樂活動了造成的。自然了,我當時也在現場嘛。你該問了:難道來了一個陌生人就能給你們李莊帶來娛樂嗎?回答是肯定的。至於你能不能理解,那就要看你智商夠不夠了。

終於天亮了,蘇技師終於開門了。

門一開,先出來的是那隻貓,我們這才看清是一隻栗色的貓。當時我們對一隻貓在農村的巨大作用不了解嘛,所以,也沒有人過多地關注這隻貓,甚至都沒有留意它的個頭有多大。我現在回憶起這隻貓剛出門的樣子,就像一團麻窩子悄悄地滾出門來。只是,這隻貓一看門外這個陣勢,馬上喵的一聲又轉身縮回去了。我們立即覺得蘇技師不簡單,早就知道我們李莊老鼠多,居然準備了一隻貓帶過來。後來我們才知道,蘇技師最討厭農村老鼠多,走到哪兒都會帶上這隻貓。

接著,蘇技師出來了,看著也就是四十歲出頭的樣子,雖然比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要白淨多了,但是,他已經戴上老花鏡了——那時候我們李莊的人還沒聽說過近視眼近視鏡這樣神奇的事情,只要一看見戴眼鏡的,就認為這個人老花眼了。當時,就有人嘀咕蘇技師眼神不好,才這個歲數就花眼了,咋能看清把咱們的菸葉烘烤成啥樣子。蘇技師一看門外這個光景,也不招呼大家,也不回應幾個響吧嘴子早上的問候,只是朝大家點點頭,就端著臉盆和毛巾到井臺旁洗臉。過了兩天我們才知道蘇技師這麼樣不是沒禮貌,而是對我們李莊人太有禮貌了——他告訴我們李莊的男女老少,早上起來嘴裡有異味,給人說話是很不禮貌的。從那以後,我們李莊人早上起來沒洗漱之前就不說話了。

我們慢慢觀察著蘇技師走動是很從容的,再打量他穿著也乾淨體面,上身是雪白的府綢褂子,下身是淺灰色的褲子,腳上一雙黑皮涼鞋,不是幾條襻子捆綁在鞋底上的那種,是前後鞋幫子上都是密密麻麻錐子眼兒的那種,高級的那種。這種打扮擱到現在當然很出土文物了,但在當時,只有城裡有工作的高級人員才配得上這個打扮。尤其是淺灰色的褲子,在當時絕對是高貴的顏色,只有高素質有品位的國家幹部才允許穿。說老實話,我當時心裡怦怦直跳,直接產生了一個偉大的夢想,下定決心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大學畢業當上國家幹部以後,第一件事就要買一條淺灰色的褲子穿。眾所周知,我這個夢想沒有實現,因為沒考上大學,談何國家幹部呀!即便後來有了工作也沒有買淺灰色褲子,因為那時候只有雜技團的小丑為了逗笑觀眾才穿這種滑稽的褲子了——由此可以看出歷史演變就是這樣快速,簡直翻臉無情。

點蒼早打了一桶水,放在水井邊的洗漱臺子上,簡直忘了自己是治安主任,直接拉著招待所所長的架勢,嘴裡嗚嗚嚕嚕,也不知道說的啥,弓著腰撅著腚,打著含意模糊的手勢,也不知道是請人家洗臉還是請人家尿尿。蘇技師大概是明白啥意思的,他衝點蒼唇不露齒地笑了笑,把臉盆放在洗臉檯子上,也就是放在昨天被小環刷得乾乾淨淨的牛槽裡,先把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塊白白的毛巾搭在盆沿上,這才從臉盆裡拿出一個白色搪瓷缸子,缸子外邊有三顆五角星,缸子裡放著一管子藥膏,一根整齊的小毛刷。接著,蘇技師拿起藥膏往毛刷上擠了豌豆大一疙瘩,又用缸子舀水先漱漱嘴,接著就往嘴裡抹藥膏。

我這樣講述其實說的都是實話,因為那時候我們李莊大人小孩人人一嘴黃屎牙,別說刷牙了,根本就沒有一個人見過刷牙的。所以,當時我們都以為蘇技師往嘴裡抹藥膏。老少爺們兒都很驚訝嘛,很疑惑嘛,很擔心嘛,主要是擔心蘇技師嘴裡有毛病影響了我們李莊烘烤煙葉這件大事。

請不要笑話我們李莊人幼稚好不好,因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說來你也許還不相信,我們李莊人刷牙就是跟蘇技師學會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點蒼家媳婦小環是第一個學會的。她當天上午就回孃家了,也就是去了王橋集上,很快她就回來了,一進莊就高高舉著一管子藥膏和一把毛刷子。

當天上午,蘇技師就開始工作了。

先是,包括治安主任點蒼在內的村委會幾個鳥人,裝模作樣地簇擁著蘇技師繞著我們李莊轉了一圈,勘察地形嘛,最後蘇技師選定在莊東南角池塘邊修建菸葉炕,他說那兒有水通風,風水好,是個炕菸葉的好地方。風水這一說我們李莊人也是知道一點點的,但誰都不知道風水和烘烤煙葉也是緊密相連的。當然了,蘇技師說的風水是不是我們李莊人想到的風水,那就不管它了。

起先,我們李莊老少爺們兒以為修建菸葉炕技術含量很高,幹起來才知道也沒啥了不起的,就像蓋土趴趴房子差不多。不同的是,誰家蓋土趴趴房子時都想壘幾層青磚牆根但買不起青磚,修建菸葉炕就是能買得起青磚也不能用半塊磚頭,全是生土撒點麥秸和泥,堆砌四壁。就像蘇技師說的,古時候傅說從事“版築”,說就是砌牆,和泥講究的就是用草用水。咱們這個菸葉炕,最要緊的就是牆要砌好,牆厚三尺半,不能有一絲漏風漏氣,一定要保溫。當時我們李莊沒有人知道傅說是哪個朝代的,既然蘇技師說了古時候,那這個人一定很厲害。因此,人人都覺得自己能參與砌牆,那就像古人一樣也很了不起。

總之,砌一節土牆,晾曬五天才能往上再砌一節。總共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我們李莊的菸葉炕算是初步建好了。除了屋頂上安裝好可開可閉的通風窗,南北兩牆也鑿好了凹槽,兩牆中間上下等距安裝十九層隔檁,兩牆凹槽與隔檁之間,不久就要擱置編好的一稈稈菸葉嘛。

要說這十九根長檁都是各家貢獻的。我家貢獻的那根檁木是新殺的槐樹,長短正好。老寡漢條子德生家貢獻的是一根舊桐檁,桐木比較輕,又是乾乾的,他一個人從家裡扛過來連口粗氣都沒喘,還大笑三四聲以示自己力大無窮。放在最下邊的那根隔檁是治安主任點蒼家貢獻的,新殺的楊樹,因為楊樹太高了,躥天楊嘛,這根檁露出牆外足足有兩託長,本來應該鋸掉,點蒼捨不得鋸掉,搞得大家很不愉快,議論紛紛,因為我們李莊大人小孩做啥事都講究個整齊嘛。沒想到,最後,蘇技師竟然同意了,他說就放在最下邊吧,反正以後燒炕的看火人夜裡露水溼了被褥,也正好搭在這一節檁棒子上曬一曬。這麼一說,大家也就不說啥話了,反而覺得蘇技師經驗多,頭腦靈活,眼光長遠,善於廢物利用,露出來的這一大節子檁棒子,看著是個累贅,到末了也是能發揮作用的。

當然了,我寫了這麼長一段不是要說這一節子露出牆外的檁棒子,主要是想說我們李莊的這座菸葉炕,比三層樓還要高,所以才用了十九根檁棒子做隔檁。剛蓋好在那兒晾曬潮氣期間,我這樣大的一群鳥孩子幾乎天天到菸葉炕裡邊瘋玩,順著十九層隔檁攀爬到房頂,從通風窗裡探出腦袋,近處一看,我們李莊盡收眼底,遠處一看,一派田間風光,美妙無比。現在回想一下那種感覺,估計就像鬼子站在炮樓上差不多。

接下來自然是購買生鐵的三稜爐箅子,製作龍坯若干塊了。

二十三根爐箅子是點蒼和德生到淝河集買的,點蒼騎著自家的“鳳凰”牌自行車,德生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春風得意,拽著自家的架子車。要是現在看到一個騎自行車的後邊帶一個人拉著架子車,你一定覺得滑稽可笑,不能理解,但那時候在我們那一帶這道風景簡直是尋常小事,而且是道讓人羨慕的風景。尤其是,點蒼家那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是很有名的,也是有來歷的,那是他媳婦小環家陪送的嫁妝,當時馳名方圓十里地。雖然小環嫁到我們李莊快兩年了,但平常光見兩口子在門口擦自行車,幾乎都沒見過他們騎過一次,所以說還是嶄新的,這回為我們李莊的菸葉炕買爐箅子用上了自行車,可見點蒼兩口子為我們李莊的烤煙事業真是豁出去了。

製作龍坯這件麻煩事就不說了,雖然勞動是光榮的,但老是說勞動的事情也是枯燥的,更是累人的。當然了,我們李莊蓋個菸葉炕也不是天天勞動,機器可以長期運作轉動,既不需要喝酒,也不需要娛樂,我們李莊的人是肉體凡胎,有時候是需要喝點酒的,有時候是需要一點點娛樂的。

那時候的農村嘛,畢竟不像現在這麼富裕,所謂的喝酒也就是喝點紅芋片釀製的散酒,一毛七一斤,當然也有四塊八一瓶的古井貢酒,但這個酒得是縣長一級的幹部才能喝得起。那時候,農村的娛樂至多也就是春天看幾場露天電影,冬天聽幾場野班子唱戲,夏天和秋天都是農忙季節,哪個莊都沒有這個買賣了。我們李莊蓋菸葉炕期間也是初夏,雖然是沒有娛樂的季節,但也沒少了娛樂嘛。

你猜對了,這時期的娛樂自然是蘇技師帶給我們的。

其實,蘇技師無意帶給我們娛樂,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對我們李莊人來說都具有娛樂作用。那時候也不是我們李莊太偏僻了,而是幾十輩子流傳下來的習慣,莊裡邊要是來個外鄉人,全莊男女老少都圍過去眨巴著倆眼觀看,人家不走,我們不散,人家待到天瞎黑,我們就看到天瞎黑。所以,到現在我都想不通這一點,你說嘛,都是一樣的人,能有啥稀罕的。但當時,我們覺得蘇技師非同一般。首先,他曾是亳縣以北的烤煙總技師,有一根點石成金的手指頭,我們李莊種了那麼多菸葉,是變成金條金葉子還是變成狗屎,都得靠他那根手指頭。其次,蘇技師說話口音和我們李莊不一樣。那時候,交通也不發達嘛,我們那一帶把阜陽以南稱之為南鄉,亳縣以北稱之為北鄉,口音三里變化十里不同嘛,我們把南鄉的人叫南蠻子,把北鄉的人稱之為北侉子,好像我們李莊才是首都北京,才是世界的中心。不過,我們李莊很喜歡蘇技師的侉子腔,而且他說起話來慢聲細語的,啥事只要他一說,都能說出一番我們李莊人聽起來一知半解的大道理。你大概不知道,一知半解是一種美妙的感覺,我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喜歡沉醉在這種感覺裡。所以,蘇技師在我們李莊的那段時間裡,幾乎是他走到哪裡我們一大群老少爺們兒就跟到哪裡。

菸葉炕蓋好了,二十三根三稜子生鐵爐箅子也用上了,也就是說爐膛安裝完畢,分散和傳播火力的五條火龍也壘好了,就等著打菸葉裝炕烘烤了。這個“打”字是我們李莊人說的,用在這兒啊就是採摘的意思。蘇技師就到地裡察看菸葉的成熟度,看看是不是可以採摘上炕烘烤了。論說,這麼重要的活動,點蒼和村委會的幾個鳥人陪同是可以理解的,我爹隨同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觀察,蘇技師決定讓我爹當他的副手嘛。那麼,我們這些男女老少跟著就是多餘的了,尤其是老寡漢條子德生,他也興高采烈地跟著,好像蘇技師帶著這麼多人專門到菸葉地裡給他說媳婦一樣。這個“說”字,是我們李莊的方言,就是介紹的意思。

到了地裡,蘇技師左手摟著他那隻栗色的貓——奇怪得很,那隻貓好像膽子很小,一直黏著蘇技師,就像狗一樣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後邊,要是蘇技師一站住步子,那隻貓就哧溜一下爬到他手上,蘇技師只好摟住它——右手撫著一棵菸葉,教大家咋樣分辨菸葉的成熟度。他說一棵菸葉下部中部和上部的葉片成熟度是不一樣的,那麼,烘烤出來的菸葉所含的主要化學成分和香味物質也是不同的。一片烤煙香味物質含量是多是少,都與烘烤技術有著密切的關係。你想嘛,我們李莊人都是吃醬豆子長大的,齁鹹的腦子哪裡懂得這個,但我們都覺得就憑著蘇技師這一碗高質量的腦漿,我們李莊的菸葉變成金條金葉子那是百分之二百沒有問題的。當然了,蘇技師也說了幾句我們能聽懂的話。他說,菸葉育苗和生長階段的土壤質量和施肥是否得當,決定了菸葉的香味物質含量和烘烤後的色澤。就像一個人成長差不多,從小在啥樣的環境下成長,受的啥樣教育,基本上決定了他長大以後有沒有出息,有多大出息,要是從小就是胎裡壞,長大了即使有出息也沒有好品格,沒有好品格的人即使有出息也不會有大出息。大家終於聽懂了這麼一句話,無不頻頻點頭。甚至連老寡漢條子德生也明白過來,他大聲吆喝地說:恁這樣一說,那不等於說菸葉就跟小孩一個樣子嘛!

蘇技師馬上對德生另眼相看,他莊嚴地望著德生,操著好聽的侉子腔,表情神聖地說:是啊,任何生物都是有生命的。

這句話很多人聽了不到天黑就忘了,但卻給德生這個老寡漢條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很久很久以後,人場裡不管議論啥事體,他都會捏著嗓子學著蘇技師莊嚴的侉子腔,冷不丁地插上一句:任何生物都是有生命的!

當然了,蘇技師也不是時時刻刻都沉浸在菸葉的微觀世界裡。菸葉還沒有開始上炕烘烤嘛,基本上也比較輕閒,所以我們李莊的男女老少天天都圍在招待所裡聽蘇技師說話。大家簡直聽不夠蘇技師說話,越聽越上癮,因為蘇技師知道得太多了,幾乎無所不知,啥事情他講完了都會總結出一套我們李莊聽不懂的大道理。也正是因為聽不懂,所以我們李莊人才黏著聽。他一會兒說老子見莊子的典故,老子和莊子好像都是我們亳縣人嘛,所以,蘇技師講這個我們李莊人也不陌生,因為不陌生,所以也就不好奇了。一會兒他又講起了盜墓賊,一連講了好幾個盜墓故事,當時聽得我毛骨悚然脊樑溝裡流冷汗。現在想想,蘇技師講這個也講得相當專業,而且叫人聽得如同身臨其境。不過,三十多年過去了,我連一個盜墓賊的故事也想不起來了,倒是盜墓賊用的傢伙裡有一種叫作洛陽鏟的我還記得。蘇技師還講了真正的風水學,也不知道有沒有道理,因為我們李莊也沒有誰真正聽懂的,更沒有誰還記得一絲半點內容的。

反正,那段時間蘇技師講了很多我們李莊人聞所未聞的事情,但最後大家記住的沒幾件事——我們李莊人吃飽了屙就是了,所以忘性很大。但我覺得至少有兩件事大家都忘不掉。

一個是,蘇技師講人的靈魂,他說的靈魂和我們現在所說的靈魂是不一樣的,他指的不是精神品格和道德信仰方面的,而是帶有濃重的迷信色彩。他說人的靈魂是看得見的,一個人要是被困住了,要是百般掙扎不得逃脫,到了極度絕望之際,他的靈魂就會出竅,化作一隻小鳥或者昆蟲逃走。就像新中國成立前壞蛋活埋人,把人推進挖好的坑裡,一鍁鍁填土,一邊填一邊踩實它。等到了肚子那兒,人的胸腔就會變得圓鼓鼓的,埋到胸腔那兒,人的脖子上血管迸起來,一條條活蚯蚓一樣,整個臉好像發麵饃泡漲了,眼看著頭髮就像一根根針一樣迸落下來,倆眼珠子也快要暴出來。這時候,人的靈魂就躲到頭頂準備脫離肉身逃遁而去,等到埋到頭頂,壞人們扔下最後一鍁土,這個人的靈魂就會化作鳥蟲形跡逃走了。壞人們只顧得回家喝酒請賞,哪裡會注意一隻蜘蛛或者一隻螻蛄在土坷垃裡飛快爬走了。

蘇技師講這個時,端坐在門口,一臉凝重的表情,好像所講的都是他在現場親眼所見。那隻栗色的貓盤臥在他的膝頭,對蘇技師的靈魂之說根本不感興趣,嘴巴探進前腿下邊,閉著眼好像睡著了。蘇技師講到這兒,門口一大群人鴉雀無聲。連膽大包天的點蒼也很害怕,他端起蘇技師喝過的茶碗,想把茶底子倒出去,結果連碗都扔掉了,啪一聲,那個碗落在地上就像摔在石頭上一樣響亮,爛成了幾十片碗碴子。他媳婦小環剛才聽講時右手食指一直含在嘴裡,樣子有點痴迷有點傻,這時候倒是反應快,麻利地拔出手指頭,很快回家又拿來一隻藍邊子碗,點蒼忙不迭地倒上開水,蘇技師這才有茶水潤潤嗓子。

第二個難忘的故事是外國的,是古希臘的還是亞馬孫的我記不清了。蘇技師講古時候他們那地方的女戰士很厲害,尤其射箭,簡直是神箭手,百發百中。女戰士射箭為啥這麼厲害,因為苦練出來的,而且為了方便射箭,她們把右邊的乳房割掉了。你想嘛,下這樣的決心,花這樣的血本,要是再練不精射箭,“情何以堪,對不起逝去的器官嘛”。本來,這個故事是勵志的,講的是決心和恆心,講的是學啥都要下功夫,越是想學得精到就越得付出代價。但是,由於我的原因,我們李莊的人把這個好故事當作色情味兒很濃的笑話而牢牢記住了。當時嘛,我們李莊人粗笨得要命,都不知道乳房是咪咪的書面用語,聽了這個故事還不知道,也不動腦筋琢磨嘛!我當時已經唸完初二了,過了暑假就上初三了,初二里念過生理衛生這門課,當時一見老少爺們兒一臉懵懂,就忍不住叫了一聲:鄉親們啊,乳房就是咪咪呀!

蘇技師不懂我們李莊的方言,有些迷濛地看著我。

老少爺們兒先是恍然大悟,繼而精神為之一振,然後鬨堂大笑。男人們大笑是可以理解的,幾個老孃兒們咪咪都掉到小肚子上了,也簡直笑折了水桶腰。點蒼家媳婦小環也笑得厲害,但她不是水桶腰,咪咪還是高高在上的。早些年沒嫁到我們李莊之前,她還在孃家王橋集上炸麻花,我七歲那年有一回趕集,她白給我一股子麻花吃,所以她胖是胖了,絕不是水桶腰,她是水蛇腰。

我爹作為蘇技師選定的烤煙技師副手,當然也在場了,他氣得要命,一邊笑,一邊隨手抄起一根棗木棍子,在我頭上敲了好幾下。我頭上起了三四個包,三天都沒消下去。

我爹為啥下狠手打我,即便到了現在,我也認為是為了拍蘇技師的馬屁,為了討得蘇技師的歡喜。那時候,可以說,我爹簡直把蘇技師視為神明。論說,我爹在我們李莊也算是個能人,他為啥在蘇技師面前溜鬚拍馬,這個我就不好說明白了。

大家知道,一開始就是我爹去亳縣城裡接的蘇技師,這就是等於一開始我爹就和蘇技師打下了友誼的基礎。加上蘇技師來到我們李莊之後,我爹又對他特別客氣,特別敬重他,大事小事喜歡為他跑個腿,蘇技師很快就對這個又勤快又有禮貌的李莊農民產生了好感。尤其是,我爹也不知咋想的,他也不怕我們李莊老少爺們兒笑話,但凡和蘇技師在一塊,他手裡一定少不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和一支圓珠筆,蘇技師說啥話他都朝本子上記。那個架勢,就像現在那個鳥國家裡的那個鳥首領參觀時一邊走一邊說話,尾隨著的小官們每人都拿著小本子紛紛做筆記一個樣子。而且,蘇技師要是講到烤煙的話題,我爹不僅記錄,還再三提問,儘管有些問題十分幼稚可笑,但是,他勤學好問刻苦用功這一點,幾乎徹底打垮了蘇技師,讓他幾乎失去了理智,先是宣佈讓我爹當他的副手,再就是每當我爹向他請教時,他會發瘋一樣滔滔不絕,簡直想把有關烤煙的技術問題變成一粒粒彈珠,彈進我爹腦袋裡。以至於我們李莊的菸葉還沒開始上炕烘烤,我爹已經把一個三百多頁的筆記本記得滿滿的。

至於我爹的這個筆記本從何而來,我一直不得而知。我爹有時候是很神秘的,他經常會有一些驚人的想法和舉止,我那時候不知道他的那些怪想法都是從何而來的,就像不知道這個厚厚的筆記本從何而來一樣。我自然偷看過這個筆記本——那時候我好歹也是念完初二的中學生,按照我們李莊的標準也算是小號的知識分子了,但我爹寫的字我居然認不出幾個來。自然也不是深奧的烤煙技術用語太多了,是因為我爹本來就沒念過幾天書,他寫下的大多是象形文字,也就是各種圖形各種記號,不是他本人,別人根本就弄不懂是啥意思。這個筆記本在我家保存好多年,後來就不知道弄哪去了,也許被老鼠吃了,也許化作一陣子邪風颳走了。但在當時,幸虧我爹記了這麼多烤煙知識,後來,我指的是蘇技師走後,我爹就是依靠這本子象形文字,把我們李莊的菸葉變成了金條金葉子。論說,我爹得到了這麼重要的烤煙技術知識,他應該真心實意地好好感謝蘇技師才對。但是,我偷偷聽到他給我娘說過好幾次“這個北鄉侉子有點不照氣”,每次我娘都說“就你豬頭裡邊孬種點子多”。每次說了,兩人都要低低地笑幾聲,當然也不是銀鈴般的好笑聲嘛。“不照氣”是我們那一帶的方言,就是不正常不靠譜兒,心裡有邪念,心裡有鬼,滿腦子非奸即盜的念頭,等等,大概就是這一類的意思吧,反正我們李莊老少爺們兒一聽就能準確徹底地理解這句方言的含義。我爹雖然這樣說,但他依舊天天拿著那個筆記本去招待所,滿臉笑容滿嘴奉承地和蘇技師聊天,聊的都是咋樣才能烤好菸葉,十分入迷,簡直廢寢忘食,每到吃飯時我都得跑去叫他。因此,蘇技師也熟悉了我,好幾次問起我的學習情況,教導我學好數理化,才能走遍天下。這樣一來,我就比別人多看到一些蘇技師的日常生活片段。

蘇技師住在我們“李莊招待所”裡,村委會說好了由治安主任點蒼兩口子照應一下蘇技師的生活起居。生活起居是我在這裡的書面用語,按照我們李莊人的理解,也就是照應一下他的伙食。蘇技師剛來的頭幾天,點蒼天天都騎著他家那輛著名的“鳳凰”牌自行車南集北集的買肉買小雞,青菜不用買,都是從他自家菜地裡採摘,菜錢當然也一起從經費里扣除。村委會撥給蘇技師的生活費用是每天兩塊八毛錢,這是公佈出來的,白紙黑字張貼在村當街那棵老棗樹上。擱現在兩塊八毛錢連吃頓早點都不夠,但在那時候,我們那兒的豬肉才六毛三一斤,羊肉才七毛二,一隻雞再大也不過兩塊錢左右。你想嘛,蘇技師也不會天天吃雞吧。別說現在,就是那時候天天吃雞誰都受不了嘛。這麼一算,一個人每天兩塊八毛錢是綽綽有餘的,就是點蒼家出的米麵青菜也算上,也是綽綽有餘的。也就是說,點蒼負責照應蘇技師的伙食,那是很有錢賺的一份生意,點蒼應當好好伺候著才對。可是,要說床前百日無孝子這話兒不太妥帖,咱們說花無百日紅還是差不多的嘛——頭三天下來,點蒼就不願意伺候了,因為蘇技師口味太刁,吃不慣小環做的飯。

點蒼很生氣,小環做的飯他吃了兩三年了,簡直迷上吃小環做的飯了,蘇技師才吃三天就不行了,一個北鄉侉子難道比我們李莊的人高級一百倍是不是嘛。

按照慣例,點蒼一旦有事不忿要發火了,就會先到我家給我爹發幾句牢騷,其中原因你想想就明白了。點蒼說:小環炒的肉炒的雞又不是沒放鹽,這個北鄉侉子吃一筷子就說不好吃,還說炒小雞要先用開水煮一下再炒,還要放夠材料。放啥材料,有鹽有蔥還不行嗎,花椒大料多貴呀,再說咱們李莊炒小雞也沒有放花椒大料這個規矩嘛。還說豬肉不如魚肉營養高;靠他大妗子,好像就他們北鄉侉子嘴裡多尖一樣。

我爹笑笑地問他:那恁兩口子覺得可好吃?

點蒼說:俺倆咋能覺得不好吃,每頓炒的肉炒的雞,北鄉侉子不吃,全讓我和小環吃得光光的,比狗舔的都乾淨。

我爹說:那不就行了嘛!

點蒼還不滿意,說蘇技師上茅房屙屎也毛病多,每次都把皮帶抽出來搭在茅房門口,你說噁心不噁心,人大老遠一看見那根皮帶,就跟看見他撅著屁股蹲在屎坑上一樣。你想想,俺兩口子臨近住在那兒,也是上招待所那個茅房,我是男的先擱在一邊,你讓小環看見那根皮帶,像個啥話嘛!我爹就嘻嘻笑著說,恁兩口子上茅房也把腰帶搭在門口,噁心噁心他。點蒼一拍大腿,眼珠子一瞪,說三叔你說得很對,咱們不說噁心他,至少提醒他茅房裡有人嘛。靠他大妗子,夜兒個小環在茅房裡蹲著,北鄉侉子瞎著眼硬朝茅房裡走,要不是我眼尖連忙叫住了他,小環的白屁股非得給他看見了!

點蒼這裡說的夜兒個,就是昨天的意思。

自然了,經過我爹的指點,點蒼就請蘇技師自己開伙了,嘴上還說得好,鄉下人粗茶淡飯慣了,做飯也不合蘇技師口味,真是委屈了蘇技師,從今兒起,蘇技師自己做飯吧,雞魚肉蛋米麵油鹽咱們照樣供應著。蘇技師好像就盼望著這麼辦了,很爽快地同意了。這樣一來,我們李莊的人就能見識蘇技師做飯的神秘手藝了,尤其是我們這些鳥孩子,經常圍在門口看蘇技師做飯,幾乎每頓飯都饞得我們口水流到肚皮上,明晃晃的像蚯蚓一樣往下爬。當然了,有時候男勞力和婦女們也過來看蘇技師做飯,他們不像我們這些鳥孩子明目張膽地流口水,但從他們眼睛裡也能看出他們嘴裡的口水快要決堤了。因為近水樓臺嘛,點蒼兩口子幾乎每頓飯都是先看著蘇技師做好了再回家模仿做這頓飯。尤其小環,學習很深入,蘇技師擀好麵條,小環就會捏起一根挑在眼前,再三讚歎又薄有細切得又均勻,恨不得把一根生面條當場吃肚裡。我們李莊都是過年過節才能吃頓餃子,蘇技師是想吃餃子了就包餃子吃。他包餃子也了不起,不管是肉餡的還是素餡的,也不見他放啥仙丹神藥,就是普通的鹽和醬油,但我們這些鳥孩子一聞就恨不得生吃幾口。他擀麵皮就像機器一樣快,比紙都薄,下到鍋裡還不爛。這個很不得了,我們李莊誰家都沒做過這樣的餃子,餃子餡齁鹹先不說,單就是餃子皮擀得比被子都厚。他媽的,北鄉侉子很摳門兒,我們這群鳥孩子圍在門口,眼巴巴地流著口水,他都不給我們嘗一個,反而給點蒼嚐了一個,真叫人發瘋。點蒼從蹣跚學步就是個饞嘴貓,但這個好餃子他卻沒嚐出味兒,蘇技師包的餃子好像是一隻老鼠,刺溜一下自己鑽肚裡了,大概燙得厲害,點蒼皺著眉捂著心口,齜牙咧嘴好半天。那樣子一看就是吃了燙食。更叫人發瘋的是蘇技師給小環嚐了三個!小環差點暈倒,一對眯眯眼要淌蜜一樣,要不是那隻貓在蘇技師腳邊轉悠,她真會當場脫掉褲子和蘇技師睡一覺。

事實上咋可能嘛。

我這樣說,只是反映了當時我們這群鳥孩子心中的忌妒和恨。

當然了,小環也不是白吃蘇技師的餃子的,有時候蘇技師在菸葉地裡忙活,或者在菸葉炕裡試驗火龍效果,回來過了飯時,小環就會給他留飯,飯菜雖然有點差強人意,但吃現成的總比筋疲力盡了自己還得做飯要省事嘛。有一回,就是小環嘗過蘇技師三個餃子沒幾天,蘇技師到地裡察看各家各戶的菸葉成熟度,回來晚了,小環就給他送過來一碗蔥花面。我們這群鳥孩子都眼睜睜看著嘛,憑良心說,小環畢竟多次參觀學習蘇技師做飯,還是學到本領的,我們都聞到那碗蔥花面散發的焦焦的蔥香味了,也都流口水了。小環端著面才走出門口十多步,點蒼叫住她。點蒼也是隨同蘇技師察看菸葉剛回來嘛,也不急著吃給他留在鍋裡的蔥花面,卻拿著一個油瓶出來了,笑嘻嘻地給小環手裡的蔥花面滴了十幾滴子油,好像小環忘了放香油似的。我們這群鳥孩子雖然沒吃過幾次香油,但我們都是點煤油燈長大的,鼻子一哼哧,馬上就知道點蒼朝蔥花面裡滴的啥油了。當時我們這群鳥孩子都驚呆了,真的不能理解點蒼為啥使了這個孬種點子。小環當時也很驚愕,但看樣子她實在捨不得倒掉這碗親手做的蔥花面,硬著頭皮笑眯眯給蘇技師端過去了。

奇蹟出現了。

蘇技師好像是個瞎鼻子,或者小環的笑容屏蔽了他的嗅覺和味覺,他居然津津有味地把那碗蔥花面吃完了。我們再一次驚呆了,眼睜睜地看著,只有一眨眼的工夫,吃了蔥花面的蘇技師好像吃了老君爐裡的仙丹,倆眼珠子慢慢變顏色了,一會兒變成紅色,一會兒變成黃色,一會兒變成綠色,好像馬上就要噴火,馬上就要爆炸——這個,也可能是眼看著蘇技師吃了那碗麵之後我們心裡的想象,但也可能是真實的。畢竟這麼多年了,我不敢保證蘇技師眼珠子的色澤紛呈是真實發生的還是我自己想象的。在當時,我們這群鳥孩子沒有啥思想嘛,沒有思想的人就沒有想象力,因此也就不會有分析和推測,我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我們堅決認為自己看到的就是事實,從來不會根據自己看到的事實聯想到事情的最深處。

時間終於到了。

我們李莊的菸葉馬上就要上炕烘烤了。

蘇技師也很迷信,他按照自己的經驗,建議我們李莊村委會,在新菸葉炕啟用時,最好放上一盤一千響的大鞭炮。當然了,這個建議立即得到大家的積極響應,因為我們李莊千百年來最信這一套了。本來,這次點蒼又推薦我爹去買鞭炮,因為買這麼一千響的鞭炮,價錢上活動餘地很大,能掙個三兩塊錢的——可見點蒼知恩圖報的心裡很嚴重。只是,我爹有急事去不了,點蒼只好自告奮勇親自去一趟了。因為,那時候大家都知道離我們三里地的王橋集上沒有一千響的鞭炮,要買這麼大的鞭炮得去淝河集,淝河集離我們李莊十八里地,騎自行車來回至少也得倆仨小時。所以,點蒼一大早就騎著他家的那輛“鳳凰”出發了——我可以證明,點蒼一路上風馳電掣,一點兒都沒耽誤。只是,我沒有想到,誰都沒想到,點蒼把鞭炮買回來就立即點燃了。

點蒼是在我們李莊東南角池塘邊菸葉炕那兒放的。

當時我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剛剛吃罷中午飯,正在歇晌,平時也沒有啥娛樂嘛,猛地聽見鞭炮響連天,馬上歡天喜地嗷嗷叫著往菸葉炕那兒跑。結果跑到地方鞭炮已經放完了,大家也沒像往常那樣,高高興興在遍地鞭炮皮裡尋找未爆炸的鞭炮再放一個響兒,而是到了現場就愣住了。我記得好像有個詞叫“呆若木雞”,也不知道是誰發明的,真是形象得很,當時我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就是這個木雞樣子。

老少爺們兒看到蘇技師被吊了起來。

我想大家應該還記得,菸葉炕蓋好之後,裡邊安置了十九層隔檁嘛。點蒼家貢獻的那根隔檁因為太長,戳出牆皮有一兩託長,點蒼當時捨不得鋸掉,惹得大家議論紛紛。當時,蘇技師還說將來燒起炕看火人被褥露水打溼了可以搭在上邊晾曬,結果,現在他自己先給吊在上邊了,那以後還咋晾曬被褥嘛。當時情形瞭然,我們李莊老少爺們兒雖說平時愚笨,但這個事情一看就明白了。一看捆綁手法就知道是點蒼乾的,一聽點蒼說話就知道因為啥把蘇技師吊在這兒。點蒼說,他在淝河集上買了大鞭炮緊趕慢趕,回到家裡還是耽誤事了,結果撞了正著,按在床上了!

“靠他大妗子,從那次吃蔥花面我就知道了,澆的油夠點三四天燈的,他眼也不眨就吃光光,大家老少爺們兒想想吧,澆了煤油的麵條子他都能吃下去,還有啥事他幹不出來?”

點蒼跺著腳,操著我們李莊的腔調大罵蘇技師。

哦,當時老寡漢條子德生也在人場當央,不知道為啥他的臉也氣得煞白,在那兒指著吊起來的蘇技師,手指頭直哆嗦,高腔大嗓兒地叫喚:點蒼家媳婦都氣得上吊了,不是我跑得快,現在就變成小鬼了!你媽的,你奶奶的,看著你是個人樣子,平時高貴不得了,我給你說句話你斜著眼子不搭腔,誰知道你肚子裡也裝著一泡狗屎!你媽的,你奶奶的,你想給點蒼戴綠帽子,你也不看看,點蒼的頭那麼大,你戴得上去嗎!

老寡漢條子德生這話說得有點不照氣,好像他有過戴綠帽子的經驗一樣。我們李莊老少爺們兒本來是又吃驚又憤怒,都繃著臉不說話,這下,一下子鬨笑起來。點蒼臉上就掛不住了,氣得一臉不屑,呸了一聲,一下子把德生推了個趔趄,罵道:靠你娘,就是戴綠帽子也輪不到你呀!

又是鬨堂大笑。

德生爬起來,好像嚥了口唾沫,喉頭上下滑動好幾下,才討好地對點蒼說:點蒼兄弟,你不要擔心,也不要生氣,剛才我看見小環騎著恁家的“鳳凰”車子去王橋集上了,估計她不會尋死了,是到孃家躲幾天,這麼不要臉的事,擱誰也得躲上十天半月的……

眼看點蒼的臉色又紅起來,德生趕緊閉上了嘴巴。

蘇技師雙手背後,倆腳翹起,被捆成一團,這個捆綁法與當年點蒼幫人家殺豬時的捆綁法恰恰相反,豬的四蹄是捆綁在肚子前邊,蘇技師的手腳是捆綁在背後。他就這樣被吊在原打算晾曬被褥的那節檁頭子上,一直低著頭,老花鏡也沒有了,聽到德生說小環已經走掉了,這才昂起頭擠巴了幾下眼睛,又深深垂下腦袋。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口水,嘩啦啦從他臉上滴下來。我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笑嘻嘻地看著蘇技師,嘴裡說著俏皮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句話,更沒有人出面把他放下來。只有他那隻栗色的貓在他頭臉的正下方,迎接著他滴下的水滴,一個勁兒地眨眼,時而抬起頭喵喵叫幾聲。

點蒼也不叫罵了,他有些木然地望著遍地鮮紅的鞭炮皮子,他想不通,好像自己匆匆忙忙跑到淝河集上買來一盤一千響的鞭炮,就是為了慶賀這件事情。

我現在想,要是那天我爹在家就好了,即便也會發生這個事情,那我爹會出面把蘇技師放下來,至少可以出面勸說點蒼息怒。很遺憾,我爹一大早就去了二十里以外的高公廟給我們李莊東頭的羅成說媒去了。哦,也就是李建國,長得相當英俊,口才又好,經常一個人站在莊稼地裡背誦自己寫的狗屁詩歌,所以我們李莊叫他羅成。老是這麼叫,有時候一說李建國,你得想半天才明白說的是羅成。可以說,李建國當時是我們李莊的人尖子,他有可能當村長,接著有可能當鄉長,過幾年當上縣長也是有可能的。這個當然不符合李建國的真實情況,都是我爹一個人的想象和推測,但他要以媒人的口吻把自己荒誕的想象和盲目的推測說給人家聽,一點也聽不出有半點想象和推測的影子,叫人一聽就覺得這是即將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事情。作為媒人,我爹就是這樣說成了好多婚事,好多女方結婚後發現上當已經晚了,小環嫁給點蒼就是這樣的。我爹給他們說媒時,口口聲聲說點蒼足智多謀鐵面無私,將來肯定能當個法官,全亳縣的案子都得由點蒼來判斷。現在事實證明,我爹又看走眼了,點蒼遇上自己家出了點事情,就處理不好,除了把人捆綁了吊起來,一點智謀也沒顯出來。聽說,到了天麻擠眼時,點蒼也沒有了辦法,也不知道是委屈還是難為的,他蜷著雙腿,蹲不是蹲,坐不是坐,就像做高難度的瑜伽動作那樣堆合在菸葉炕的牆根處,吭吭哧哧地抽噎起來。

之所以說“聽說”,是因為那天我也不在現場。包括上邊所說的一些相關情況,都是過後幾天聽我們李莊的幾個響吧嘴子在人場裡說的。

那天我比我爹走得還早,因為我要到淝河中學拿學期成績單,這個成績單決定我上初三坐前排還是坐後排,所以我走得早。剛走到村西頭,正好碰上點蒼去買鞭炮,我還是順便乘坐他的自行車去的淝河集。一路上,點蒼還教我和女生談戀愛,就像我們李莊他那麼大的年輕猴指導我這麼大的鳥孩子一樣,也沒有啥技術含量,相當簡單低俗。他說,先買一袋子香蕉味的糖果,給相中的女生吃,她要是不吃,這出戏你就不要唱了,她要是吃呢,你就再給她兩顆,連著給她吃三天,第四天你就可以把她哄到僻靜處,大大方方摟摟她,她要不讓你摟,你就接著再給她吃糖果,她要是讓你摟嘛,你就摟一會兒再開始摸她咪咪,她要是讓你摸,你就捏她的咪咪頭,先輕輕捏幾下,再不輕不重捏幾下……反正最後就是脫掉褲子嘛。總之說得繪聲繪色,好像他曾在初中裡天天干這個事情,事實上他和他那麼大的年輕猴一樣,基本上連小學都沒畢業。就是現在想想,當時點蒼說得也是很流氓的。哪知道這麼流氓的點蒼買了鞭炮回到家裡遇上更流氓的事情。

也巧得很,我本來很早就到學校了,只是負責分發成績單的董老師不在,他媳婦生孩子,他去醫院了。他媳婦我們見過,一臉妊娠斑,好像尿溼的床單才晾曬個半乾,原是個細條個子,一挺著大大的肚子,走起路來上身向後挺得十分別扭,好像有個看不見的幽靈在後邊使勁拽著她的頭髮一樣。我們好多學生,焦急如焚,等到半下午董老師才回來。我取了成績單回來,自是就沒有自行車坐了,只好邁開兩腿步行。步行當然沒有自行車快了,所以等到我走完寬大的公路拐向通往我們李莊的窄小公路時,天已經麻擠眼了。

我剛從寬大的公路上拐下窄小的公路,就見一個隱隱約約的人影走過來。走近了我才看清,原來是蘇技師。這會兒見到的和平時見到的也沒有啥兩樣,走路,看人,還是那樣不急不躁從從容容。我當然要先開口給他打招呼了。我說:蘇技師,天這麼晚了,你幹啥去?蘇技師說:我回家一趟。然後,他很熱情地問這問那,給我說了半天話。當時他還拿出一支鋼筆,在我右手心裡寫了一道題:(a+b)2=a2+2ab+b2。他還給我說了好幾遍,這道題就是初二代數課本封面上印著的那道題。我自然知道了。他還說到他的兒子叫響蟲,就是會叫喚的蟲子,和我大小差不多,學習成績是很好的,就是有一個齙牙長得不好看,說了許多次也捨不得拔了。好像還說他老婆愛用麵筋水洗臉,洗得又白又嫩,每次用麵筋水洗臉時都會不停地低聲呼喊自己的名字:

小鳳。

許多年過去了,我每次回憶到這兒都會覺得十分神奇,那道代數題在我腦海裡清晰如刻,一切情景如同就在眼前,蘇技師的說話腔調猶在耳邊。

我記得那天回到我們李莊時天已經黑透了,好在一輪明月高懸天際,滿天繁星時遠時近,萬道星光閃爍不停,村莊裡樹影如剪,路徑明亮,時而高處有幾聲宿鳥夜鳴,引得誰家公雞咯咯啼叫幾聲。我沒有直接回家,現在想來當時十分蹊蹺,因為我正是即將踏進青春門檻的叛逆期,平時和我爹雙方都很膩歪對方,但那一會兒我心裡竟然老是想著我爹,以為他早就該回來了,因為明天就要打菸葉上炕烘烤了,現在他肯定在菸葉炕那兒,正在抓緊時間向蘇技師請教最後的技術問題。

我就這樣到了菸葉炕那兒。

我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依然都在。按照我們李莊的習慣,出了這樣的事情,沒有個分曉那是誰都不會離開的。老少爺們兒幾乎沒有一個人亂動,站在菸葉炕前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也沒有人說話,好像被一傢伙集體石化了。老寡漢條子德生倚在一棵樹上抽著煙,一聞煙味我就知道是剛剛流行起來的“玉簪”牌,噴香噴香的,簡直不像煙味,我現在想起來覺得倒像是洋女人用的香水味。只是,他一動不動,好像他本人就是樹的一部分,他嘴上的菸頭就像樹自身生出的小枝丫乾枯到極點自燃了,一點點火星一明一暗。事主點蒼還那麼堆合在菸葉炕的牆根那兒,左手揣在肚子上,右手捂著嘴巴,食指頂著鼻孔,好像已經使盡了力氣終於窒息了自己。說老實話,我看到蘇技師時簡直嚇得魂不附體,本能地抬起右手,展開手掌,蘇技師寫的那道代數題在月影下如同迷魂蟲子一樣赫然猶在:(a+b)2=a2+2ab+b2。

到了現在我也無法解釋這個事情,我懷疑蘇技師以前說的話有可能就是真的,也許吊在這兒時間太久了,路到了盡頭,他的靈魂脫離了肉體,自行走動起來。即便當時,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我覺得自己在路上遇到的就是蘇技師的靈魂。哪怕現在或者當時,我都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當時,我還仔細地看了看吊在那節子檁頭上的蘇技師,他好像已經死了,一點點生息也沒有,只有那隻貓不知何時爬到了檁頭子上,正在吊著蘇技師的繩結處用爪子抓撓著。這時候月光越發明亮起來,自上而下,映得那隻貓和吊著的蘇技師的影子好像一團凌亂的物件映在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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