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訪馬尼拉賭場丨中國員工「精神摧殘」與逃亡之路

8月中旬的一天,趙明和何勇在中國大使館相遇。拿到護照後,他們距脫離“菠菜”僅一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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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中旬,新京報記者臥底進入菲律賓馬尼拉市一家“專坑國人”的網絡博彩公司,座標珍珠大廈,編號3B,其背後則是當地博彩巨頭索萊爾東方集團。

新京報的臥底報道在當地被稱為“臥底風波”。當地風傳3B連夜搬離,主管跑路。半月後,新京報記者再次來到珍珠大廈,發現仍有大批掛著胸牌的中國年輕人進出。知情人士稱,這些員工仍在大廈內從事網絡博彩。

回訪馬尼拉賭場丨中國員工“精神摧殘”與逃亡之路

▲8月21日傍晚,珍珠大廈門口,設有多名安保人員,禁止非工作人員進入。新京報記者 李明 攝

入夜後,珍珠大廈變得忙碌。其西側三幢賭場大樓霓虹刺眼,再往南的高樓裡,也賭場林立。在這個博彩業合法化的國度,馬尼拉儼然一座東方拉斯韋加斯。

出租車司機都知道,賭場聚集的地方,一定少不了中國面孔。

回訪馬尼拉賭場丨中國員工“精神摧殘”與逃亡之路

▲在馬尼拉賭場裡,不乏中國人的身影。新京報記者 李明 攝

近年來,不少中國人赴菲從事博彩,他們或被誘騙或為高薪,在網絡上為博彩公司吸納國內賭客參賭。網絡博彩公司鉅額的賭資流量背後,是這些中國員工的加班、護照被扣、工資被罰,甚至是犯錯後的“小黑屋”。

圈內把博彩稱為“菠菜”。在菲做了一年多換了3家公司的“老菠菜”趙明,他每天做的,就是變換身份性別哄騙國人賭博,“感覺要人格分裂了。”何勇想“掙快錢”,但到手的錢也加深了他對被抓的憂慮。最終,趙明和何勇只能跟很多“菠菜”一樣謀劃逃亡,補辦護照偷偷回國。

風波後的珍珠大廈

趙明覺得,8月珍珠大廈的“臥底風波”,是“菠菜圈”難得一見的“大新聞”。

他也曾是珍珠大廈的一員,在4樓的一家博彩公司做推廣。在他看來,珍珠大廈一直管理很嚴,除了安保,大樓後面還有鐵網牆圍著,生怕外人窺探。“進了臥底,大家都說是倒了大黴。”

事實上,在臥底事件前,珍珠大廈在“菠菜圈”就很出名。馬尼拉南部帕塞市一處逼仄破落的街道盡頭,這棟5層的白色大樓顯得突兀。門外24小時持槍守候的安保讓行人不敢駐足,能任意進出的,只有那些掛著胸牌的中國面孔。

7月中旬,新京報記者通過國內中介應聘成為珍珠大廈員工,臥底進入3樓一家代號3B的網絡博彩公司工作,隸屬於當地的博彩巨頭——索萊爾東方集團。在這棟樓內,密佈著大小50多家網絡博彩公司,員工和主管都是中國人。他們開設賭博網站,專門誘騙國內的人參賭。

趙明告訴記者,這篇調查報道在菲律賓轟動一時,有傳言說,3B連夜撤離珍珠大廈,主管也隨後跑路。在“菠菜”論壇裡,3B成了話題中心,嘲笑、祈禱、鼓勵,還有人戲稱,要義務接收3B員工。

8月21日,距離報道刊發半月後,新京報記者再次來到珍珠大廈。跟不遠處人聲嘈雜的鬧市相比,這裡顯得平靜。兩名持槍安保立在大樓玻璃門前,少有人員進出。記者看到,珍珠大廈對面一家沙縣小吃正常營業,福建老闆稱,生意不錯,來吃飯的都是珍珠大廈的員工,但問起他們的具體工作,老闆便不再接話。

晚6點,街市散去,珍珠大廈卻熱鬧了起來。一批批戴著胸牌的年輕男女結伴走出,在對面的小吃店和華人超市逗留,十多分鐘後返回大樓。記者注意到,人群中不少人用中文交流,還有人穿著“東方集團”字樣的馬甲。

有知情人告訴記者,這些年輕人仍在從事網絡博彩工作,臥底風波後,很多公司也沒有停業。但有變化的是,此前赫赫有名的珍珠大廈,如今裡面的員工卻成了“燙手山芋”,沒有公司敢收。博彩公司幾乎達成默契,不再從國內招聘,剛招聘進來的,也要先觀察一段時間再安排上崗。

當晚,記者嘗試跟隨人群進入大廈,剛邁進大門,就被安檢處的一名男性工作人員攔下並請出門外,隨後被持槍保安仔細打量,記者只好迅速離開。

馬尼拉的華人博彩

入夜,珍珠大廈內開始忙碌,往西一公里外,三座賭場大樓也亮起霓虹燈。再往南,藏身大樓的賭場也熱鬧起來。

跟國內不同,早在十多年前,菲律賓就推行博彩業合法化。如今,博彩大樓遍地開花,夜幕下的馬尼拉,越來越像一座賭城。

“有賭場的地方就有中國人。”一名出租車司機告訴記者,2016年開始,來馬尼拉工作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他們在一些華麗的建築裡工作,“都是做網上賭博的。”他常常接送這些人,時間久了,自己也學了“你好”、“去哪裡”等簡單的中文。

回訪馬尼拉賭場丨中國員工“精神摧殘”與逃亡之路

▲馬尼拉著名賭場“City of Dreams(夢之城)”裡,有眾多的華人面孔參賭。新京報記者 李明 攝

司機覺得,在賭場工作的中國人很有錢,租3萬比索(約合3000多元人民幣)一個月的房子住,月薪能拿9萬比索(約合人民幣1.1萬元)。而在馬尼拉,一名白領的月薪也只有兩三千元人民幣。

他甚至知道這些賭博的客戶都是中國人,因為那些遊戲“菲律賓人不會玩”。一名“菠菜”稱,這些博彩項目主要是國內的彩票和百家樂、牛牛等賭博遊戲,都是華人遊戲。

也就是說,雖然這些博彩公司開設在菲律賓,但客戶群體都是中國人。一名業內人士告訴記者,菲律賓多家博彩巨頭的老闆都是華人,網絡博彩業務也都是為國內人員開設,而主要從業者也多是中國人,其中以福建人居多。

亞洲責任博彩聯盟主席蘇國京稱,由於國內除澳門地區外禁止賭博,很多中國人就去東南亞開設賭場,10多年前菲律賓博彩業合法化後,吸引了大批國人前往。網絡發達後,網絡賭博便發展迅猛。

劉玉春在菲律賓華人博彩圈混跡10年,他親歷了這一過程。

他介紹,眼下,不止菲律賓,東南亞的柬埔寨、泰國、馬來西亞等也有不少中國人從事線上博彩,這兩年尤盛。

今年5月在柬埔寨一家網絡博彩公司做了3個月客服的“菠菜”告訴記者,其公司所在的巴域市,藏匿著數百家博彩公司,一般只有二三十人的規模,客戶同樣來自國內。

他透露,在當地,但凡有幾個中國人出現的樓棟,基本都是幹這行的。“我們那座樓有四五十家,基本都是福建老闆。他們在國內招客服,如果做到每個月幾百萬元流水後,就會吃掉賭客的錢,然後搬到菲律賓去做。”他稱,這是當地的潛規則,能做大的公司才能搬到菲律賓。

回訪馬尼拉賭場丨中國員工“精神摧殘”與逃亡之路

▲馬尼拉著名賭場“City of Dreams(夢之城)”裡,有玩家正在玩老虎機。新京報記者李明 攝

隱秘的博彩生意經

“中國人好賭。”在劉玉春看來,中國內地的禁賭政策並沒有讓賭博產業消匿,強大的市場需求讓賭場遷往海外。

早年的這段民間賭博史堪稱戲劇。

劉玉春稱,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廣東福建等地就流行民間六合彩,依照香港的彩果私人開盤,那時候玩得小,莊家收攏賭資後,開盤當天,提著賭資站在馬路上等結果,如果有人中大獎了,提著錢就跑路了,沒人中就回來接著幹。後來有人乾脆開了賭場,加了百家樂等玩法。國內禁賭後,有些賭場就轉移到了東南亞,通過視頻實時直播,賭民通過電話遠程投注。

蘇國京說,那是個瘋狂的年代,賭場不用宣傳,熟人之間口口相傳,有些賭場一場的流水就達幾千萬元,賭場老闆藉此撈了不少錢。賭場做大後,老闆們便在國外開起了正規博彩集團,近些年,為了規避風險,網絡博彩便應運而生。

劉玉春介紹,十多年前,菲律賓政府開始發放網絡博彩牌照,菲律賓有個規定,網絡賭博公司不得收取本國人的投注。這一規定某種程度上加劇了博彩公司向中國國內擴張的腳步。因此,博彩公司開始大量向國內招聘客服人員,招攬國內賭客。

這一舉動讓菲律賓逐漸佔據東南亞大半網絡博彩市場。菲律賓娛樂及博彩公司(PAGCOR)今年曾公佈,博彩業務收入同比增長7.56%。公佈的收入為573.4億比索(約75億人民幣),比2017年多40億比索。

劉玉春稱,這個數字並不完全包括網絡博彩。他解釋稱,菲律賓當地發放的博彩牌照十分有限,大部分公司都是掛靠,其中很多註冊地址也在其他國家。

此外,為了規避風險,這些公司還會進行業務分包。“就拿華人博彩網站來說,菲律賓的公司只負責客服推廣,網址和服務器可能都在其他地方。”這也就意味著,他們表面上並沒有開設賭場,藉此規避了更多風險。

此前新京報記者臥底的珍珠大廈3B公司,實則也是東方集團的一處客服中心。

孫達應聘至東方集團財務崗位工作了10個月, 起初他也被分至珍珠大廈辦公。

他透露,東方集團下設幾百個盤口,涉及真人視訊、老虎機等幾十種遊戲,內部統一以代號劃分。玩家在博彩平臺上充值參賭,贏錢可選擇提現,也可繼續下注。其提供的一份東方集團某綜合盤口一天的流水截圖顯示,僅今年8月13日一天,就有58人線上充值148萬餘元,另有462人線上支付163萬餘元。也就是說,該集團下屬的一個平臺一天收入就有300萬元。

孫達稱,此前平臺充值的錢,多以國內銀行中轉,經常被銀行凍結。後來集團自行開發第三方平臺,用來吸收玩家的充值資金,玩家通過該平臺提現,有時候,也會用從國內買回的銀行卡轉賬。他坦言,此舉實則就是洗錢。

孫達稱,自己工作期間,集團有約一萬名中國員工,財務同事常開玩笑說,集團每月開出去的工資都要過億。這裡的員工包括管理者,相處得都很謹慎,大家都不知道上面的最大的老闆是誰。

在蘇國京看來,對於國內警方來說,這些公司很難查處。“按照中國法律,拉攏國內人員參賭可以開設賭場罪論處,但是菲律賓的博彩公司表面合法,而且只做客服推廣的業務,其他的分包出去,等於說,他們只完成了賭博環節中的一環。”

博彩鏈上的中國員工

福建人趙明和何勇都是這一環上的人。

趙明赴菲前是個漁民,每月漂泊20天換來四五千的收入。一年多前,朋友給他推薦了一份“電子公司”的工作,包機票簽證,月薪6000元起,但工作地點在柬埔寨。

面試很簡單,每分鐘電腦打字45個就過了。這遠比他打魚來得輕鬆。

去年3月,趙明到達柬埔寨,卻被公司的人直接轉送至菲律賓。所謂的電子公司,其實就是一家網絡博彩公司,一處坐著五六十個中國年輕人的電腦大廳,昏暗嘈雜。

護照被扣的趙明只好留下。直到培訓時,他才知道,自己需要從事的是網絡賭博的客服。主管教的是,如何添加國內好友,如何變換身份誘騙對方參賭。

在業務上,趙明顯得笨拙,他也因此每個月被扣2000元工資。三個月後,他向公司交了一萬多元的賠付款後離開。

這筆錢讓他幾乎身無分無,無奈之下,他跑到中國城打工,成了一名倉庫管理員。工資很低,只夠日常開銷,但這裡讓他覺得自由。

今年初,20歲的鄭洋也坐上了前往菲律賓的飛機。他此行的目的簡單,“掙快錢。”

他在國內信用卡欠下2萬多元,看到朋友圈“工資7000元起,包機票和住宿”的消息,他沒多猶豫,辦好籤證遠渡菲律賓。鄭洋心裡明白這份是“違法的”,旁人問及,便提醒“知道太多可能不好”。面對家人,他謊稱要去德國打工,“聽起來高端些。”

鄭洋應聘的博彩公司在馬尼拉北部的一個城市,職位同樣是網絡推廣。跟趙明不同,鄭洋上手很快,也掙到了錢。

“早些時候,福建的老闆會帶不少老鄉來做,做大了後開始面向全國招。”蘇國京笑稱,如今在福建的一些地方,幾乎舉村遷往菲律賓做博彩,當地姑娘出嫁時,都要打聽一下男方是不是在菲律賓工作。

“精神摧殘”與逃亡之路

2018年春節過後,攢不下錢的趙明再次動了博彩的念頭。2月,他前往珍珠大廈4樓重操舊業。

跟此前的公司相比,這裡有六七百人的規模,也意味著公司有更高的業務要求和更嚴的管理。

幾個月裡,趙明每天抱著三四臺手機跟不同的人聊天,色誘、哄騙。賭博群裡,同事們冒充著“大師”、“賭徒”、“贏家”,日夜炒群。對於輸錢的客戶,他們還會推薦一些貸款平臺,讓其借錢來賭。

回訪馬尼拉賭場丨中國員工“精神摧殘”與逃亡之路

▲7月中旬新京報記者臥底的珍珠大廈博彩公司,員工正用社交工具引誘國內人員參賭。

這依舊讓趙明反感,但是賭客們的投注金額,決定著趙明和同事們能否完成業績拿到工資。他覺得這是一種“精神摧殘”。

趙明曾親眼看到一個賭客輸光近三百萬家產,這讓他自責,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偷偷“幫別人一把”。趙明說,有一次,他的一個女客戶在平臺上輸了兩萬元,過意不去的他偷偷加了對方微信,告訴對方莊家操盤的內幕,勸她收手。“剛好那天趕上發工資,我就轉了4000塊錢給她。”

鄭洋也有過類似經歷。他稱,有個女護士在自己線上下注2萬塊,沒兩天就都輸了。後來的聊天中他得知對方的錢是借的,便給對方推薦了一個能贏錢的項目,幫她贏回了錢。

鄭洋也不喜歡菲律賓的生活,但更大的壓力則來自於對法律的恐懼。業績越做越好,錢越掙越多,他對“被抓”的恐懼也就越深。“我知道這是違法的,隨時可能會被抓。”

工作半年,趙明的業績仍無起色,工資多半被扣;鄭洋也不堪壓力,開始謀劃回國。

按照博彩公司的規定,員工未做滿一年離職,就要支付上萬元的賠款換回被扣的護照。跟很多“菠菜”類似,他們也只能私下補辦護照,偷偷回國。

用趙明的話說,這等同於“逃命”。

鄭洋聽說過失敗的下場。“之前有人逃走,人都上飛機了,還是被公司抓回來了。”他說,逃走的人偷拿了公司的資料被發現,帶回來之後,被痛打了一頓。趙明也知道,博彩公司發現有人出逃後,會在各大博彩論壇和群裡懸賞追蹤,靠在當地的關係將其攔在菲律賓國內,一旦被抓,後果就不堪設想。

鄭洋只好利用午休時間跑出公司,到20公里外的中國大使館補辦護照,然後即刻返回。趙明則直接收拾行李逃出公司,找一家華人賓館住下,確認安全後前往大使館。

這幾乎成了“菠菜”們回國的必經之路。大使館裡,每天都有像他們一樣的年輕而慌張的面孔。一名常年在大使館託辦簽證的中介告訴記者,很多年輕的中國人來補辦護照,看起來很著急,他們都會說護照被搶了,但其實都是被博彩公司扣下了。他最多的時候一天為18個“菠菜”辦過護照。有時候,這些人擔心安全,他還會給他們安排一家華人旅館,三五個人搭伴,熬過回國前的那幾天。

8月中旬的一天,趙明和何勇在中國大使館相遇。拿到護照後,他們距脫離“菠菜”僅一步之遙。

(文中趙明、何勇、孫達、劉玉春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李明 潘佳錕 編輯 甘浩 潘佳錕 校對 陸愛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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