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重現|《黃河十四走》里那些失落的民間藝術,被遺忘的民間藝人

1987年到1989年,楊先讓14次走進黃河流域,經過8大省區,收集近千張圖片,留下20多萬字的文本,只為追尋中華文明的根。

他蒐集失落的民間藝術的足跡,記錄那些險些被人們遺忘的民間藝人,匯三年考察黃河流域民間美術的成果於《黃河十四走》一書。當他的好友黃永玉翻開書稿時,曾稱自己“被震傻了”:“《黃河十四走》點明瞭研究民間藝術的一個方向、一個方法。是一個鐵打的、無限遠大的可能性,理出文化行當一條新的脈絡,社會價值和文化價值無可估量。”

如今,《黃河十四走》簡體版由廣西師大社出版,這是臺灣漢聲首次在大陸正版授權,重現了這場經典的四年八省的民藝考察之旅。

收藏級《黃河十四走》再版

四年八省的民藝考察之旅經典重現

1993年,臺灣“漢聲”的一套三本精裝的《黃河十四走》橫空出世。創始人黃永松親自選紙,親自校色,“編輯部忙得人仰馬翻”。他們編輯出版的,是楊先讓帶領考察團四年八省幾萬字筆記、數千張照片、上百種民藝收集,以及調查者本人終生難忘的親身體驗。漢聲花了近三年時間完成此書。再之後,書成絕版。期間,著名作家白先勇、中央美院附中老校長丁井文、加州聖地亞哥市人類學博物館館長莎娃朵,均為本書折服,或是託人代購,或是試圖邀請合作辦展,皆因這套書太經典。

经典重现|《黄河十四走》里那些失落的民间艺术,被遗忘的民间艺人

《黃河十四走》內頁

本書不僅詳述了諸如安塞腰鼓、漢畫像石、木版A年畫、剪紙、農民畫、石刻、泥(面)塑等民間技藝,還分析了它們的藝術風格、反映的民俗風貌、折射的文化內涵等,並記錄下當時優秀的民間藝人(如劉蘭英剪紙、蘇蘭花剪紙、潘京樂皮影等),為黃河流域的民間藝術留下了珍貴的圖文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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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考察一行人,從佳縣乘船渡黃河。

楊先讓關於民間藝術的觀點,放在今天仍然戳中痛處。任何形式的文化單一板結,傷害的不僅僅是民間藝術。他在書中說,中國傳統民間藝術,在歷史上幾乎處於自生自滅的狀態,卻又極其坦然地與平民百姓相伴共存,從來未炫耀過自己的輝煌。現在看來,正是這些典籍不載、正史不論的民間藝術,在很大的範圍內成為支撐一個民族的元氣。

如果根據正統的文獻去考察一國的文化,結果往往只是對帝王及上層階級功績的再認識。這本來是歷史發展的必然侷限:人類社會自從出現了階級、貴賤的結構,文化的壟斷就開始了。民間文化之被貶抑、被忽視正是這種歷史侷限所致。其實,上層文化只是整個民族文化的一部分,而這個部分還是從民間文化去提取、昇華的。從較客觀的史實去考察,整個中華民族文化的發展脈絡應該是這樣的:我們的祖先,按照他們生活的自然環境,創造了先民的“本源文化”,然後隨著經濟、政治情況的發展而分化為“上層文化”和“民間文化”。上層文化是吸取民間文化的養料而形成的,民間文化卻直接傳承本源文化的基本內涵和形式,發展成一個包羅萬象的文化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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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先讓考察黃河民藝的筆記本內頁手繪圖

25年後的2018年6月,廣西師大出版社再次出版“漢聲”一套三冊《黃河十四走》。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全書“《黃河十四走》背後的一些事兒”一章中,有關剪花娘子庫淑蘭、剪紙能手蘇蘭花、新絳縣福勝寺的塑像和住持開朗和尚的作者手記, 一斑窺豹,瞭解這次史無前例的黃河流域民間藝術壯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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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楊先讓攝於陝北

說不完的庫淑蘭

剪花娘子走了,她的藝術永存人間。

真是幾百年出一個,像齊白石、梅蘭芳、徐悲鴻那樣的一個……

可能是一九八八年初,陝西旬邑縣文化館文為群帶來幾幅庫淑蘭的剪紙給我看,我真驚訝這些從來未見過的剪紙藝術。聽了來者的介紹,我決定前往探訪。

當時靳之林有病住院,馮真教授不能抽身,呂勝中有課,楊陽帶學生去雲南,兩位本科生要準備畢業創作,我只好把新招來的研究生喬曉光帶在身邊。再有一位是中國美術館曹振峰那裡新由天津南開大學分配來的張朝輝,加上兩位錄像人員,一行五人,於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出發。我們先去甘肅慶陽再去陝西旬邑,然後去山西定襄、陝北府谷,然後經山西河曲、大同回北京。

在出發前,我給西安美術學院的妹妹楊學芹去信,約她到旬邑。我希望她能以一個研究專題介紹庫淑蘭的藝術道路。她是近水樓臺。

九月二日,由旬邑縣姜縣長陪同、文化館文為群引路來到庫淑蘭住村的破窯洞裡。我被如此環境下生存的一位大藝術家,以及她所營造的世上獨有的一座藝術殿堂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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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後來我向臺灣“漢聲”推薦,向香港來訪者、向我係師生當面宣揚,還將庫淑蘭的代表大作《剪花娘子》安排在我係民間陳列室的重要位置上。我在文化部副部長王濟夫退休後組織的一個民間藝術中心的活動平臺上,讓庫淑蘭的作品獲大獎、特獎。然後我問文為群:“老太太高興嗎?”回答說:“她說就那麼一兩張紙(獎狀),不頂用。”意思是既無獎金也不實惠。

是的,庫淑蘭依然窮。雖然得到縣裡的重視,讓她搬出了破窯洞,到了縣裡,可她並不安逸,兒女感到她是搖錢樹了,有利可圖了,縣裡、文化館兩層也在等著。

後來得知庫淑蘭紅火了。報刊、影視報道,以及香港、臺灣辦專展,當然都要有省、縣文化館陪著。庫淑蘭忙不過來,那就組織人員來複制,真真假假的庫淑蘭剪紙出現了。

庫淑蘭老了,也累了,二〇〇四年十二月十九日去世了,享年八十四歲。

那麼在今天,開發旅遊,發展文化,庫淑蘭在旬邑怎麼發揮作用?辦紀念館?辦學習班?複製剪紙?庫淑蘭能像美國的“摩西奶奶”(Grandma Moses,一八六〇至一九六一)被人們永遠紀念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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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十四走》關於剪紙的內頁

蘇蘭花

不知是誰,對民間剪紙能手說了這麼一句話:“發現了一個,就毀了一個。”好可怕。

細想這話有些道理,其實對專業藝術人才來說,出名了而不知東南西北者,比比皆是。

中國傳統民間藝術,就生存在農村,越偏僻的地方越精純。那麼中國農村老百姓,歷代被一個“窮”字統治著,發現了一位能手,讚揚、宣傳,進城出國,強加包裝,值錢了,是好事,可是的確有的也會慢慢變味,作品走向大路貨了,自己也認不清是南是北了。

當然問題並不是絕對的,又不能不有所發現。

我們第一次去山西新絳縣,經文化館館長王秦安的引見,就認識了當地剪紙能手蘇蘭花老人。那時她已八十五歲了,依然精神。

蘇蘭花老人給我第一感覺,也是一個“美”字。她那氣質舉止、頭面衣著的排場,那雙纖巧的手,言談間流露著的智慧,她當年絕對是一位既漂亮又善良、人見人愛的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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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蘭花剪紙《藏舟》

她不只能剪婚喪嫁娶、民俗節令所需的傳統剪紙花樣,更能取材戲曲故事和現實生活進行剪紙創作。她那概括、大膽、設計巧妙、既傳統又現代的藝術風格令人叫絕。

我們幾次造訪她老人家,拍照錄像。她對自己的藝術說不上個道理,一切像是天生的。

她常笑著說“喜歡就拿去吧”“想照相就照吧”,表現得那麼從容大方、真誠親切。本來嘛,農村婦女的藝術與商品無關,是結合民生民俗所做的實用品。

可是現今開放了,一切與商品掛鉤又是極其自然的事。作者沒有那個心思,周邊環境卻促使你必然走向那條道兒。

後來不久,在北京中央美院民間美術系辦公室,來了一位男士找我,說是蘇蘭花的女婿,從提包中拿出了一疊疊剪紙,希望我們能收購,也希望幫助他推薦給其他人買一些,為了賺些錢。

開始我還未想到,後來我明白了來意,只好挑了幾幅,因為我感到帶來的剪紙並非都精彩。我也讓他到同學那裡,請師生們選些——我有一種彆扭的感覺。

蘇蘭花會感到自己向商品化過渡的愉悅嗎?是自願還是被迫?我是真又困惑了。

我估計蘇蘭花老人現在可能已離開人間了。我永遠不會忘記她和她的藝術。

新絳縣福勝寺的塑像和住持開朗和尚

一九八七年秋後,我第一次來新絳,驚歎這裡遺存著唐、宋、元、明以來的古塔、寺廟、大堂、園址、城樓,以及民間的木版畫、刺繡、剪紙等數不清的文化藝術樣式。

文物局、文化館幾位工作人員忙得都不知如何著手保存、搶救和發掘研究。缺經費,上面又顧不過來。新發掘出來的鼓樂《秦王點兵》已使新絳縣名揚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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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勝寺內的明王塑像

再說城西北光村那座唐代建的福勝寺,長年失修,現被小學校佔據著。殿內尚殘存有唐、宋、元、明塑造的天王、羅漢、如來、大勢至菩薩、南海觀音、善財童子……那絕對是被中國美術史編著者遺漏了的藝術精品。

我個人尤其為主殿旁的大勢至彩塑立像所傾倒。神情姿態微妙至極,塑造風格區別於大同華嚴寺中的遼代菩薩像,真可與西方古希臘羅馬的維納斯雕塑媲美,而且尚保存得完整無損。福勝寺當時由一位開朗老和尚主持著香火。

出家人遇上這個年頭,真不知他是怎麼闖過來的。這座廟處在這個窮村落中,縣裡無力修繕,老和尚卻在這裡勉強地活著。

他大高個兒,破衣衫,一床又破又髒的被褥,瘦弱有病,無人照顧,常受輕蔑侮辱。不知一日三餐、冬寒夏暑他又是怎麼度過的。他似苦似笑的樣子,無言無語像個影子,默默地移動在廟宇間。聽說他是交通大學出身。一手好書法,牆上貼著數張寫在舊報紙上的佛經。也可能有詩句,我來不及細讀。我曾求他為我們的黃河之行焚香祝禱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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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新絳縣二十多里的福勝寺

第二年我和馮真、女兒楊陽一行再來新絳時,我買了一些糕點送他。他身體更虛弱了。他躺在那間門窗毫無遮擋的側室,裹著露棉絮的髒被,沒有精神與我們對話。

以後,我又來錄像,逢元宵節,不巧他外出化緣了。我帶了一斤元宵放在他床邊桌子上,也不知他怎麼煮著吃,也可能喂老鼠了。

不久,接王秦安信,最後一句:“開朗老和尚去世了。”苦海無邊,他離開了這罪惡的人世昇天了。

開朗和尚一定是一本大書,可惜我無緣瞭解他的身世經歷,更無緣求他一紙書法存念。一位在亂世中看破紅塵的知識分子,尤其經歷過慘無人道的“文革”,竟依然守著孤燈破廟,這是何樣一種人生境界。我不是同情,而是惋惜自己未能有機會進入開朗老和尚的精神世界中去探索一二。

每想到福勝寺中的大勢至塑像,就想到開朗和尚無言的身影,愴然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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