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裡的河道
門前的河並不小，但是沒有名字。同裡有很多河，枝杈相連，不好命名，所以好像都沒有名字。若要特指時，倒是用橋的名字來命名河流的一段，有點本末倒置的樣子，變得好像先有橋再有河似的。但是河不言不語，不爭不鬧，一直悠然著。
同裡地圖中的河港
一般的城鎮，都以街道為中心軸，兩側分佈著商業或是住宅。而同裡卻以河為主軸，河的兩岸是街衢，寬闊熱鬧的地方得以建立商業中心，其餘則是民居。所有的街衢的長度和方向也是取自河流的走向。河流任性地拐彎，街衢不假思索地順應；同裡的河流如緞帶，但不是城鎮的裝飾品，像是衣服的門襟，靠其撐起一個門臉。曾經，河道是生活的主戰場：飲用水、洗臉刷牙、淘米洗菜，洗衣服床單，所有靠著這條河。沒有自來水的年代裡，河水滋養了一代代小鎮人。
同裡的早晨（汪浩提供）
內落水
水上的城鎮，在未開化的年代裡，最發達的交通當然是水路，有水的地方便有船的抵達。原生態下的河道，各式的船隻往來是童年是最大的風景。若干年前，只有一歲多的一個女孩，從遙遠的北方被送到南方成為留守兒童，各種的不適而哭鬧，但只要領到河邊看船就會安靜。河水和船成為了她的慰藉物，小小女孩才慢慢適應了遠離父母的水鄉生活。那個女孩就是我。
船上人家
水鄉晨做（聞軍提供）
河裡最多的是網船，一般都是木質的，用桐油抹得鋥亮。一條船就是一個家，一家人吃喝拉撒都在船上。船艙有棚，是生活區；船尾是工作區，通常有活動的木板，可以開合，裡面裝魚。搖到內河裡，主要兜售外河裡捕獲的魚。船艄上還會懸空地掛個籠子，養一條狗，抑或是種一盆花。再伸出去一個長長的竹竿，天好的時候掛著一家人的衣服。小時候，大人恐嚇孩子，不乖，就送到網船上去，或是說，你就是網船上領來的。網船，大抵是最苦的家了。而在小小的念想裡，卻是一種好奇的驅使：能夠悠遊於河水之上，去往不同的地方，那該多好啊！所以當網船靠岸時，大人爭著買魚，小孩子總會忍不住好奇地去探個究竟。不過，看到網船上的孩子冬天都沒鞋子穿，兩個腳凍得通紅。事實擺在面前，大人的話真能唬得住小孩子，自然會聽話一陣子，後來變成狼來了的故事，自是每個水鄉孩子成長故事中的一種共同傳說而已。
門前河埠頭
同裡水巷
河道，往來的船隻，載著田間地頭的農作物，在河埠頭，完成了集市的功能。最突出就是夏天的西瓜了，樹蔭下，河埠頭，定能找到一兩隻西瓜船。秋天賣的則是菱角、山芋。二三十步就有一個河埠頭，極其方便。直接從田間到餐桌，實在無法再新鮮了。船在水中行，人在岸上走，因為落差，船上所兜售的物品一目瞭然，連幌子都不用一個。岸上的人隨口問一句，多少錢一斤？船上的人大聲地作答。雙方有意向，不約而同地去到最近的河埠頭，撐船的用篙子輕輕一點，船就靠岸了。河埠頭的駁岸石上都有孔，繫上纜繩，船就跑不開了。船主會把所賣之物拿一點上岸供顧客挑選，男人索性跳到船艙裡挑個痛快。不安生的孩子總想躍躍欲試，被大人好一頓訓，即便這樣還有調皮者真下了船，惹得岸上的孩子羨慕得直跳腳。歡聲笑語，雞飛狗跳，生活的氣息遠勝於現在的菜場和超市。
堆柴垛
最令人嚮往的要數裝稻柴的船，壘得齊嶄嶄，比人都高，船身依舊很輕，駛入內河，只需要一個人搖船，通常是扭繃的女人替代了原來搖船的男人。空出身子的男人，仗著自己水性好,膽子大，躺在高高的柴垛上也不覺危險，還那麼悠然。天是幔，船是床，任由自己的女人將船駛往何方，居然能自得其樂地睡覺。而女人呢，奮力地搖著船，還會努力地控制著船晃動的幅度，眼神時不時地瞥一下柴垛上的男人。那種家常的體恤盡在眼底。按時下的話說，不僅有了苟且的眼前，還有詩一般的遠方。
攆河泥
最有趣的當數攆河泥了，將沉沒於河底的東西打撈上來，通常會見到不小心滑落於河底的舊物，失而復得，另一番驚喜。船家好說話，被認出舊物就直接給了主人，分享了一份歡喜，大家開心。若是撈得稍微值錢的東西了，船家會要點小錢，主人也會應允，畢竟得了一個曾經相伴的舊物。若是沒有主人認領，船家會當商品賣。經得起河水陳年沖刷的東西質量都是棒棒的。我們家有一個小勺就是這樣買來的，用了幾十年了。純德國鋼，勺子柄刻有鋼印。
攆河泥
攆河泥是清理河道的一種辦法，用的是特殊的工具，兩根竹竿，頭上類似抓鬥，手持竹竿，以人的胯部作為平衡點，抓鬥深深插入河底合攏，把淤泥抓起放到另外一個船上，全靠一個人手上的勁。這樣的人工作業，很費體力。沉寂的河底時空被打撈上岸，好奇的不止是孩子，更有大人，當是一番的圍觀。河裡的淤泥是田裡最好的肥料，清淤後的河流更加潔淨，一舉兩得。傳統的農業社會里，勞作的確費時費力，但總是良性循環著。
古鎮上的遊船
遊客坐船遊覽古鎮
爾後，小鎮開發了旅遊，小河裡往來的都是遊船。那船當然還都是木製的，抹了桐油，原始的木的年輪依稀顯現，有了與小鎮相契合的古老感。遊船類似魯迅筆下的烏篷船，分敞篷船和有篷船兩種。敞篷船有美人靠，視野開闊，還可以把手探入水中，逆流的水麻酥酥地在指間滑過，溫潤微涼，水鄉的觸覺。有篷船，篷頂用竹篾編制，呈細密的人字形，可以遮風擋雨。兩岸的街道遊客絡繹，門前的小河顯得逼仄了許多，沒有了原先野性的波瀾，溫文爾雅的淑女一般。穿著藍色碎花短打的船孃優雅地搖船，搖出了夢裡水鄉的味道，驚豔了鋼筋水泥構架下的城裡人；欸乃的槳聲，猶如一支悠揚的小夜曲，柔軟了職場人的心更療愈了焦慮。門前的小河失去了當年運輸的功能後華麗轉身，小河船悠悠成為江南水鄉的標誌。有年夏天黃昏回老家，落日未盡，卻已收斂起它的耀眼光芒，餘輝灑落在停歇著的小河上的一排排桐油船上，柔和的金色線條以工筆的方式勾勒著遊船的輪廓，滿眼的金碧輝煌，倒映在河裡，微微一漾，碎金滿河，與岸上的粉牆黛瓦，古樸的石板橋，合成一幅無法用文字描摹的油畫，那設色和層次豐富得無與倫比。讓自己剎那間忘乎所以地沉醉其中，習慣性地沒有拍照，固執地相信如此偶遇的動態風景是任何相機都無法十分表達的。也因此，這個畫面一直深藏我心，想起來就會有種美好的重現。
古鎮之晨（倪佩清提供）
一刻，我相信，在我心中，船悠悠的門前小河絕不遜色于徐志摩筆下的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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