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享|長安憶

【緣生緣起】

創享|長安憶

佛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上輩子的我將這八苦嚐了個遍,卻還是沒能度我自己。

我有一個劫,困了我一世。

我的劫叫菱歌,認識她時,我不過是個九歲的小沙彌。

她兩眼放光地盯著我手中泛著熱氣的包子時,讓我想起了山林裡餓極了的野狼,不過菱歌比野狼好應付得多,三個包子足以讓她對我化敵為友再到無話不說。

菱歌跟著母親來長安找她父親,可沒找到人,母親卻先病死了。

她拿著一把匕首,守在母親的屍體旁,不讓蛇蟲鼠蟻靠近,惡狠狠地瞪著每一個路過的人。

師傅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願意幫助菱歌,反而把我訓斥了一頓,讓我不要再跟菱歌有任何瓜葛。

但他是當初把我從河裡的木盆裡抱出來的人,我不敢也不能忤逆他,只好偷偷地給菱歌送東西吃。

幸好城西庵堂裡的靜安師太心善,將菱歌的母親安葬了後又把她接進了庵堂,孤苦無依的菱歌這才有了個家。

可菱歌不這麼以為,她說大漠才是她的家,總有一天她會回到大漠去,和她的族人一起放羊牧馬。

她問我願不願意跟她一起回去,我搖了搖頭,長安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的根,金山寺是我的家,我怎麼能走呢?

菱歌有些失望,又立刻咧開嘴衝我笑道:“不去就不去吧,我還沒多餘的地方讓你住呢!”

靜安師太沒過兩年便仙逝了,菱歌在庵堂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了起來,師姐師妹們說她是胡人,都不喜歡她,常把重活丟給她一個人做。

就連寒冬臘月她們也不讓菱歌好過,要她去河水裡洗衣淘米,我看著她長滿凍瘡的手,心疼得很,便去寺裡的藥爐裡拿了些藥膏給她。

菱歌的手紅腫地像兩個肉饅頭,我輕輕地將藥膏抹在她手上,生怕弄疼了她,菱歌撫平我的眉頭,唇角彎彎道:“長凍瘡的是我又不是你,這麼發愁做什麼?”

創享|長安憶

我正想將懷裡的手套遞給菱歌,身後卻傳來師傅怒氣衝衝的聲音:“好啊!真是好啊!”

佛說出家人不打誑語,我覺得一點也不對,因為師傅明明說著好,卻把我吊起來打了一頓。

我真不明白師傅,為什麼一定要把唐人和胡人區分地這麼清楚,佛祖不是說,天下皆一家嗎?

大抵師傅今早的早膳用地特別多,打起人來也特別有勁,我剛想叫兩聲,回頭卻見菱歌著急地站在鐵門外,雙手緊緊地抓著欄杆,眼裡滿是淚水。

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想讓菱歌不要擔心。

不知過了多久,師傅終於打累了,才讓師兄把我放下來,他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毫無力氣的我,怒其不爭道:“以後不許再跟那個胡女見面,聽到沒有!”

師傅和師兄走遠了,周圍靜得可怕,我聽見菱歌微不可聞的抽泣聲。

我爬到鐵門前,菱歌蹲了下來,她的手穿過欄杆間的縫隙,摸著我的眼睛哽咽道:“小和尚,你是不是很疼啊?”

我有些慌了,之前菱歌被師姐師妹那麼欺負她也沒有哭,我把懷裡的手套遞給她:“你試試,看合不合適?”

菱歌哭的更兇了。

我無奈道:“要是引來師傅,我又得被打了。”

菱歌怔怔地看著我,半晌,她怯怯道:“小和尚,你會不會像你師傅說的那樣,再也不來找我了?”

我想了想,也不知哪來與師傅那根禪杖對抗的勇氣:“不會。”

菱歌破涕為笑,伸出手指要跟我打鉤——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街角的阿婆常說,人年少時總愛許些難以實現的承諾,等老了好作為故事打發時間,可我不這麼想,十一歲的我堅信著那個約定,會和菱歌一生不分開。

而後的幾年,我仍在冬天去藥爐裡給菱歌拿藥膏,不過等夜深人靜時才翻牆出去找她,我還是很懼怕師傅那根禪杖的。

月色朗朗,冷風一陣陣地吹過來,我坐在溪邊,小心翼翼地把膏藥敷在菱歌的手上,她的手這些年來又多了些許疤痕,也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到頭。

我真希望菱歌快點回大漠去,至少不必再受欺負。

雖然……我捨不得她。

“小和尚,你真好。”

菱歌衝我一笑,輕柔的月色映在她白皙臉龐上,越發襯得她膚若凝脂,豔如桃李。

我這才意識到,我和菱歌已經到了男女之間不能隨便拉手的年紀。

“等我找到我爹了,我就回大漠去,你有沒有想過不做和尚啊?”

我被菱歌的話嚇了一跳,我一出生就是和尚,不做和尚還能做什麼?

【相思幾許】

翌日金山寺內似乎發生了大事,住持讓所有高僧都去往大殿集合,並吩咐不許有人來打擾,師傅自然也去了,我樂得清閒,正好藉著外出化緣的名頭去看看菱歌。

菱歌變戲法似地拿出一件男子長衫給我,說她縫了好久才做成,催促我換上看合不合身,又給我戴上了一頂帽子。

菱歌對她的傑作很滿意,巧笑倩兮道:“好了,這下可沒人認出你是和尚了!”

我和菱歌並肩走在長安城內,第一次出門不帶佛珠,我心裡很是忐忑,也不知今天是什麼日子,城內到處張燈結綵,熱鬧得很。

不遠處的小販提了一盞做工精細的花燈向眾人吆喝:“誰要是能猜得出來這個字謎,這盞花燈就送給他!”

菱歌興致沖沖地拉我過去,只見花燈下方的紙條上用蠅頭小楷端正地寫著:青心難斷。

連續好幾個人猜錯,有人不禁懷疑小販:“根本沒有答案,無怪乎猜不出來!”

長著花白鬍子的小販搖了搖頭,目光朝我看來:“小兄弟,你且試一試?”

菱歌眼巴巴地望著那盞花燈,見我有些猶豫,又安慰我道:“不知道也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是很想要那盞燈。”

菱歌說不是很想要,那便是很想要了,跟她認識這麼些年,對這點我深諳其道。

“青心難斷……青加上心,可是一個情字?”

小販驚奇地望著我,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小兄弟,你雖猜出字謎,可曾明白情之一字真正的含義?”

我愕然,情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其實我真的不明白。

不過為了菱歌很想要的那盞花燈,只好信口說起從街角阿婆那兒聽來的故事:“阿難為了心愛的姑娘,願意化身石橋,忍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求姑娘從橋上經過,這便是情。”

菱歌提著那盞花燈玩得不亦樂乎,此時一朵又一朵的煙花在天幕上炸開,五光十色,璀璨奪目,行人紛紛叫好,可我覺得還是眉眼彎彎的菱歌好看些。

我和菱歌走了很久很久,直到煙花散去,行人歸家,不知為何,我總想跟菱歌走的再遠一些,最好就像小時候說的那樣,永不分離。

夜深了,我把長衫和帽子還給菱歌,準備趁著月黑風高再翻牆回寺裡去。

“小和尚!”菱歌叫住我,一雙眸子直直望向我:“要是我們分開了,你願不願意像阿難那樣,為我化身石橋,忍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求我從橋上經過?”

我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她又問:“那你愛不愛我?”

我落荒而逃。

這夜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以前師傅說,佛愛眾生,我問師傅為什麼佛祖不能只愛一個人,師傅瞪了我一眼:“因為是佛,便沒有獨愛一人的權利。”

但此刻我腦子裡全是菱歌的笑容,我念了好幾十遍經,希望佛祖告訴我到底應該怎麼做,可我想大抵佛祖也不知道。

【幾朝悲歡】

大殿的門關了好一段時間,期間陸續有從外駕著馬車來的官員加入,也不知住持和師傅他們在商議些什麼,我閒得發慌,可一拿起佛經,便會想到菱歌。

我偷偷地跑去菱歌常去洗衣淘米的溪邊,卻意外地沒見到她。

冬日的溪水冰寒侵骨,我捧了一把水搽臉,倒真希望它能將心也給凍住,便不會再胡思亂想了,一股血腥味鑽進鼻中,我打了個囉嗦,這才發現溪邊不遠處躺了個年輕男子。

年輕男子渾身溼透,瑟瑟發抖,額頭上還被溪裡的稜石撞了一個傷口,我正想先扶他去附近的山洞裡,卻遇上抱著一大堆衣物來洗的菱歌。

菱歌手腳麻利地在山洞裡生了一堆火,相顧無言,我和菱歌誰都沒有先開口,年輕男子躺在火堆旁,洞裡只聽得見他均勻的呼吸聲。

火光將菱歌的臉龐映得通紅,她低著頭,並不看我:“我找到我爹了。”

“好事啊,你要回大漠了嗎?”

她驟然抬眼:“你希望我回去嗎?玄奘,你愛不愛我?”

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法號,不知為什麼——此時我很想牽一牽她的手。

可我還沒付諸行動,年輕男子便醒了過來。

他一雙眼停留在菱歌臉上,完全無視這裡還有第三個人的存在,向菱歌作揖道:“可是姑娘救了我?在下無以為報,願以身相許!”

菱歌哭笑不得,指了指坐在他旁邊的我:“那才是你的救命恩人,要以身相許找他去!”

年輕男子尷尬地看了我一眼,表示願用金銀珠寶收回剛才的話,只是我一個出家人,要那些金銀珠寶做什麼,當即便拒絕了他,並委婉地告訴他我並無龍陽之好。

阿明笑了笑,說我很特別,我問他特別在哪裡,阿明看了一眼天幕上的明月,眉頭輕皺:“不想從我身上得到好處的人,你是第一個。”

我總覺得阿明身上散發著一種淡淡的哀愁,不同於我所見過的文藝詩人一流。

阿明驚異地看了我一眼,隨即笑道:“大師倒是聰慧,不知可能解我心中煩憂?”

我雙手合十:“大師二字不敢當,施主有何煩憂,貧僧願聞其詳。”

阿明負手踱了踱步,嘆道:“我以前做了許多錯事,近日噩夢纏身,神思恍惚,這可是報應?”

“敢問施主一句,對以前所做之錯事,可曾後悔?”

阿明堅定地搖了搖頭:“從不,讓我再活一次,我還是會那樣做。”

我兩手一攤,那不就結了,人生苦短,既然自己不會後悔,還管他什麼報應不報應?

阿明對我的話深表贊同,他說要回家去享樂一番,方不辜負苦短的人生。

菱歌今夜似乎也是心事重重,兩條秀眉扭到一塊看起來甚是刺眼,我撫平她的眉頭:“找到爹了,怎麼還不高興?”

晚風吹起她的髮絲,夜涼如水,菱歌在蒼茫的夜色之中,紅了眼眶。

創享|長安憶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菱歌哭,她哭的很傷心,為她紅顏早逝的母親,為她薄情寡意的父親。他不僅不肯與菱歌相認,連給她苦命的母親上柱香都不肯,只怕影響他的官運。

這夜我又是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腦中只有菱歌的那句:“小和尚,我明天就回大漠去,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

我想我是願意的,金山寺這麼多沙彌高僧,少我一個不算少,多我一個不算多,可我和菱歌一起,卻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

我收拾好包袱時,師傅正帶了一眾太監來我房裡,我心裡擔憂不已,莫非是師傅嫌棄我在寺裡吃了太久的白食,要把我帶到宮裡去做太監抵債?

為首的太監笑眯眯地看著我:“大師有福了!大師有福了!”

師傅在旁示意我趕快跪下接旨,我一時怔住,不明白為何皇帝會突然封我為御弟,還要派我去天竺取得真經。

天竺是個什麼地方我不知道,不過從眾師兄弟羨慕的眼神裡,我想那大抵是個好地方。但致遠師兄對我很有敵意:“哼!好處都讓你一人佔盡了,還裝出一副不想要的模樣,真是看了叫人生厭!”

要是沒有抗旨不尊這一說,我真願意把這個機會雙手奉上讓給他,而我只想和菱歌在一起,去哪兒都好。

很快這個機會便來了,但我著實措手不及。

致遠帶了一批官差來搜查我的屋子,找到了姚大人來寺裡商議大事時丟失的祖傳玉墜。

他得意地看了我一眼:“你這行竊的小賊,也配成為皇上的御弟?”

這樣栽贓的把戲,不知致遠許給姚大人成為御弟後什麼樣的承諾,竟讓他帶著一批侍衛直接從寺裡把我抓到了獄裡。

姚大人上書說我品行不端,並極力推薦致遠為取經人選,我在獄裡安然念著心經,只覺這樣也好,用品行不端換取跟菱歌在一起的機會,划算的很。

菱歌提著食盒來看我的時候,我已是幾天沒吃過飯,狼吞虎嚥地吃完了她給我做的小菜,與當年她吃下那三個肉包子的樣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菱歌的眼睛紅紅地,我衝她笑了笑,安慰她道:“不要擔心,我沒事的,大不了再餓個幾天。”

她搖搖頭,哽咽道:“小和尚,怎麼辦,怎麼辦!他們說要打你八十大板,你怎麼受得了?”

我心裡一驚,一邊安慰她說著不要緊,其實也怕得很,街角的阿婆說過,那犯了事的王二麻子被打了八十大板便一命嗚呼,我又不像王二麻子那樣有一身好武藝,只是不知致遠到底與我有怎樣的深仇大恨,為了御弟這個名號,竟要置我於死地。

菱歌冰涼的手劃過我的眼,零碎的陽光透過鐵窗照了進來,菱歌的臉上淚痕未乾,卻衝我笑的無邪:“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誰都不能傷你。”

我嘆了口氣,只當她是在安慰我,菱歌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又說:“可我想問一句,你愛不愛我?”

沉默片刻,她這次不等我開口,便提著食盒快步地離開了。

我被放出來的時候,正值滿城柳絮紛飛。

姚大人突然變卦,說祖傳玉墜在家找到了,我這個玉墜不過正好同他那個一樣罷了。

然這麼拙劣的巧合皇上相信了,還讓姚大人來給我賠禮道歉,想來我這掛名御兄也是個好人。

姚大人摸了一把鬍子,衝我冷哼道:“你就是玄奘?長得倒是俊俏,怪不得,怪不得!”

我淡然道:“怪不得什麼,還請大人把話講清楚。”

姚大人輕蔑地看了我一眼:“是什麼也不要緊,只是你記住,不要再去糾纏菱歌,她現在是姚家的二小姐,將來要入宮選秀的秀女!”

我滿腹狐疑地翻上姚府後院的牆,小心翼翼地躲過家丁的巡邏,只想找菱歌問個清楚。

兩個丫鬟從假山前經過,高聲議論開來——

“好端端的,老爺怎麼會多出一個胡族的女兒來?”

“噓!你是不知道,聽說是宮裡要選秀,老爺夫人捨不得大小姐進宮,只好把那個胡女找來了!”

“她是自願的?”

“那還用說,一下枝頭麻雀變鳳凰了,能不願意嗎?就連我們現在不得也稱她一句二小姐?”

我七拐八拐找到菱歌時,她正端坐在屋裡,不知在紙上畫著什麼,很是專注。

“菱歌。”我叫她,只覺嘴裡全是苦澀。

她握筆的手頓了頓,不悲不喜的眸子突然有了神采,轉身朝我笑道:“小和尚,你來看我啦。”

我看了看桌上的畫,啞然失笑,她正在畫唸經時候的我,正襟危坐地捻著佛珠,半閉著眼,嘴角微張,原來我念經時,這麼呆板無趣。

菱歌低低道:“你來看我,我真高興,可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走吧。”

她的一雙手正絞著衣襟,那些傷痕早已結巴,如今安分地落在她手上的某一處,彷彿在暗示這麼些年的時光匆匆。

“小和尚,你怎麼哭了?”菱歌想拭去我眼角的淚水,自己反倒也哭了起來。

我眉頭緊鎖,拉住她的手,做了這輩子最大膽的一個決定:“菱歌,我們逃吧,逃到大漠去,逃得遠遠的,誰也找不到我們,誰都不能分開我們。”

菱歌不可置信地望著我:“真的?你真的願意離開長安,離開金山寺,不做御弟,也不修佛?”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約定明晚子時在那條溪邊會面逃走,御弟也好,修佛也罷,在我心中,都比不上菱歌半分。

菱歌羞赧地把畫給了我,說以後有真人看便用不著看畫。

佛祖啊佛祖,我想順著心來一次,你可會原諒我的背叛?

不知佛祖會不會原諒我,但師傅一定不會。

禪杖重重地打在我身上時,我並不後悔,可他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心裡一怔,師傅咬牙切齒地瞪著我:“早知如此便不該從河裡把你撿來,你這個孽障!要不是我今日派人跟著你,明日金山寺便出大事!被委任取經的御弟逃跑,你知道金山寺要擔多大責任?”

我愕然,一心只想著要跟菱歌永不分離,可卻從未想過師傅該怎麼辦,金山寺該怎麼辦。

師傅突然在我面前跪了下來,大力地按住我的肩膀:“玄奘啊玄奘!如今金山寺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你一人手裡,你就當可憐可憐師傅,一大把年紀,不想看著至交好友和徒兒都無辜喪命!師傅求你了!”

師傅要給我磕頭,我哪裡受得起,急忙攔住他,朝他不斷磕頭,幼年的記憶不斷湧了上來,發燒時師傅餵我吃藥,師兄們常為矮個頭的我添飯夾菜,住持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為我講經……

這份情,我還不完,也還不起。

我不斷地朝師傅磕著頭,頭磕碰了也不敢停,直到周圍一片模糊,失去知覺。

夢裡的觀音讓我惶恐不已——觀音大士怎會衝一個佛祖的叛徒微笑?

觀音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淺笑道:“玄奘,可是覺得心中有愧,無顏面佛?”

我點點頭。

觀音正色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既能知錯,善莫大焉。玄奘,你命裡註定與佛有緣,去往天竺吧,那便是你該去的地方。”

醒來時已是兩天後,天色微微發亮,但我還想問觀音一句,我的命裡可還有菱歌?

【影成雙,約在下一個人間】

我想大抵是沒有了,聽剛進寺裡的小和尚說,秀女進宮那天,整個長安的天際紅得似火一樣,欽天監說這是大吉之兆,預示著將有一位秀女得到聖上無限的榮寵。

菱歌給我的那幅畫此刻正安然地躺在桌上,我掙扎著起來,不管已是兩天未進食,拿起筆想要畫出菱歌的模樣,完成最後一筆時,畫中的菱歌對我翩然一笑,我怔了怔,心猛然疼得厲害。

緣與劫二字,從來只由天命。

去天竺的時日快到了,師傅派了一個小沙彌來幫我收拾行李,閒來無事,小沙彌問我:“師兄,我聽師傅講,情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它會讓人變得失去理智,為之瘋狂,這是真的嗎?情到底是什麼?”

那晚小販的話忽在耳邊響起:“你可曾明白情之一字的真正含義?”

我雙手合十,潸然淚下。

小沙彌驚道:“師兄,你怎麼哭了!”

“因為情這個字,太苦了,太苦了。”

我出長安那日,皇帝召集文武百官來送我,我終於見到了掛名御兄,和站在他身後盛裝而來的菱歌。

原來阿明是阿民,再加上“李世”兩個字,便是當今聖上的名諱。

他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肩:“御弟啊,那日得你指點,果然此後再無噩夢困擾,此去天竺,也盼你早日取得真經歸來!”

阿民送了一匹汗血寶馬給我,希望助我一臂之力,我正要上馬,卻見城樓上的菱歌盈盈地朝阿民行了個禮:“陛下,臣妾與您的御弟乃是舊識,讓臣妾與他說句話可好?”

阿民點點頭,示意菱歌快去快回。

菱歌一步一步地走近我,臉上仍是帶著笑意,我以為她恨我,可她卻輕聲問:“玄奘,你有沒有愛過我?”

城樓上是與我結拜的御兄,城樓下是為我送行的百官,我騎上馬,再次選擇沉默。

菱歌在我身後笑得花枝亂顫,我用力抽打汗血寶馬,只想讓它快些帶我離開長安,莫要讓世人看到我眼裡的淚。

阿民賜了一個名字給我,叫唐三藏,後來唐三藏收了三個徒弟,走過很多很多的地方,看過很多很多的風景,卻始終不如那年冬天,菱歌坐在溪邊,衝他嫣然一笑。

取經路途遙遠,除了那張畫,我把所有的行李都給了沙僧挑著,悟空總說八戒天生愚鈍,才會看不透一個情字,其實他不知,我才是最蠢的那一個。

夜深人靜時,等他們三個入睡後,我便會拿出那幅畫,一遍又一遍地撫摸那個姑娘的眉眼,好似她還在我身旁,從未離開過我。

此去天竺,一別經年,對她的思念在心裡瘋長得厲害,取到真經的那一刻,我只想趕回長安去見菱歌。

阿民比送我走時蒼老了許多,他見了我很是驚異:“何以御弟不見半點年老跡象?”

我信口胡謅道:“大抵佛祖庇佑吧。”

阿民還想問些什麼,可我無心再跟他在那個問題上多做糾纏,便婉轉地問起菱歌在何處,阿民神色有些黯然:“姚妃她自你走後就一病不起,早在三年前香消玉殞了。”

我不知自己是怎麼被太監帶到菱歌的墓前,只聽得他說:“姚妃娘娘去世前,求陛下不要把她葬進皇陵,她說要葬在這條和皇上初見的溪水旁,希望下輩子也可以遇見皇上。”

我顫抖地摸上那塊冰冷的石碑,菱歌,我回來了。

太監打了個哈欠,朝我作揖道:“皇上今晚宣了武才人伴架聽戲,小的還得回去做些打點,先告退了。”

我跌坐在菱歌的墓前,取經的途中遇到過那麼多妖魔鬼怪,都沒有此刻讓我感到無能為力。

菱歌,我的菱歌,你在爾虞我詐的後宮裡,到底經歷了些什麼?

阿民今日有個武才人,明日便會有王才人,李才人,鶯鶯燕燕盈滿他的後宮三千,可我的菱歌卻永遠不會再回來。

腥甜的血從喉嚨噴出那一刻,我並未有多害怕,有幾個孩子經過,好奇地望了我一眼,大抵不明白為何會有個和尚在一座荒蕪的墓前嚎啕大哭。

三個徒弟要去天庭的前一晚,同我吃了最後一頓團圓飯,我第一次沾了酒,頭昏沉沉的,悟空醉醺醺地問我為何不與他們一同上天庭接受賞賜,我說:“金山寺是我的家,長安是我的根,自是不能走。”

何況,菱歌還在這裡。

八戒敬了我一杯酒,他吐著舌頭說:“師傅,你這一生,可曾有過讓你後悔的事情?”

沙僧忙替我回答:“師傅一生光明磊落,功德無量,自然沒有可後悔的事。”

我搖了搖頭,又喝了一杯:“有的,我欠了一個故人一句話。”

三個徒弟好奇道:“那是什麼樣的話?”

我笑了笑,閉了眼沉沉睡去。

那是一句……我永遠都不能說的話。

許多人千里迢迢來長安聽我講經,皆是獲益匪淺,我看著臺下他們滿足的笑容,只覺內心一片虛無。

而後我大病不起,便不講經了,常年在屋裡養病,每日看看畫上的菱歌,只覺得一天也就那麼過去了。

一日陽光正好,我喚來照顧我的小沙彌,囑咐道:“若是我死了,只將這幅畫陪葬即可,至於別的,一概不帶。”

小沙彌惶恐道:“那佛經呢?”

“不帶。”

修了一生的佛,我卻從未參透,如今要死了,還帶它做什麼?

那天晚上我夢到了菱歌,她仍是舊時的容顏,站在溪邊,笑著朝我招手道:“小和尚,快來啊!”

我心滿意足地停止了最後一口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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