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那麼一張照片,它既存在又不存在

有沒有那麼一張照片,它既存在又不存在

恰恰是問題揭示了語言的匱乏。生命並不短暫,可你只記得這些,所以感覺它是短暫的。

——樊小純

糾結許久,是要用卡片拼貼、還是傳統文章格式寫作,因為這本書不論裝幀、形式還是內容都太與眾不同了。書被設計得像一本裝訂成的、可拆卸的相冊,外觀十分吸睛。與之相對的是再簡單不過的敘事,主線故事只一句話就能說完:一個名為W的攝影師死了,寄給他可以信任的朋友 R 一個包裹,裡面裝了 24 封信,而非先前說好的 24 張底片。

有沒有那麼一張照片,它既存在又不存在

與其說是書信,不如說是按概念進行簡單分組的卡片集合。W 習慣在白色小卡片上寫隨感,從記錄日常生活到深度思考皆有。這讓我想起中學時買的閱讀筆記卡,摘錄關鍵語句,再附上感想,寫著寫著不再是機械重複的作業,而是一段自我反思的旅途。書中的卡片寫滿了 W 在從事攝影的過程中進行的對影像、對藝術的思考,在不同人生節點擁有的對圖像的感悟。

W 代表的是 writing 還是 watching?R 代表的是 reading 還是 recording?雖然好奇,又害怕被告知官方答案,因為心裡早有偏向,這與解讀攝影作品時的心境如出一轍。逛展時被一幅作品吸引,饒有興致地駐足觀看、揣摩主旨,卻總是不免擔心官方解讀與自己的一己之見大相徑庭,倒不是怕前者 disqualify 後者,而是認為,這種差異本質上是對剛完結的致敬儀式的神聖性明目張膽的破壞。貫穿全書的正是與我上述幾句話相似的碎碎念,對於影像、對於觀看、對於視覺藝術的思考與追問。

作者樊小純念新聞出身,留學美國攻讀社會紀錄片碩士,現在在攻讀哲學博士。沒有看過其定位為隨筆集的前作《不必交談的時刻》,在筆者看來《不存在的照片》超出隨筆集的範疇,介於隨筆集與思想錄之間,是樊小純從實際操作到哲學思考這一人生軌跡的伴生物。

有沒有那麼一張照片,它既存在又不存在

從追求真相的新聞報道到融合事實與藝術加工的紀錄片創作,從切身的生活、學習和工作經歷到形而上的抽象性思考。《不存在的照片》中樊小純以評論家,更確切地說是美學評論家,而非論文學者的風格行文。這種碎片結構的評論讓我想起了羅蘭巴特的《明室》和蘇珊桑塔格的《論攝影》,他們在思考圖像的本質時,目光同時投向兩個方向,向外看是不斷變動的世界,向內看尋找大腦對外在世界的詮釋。

作為機械複製時代的產物,圖像生來不具備“光韻”(aura),即使 W 執著地希望擁有個獨特的相機,自行改裝註定是徒勞,所有的一切努力都無法改變他與圖像的聯繫是通過機械建立的事實,但“沒有人說不可以做白日夢。”

在卡片上寫隨感與用相機拍照一樣是藉助於外在的介質將腦中的想法具象化。整理卡片則與剪輯師的工作更為相似,面對眾多素材去粗取精,再將其組合成片。絕大多數時候,剪輯師和攝影師並非同一人,仔細端詳後者記錄下的碎片化的瞬間,再以耐人尋味的方式將其重塑。所以,面前的卡片究竟是按照 W 寄過來的順序、還是 R 整理過的順序排列的呢?每個人眼裡的世界都是不一樣的,對事物的排列是個人視野帶有的主觀性與武斷性的絕佳體現。

24 封信,正對應了電影裡的一秒 24 幀,而書的結構與電影的創作理念同樣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核心概念的指引下,以某種別具匠心的順序被組合起來成為一個完整的成品,讓觀眾理解、引發思考,又要避免太過工整、缺乏創意,要做到能遊刃有餘地行走在兩個閾值之間。

上紀錄片課時,花費很長時間試圖找出一個值得講且能講好的故事,前期做了不少調研,但心裡始終沒底。紀錄片時間線一般拉得很長,耗很多精力結果卻不盡如人意的例子也不少見。起初,因為你對某個人或者 TA 正在做的 、曾經做過的事情頗感興趣,希望深度挖掘於是開始跟拍,且相信你所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但拍攝過程中,干涉 TA 的行為是遭人詬病的,你對事態的發展無能為力,無法預知下一秒會發生的事,故事走向是否會與預期相背離,人物形象設定是否瀕臨崩塌。一切都是個未知數。

攝影是一個等待、而非狩獵的過程,比起長驅直入更需要守株待兔。(這裡指的是主動積極的等待)攝影師的身份永遠是雙重的,成為創作者之前,先是記錄者,成為創作者之後,依舊無法擺脫記錄者的身份。攝影很難在本質上成為抽象行為,因為其中不可或缺的——鏡頭具象得讓可能會引發的討論顯得多餘。但攝影也是一個感性的動作,在書中樊小純提到 Record 這個詞。“……Record 是 Re+cord。Cord 是與心臟有關的詞根。記錄,是為了在心臟再敲擊一下。” 這種冰冷的機械感與熱烈的內在情緒之間的並行融合,或許有朝一日會成為培育新“光韻”的土壤。

與此同時,文字也好圖像也罷,理性思考總能營造出一種距離感,作品與闡釋者之間存在著一段不可架樑的距離,它不僅產生美,還滋生敬畏。

從文字到圖像,從抽象到具象,下一站是何方?創作成果難以做到不言自明,也難以被人直觀感受,需要藉助解構復活重生。然而,我們是否會邁向個人體驗徹底取代思考的未來?是否會走向一個感官至上的明天?這是人類社會的進步還是退化?

我們需要什麼樣的影像?我們是否還需要影像?現代人還能否接納事物本身的模樣?呈現事物本身模樣的影像就是真實的嗎?我們是否需要真實的影像?觀看這個行為註定不是所見即所得,外界事物在視網膜上成像後,要經過倒像才會被大腦識別,而戴各種眼鏡,近視鏡、老花鏡、太陽鏡,又是一層人為調整,更別說取景的偏差與愈加火爆的濾鏡。我們在看什麼?什麼定義了我們的觀看?觀看這一行為是虛無主義的門徒,還是給人增加美好想象的海市蜃樓?它能為藝術創作帶來什麼呢?既然我試圖否定一切。

有沒有那麼一張照片,它既存在又不存在

《不存在的照片》是一本常讀常新的書,卡片裡的每段話都具有延伸出長篇大論的潛能,即便是多次閱讀依舊能產生新的體悟,或是對初次閱讀的補充、更新或修正,又或者,讀者早已遺忘初次相遇時被激起的思緒了。這種抽離的、充滿哲思的閱讀體驗,正是其魅力所在。

特別不喜歡自己寫的這篇評論,因為我知道,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我會在文章裡做無數次不嚴謹的思考。好像班門弄斧,砸傷了自己的腳,還得死皮賴臉地請求行家出診。

對了,我很想知道,有沒有那麼一張照片,它既存在又不存在。正如所有的提問,所有的思考,所有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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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照片》

樊小純

重慶出版社·華章同人

  • 內容簡介

《不存在的照片》是樊小純寫作的一本虛構書信集,整本書的視角被分裂成了講述者與隱藏的傾聽者,但最終都攏歸於作者本身的敘述。信件的一隱一顯的兩位主角去看世間萬物,通過攝影、繪畫、建築、文學所關涉的場景,來講述世界的景觀——秩序下的自我與他者。

虛構的外殼,非虛構的內容物,24張不存在的照片,24種一個人接近圖像的精神狀態。這部作品關乎儀式的實踐,或者說,記憶的交付。它一方面可以存有某種蓄勢待發,另一方面,由於象徵性的預見而讓時間懸停。它不期待傳遞任何信息,它只留白給讀者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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