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向騫:倘教三食神仙字,不枉平生作蠹魚——史夢蘭先生的書緣

史夢蘭先生一生以書為伴,與書有不解之緣——讀書、著書、教書,亦善藏書。

之於藏書,無論數量、品種,還是對藏書的整理、利用,史夢蘭都堪稱清末北方的藏書大家。遺憾的是,除梁戰、郭群一編著的《歷代藏書家辭典》(陝西人民出版社,1991)簡單著錄,任繼愈主編的《中國藏書樓》(遼寧人民出版社,2001)略有提及外,其他林林總總關於藏書的論著,從中難覓史夢蘭先生的名字。

石向騫:倘教三食神仙字,不枉平生作蠹魚——史夢蘭先生的書緣

史家幾代書香,從其曾祖父史秉德、祖父史成獲到兼祧父史紀元,已積藏圖書一萬餘卷;至史夢蘭,則窮其一生旁搜博採,極耳目所至,無不走訪,積至四萬卷。史氏藏書,以披讀、著述、校補、借閱為職志,不事獵奇,不為牟利。他不苛求百宋千元、孤秘珍善,而是注重書籍的有用,注重對文獻尤其是鄉邦文獻的保存。

家中富有藏書,史夢蘭如魚得水,終日埋首經史,考訂群籍。他藉助廣泛的藏書,鉤沉輯佚,考辨汰裁,探幽發微,編撰各類著作近二十種、五百餘卷。其中《疊雅》、《異號類編》、《謠諺拾遺》、《四朝詩史》、《止園筆談》、《全史宮詞》等所徵引的書目均達數百種。《全史宮詞》中作者列出的徵引書目為579種。從這些徵引書目中,也可看出史氏藏書以史傳類和文人雜集為主。

李大釗先生在1917年5月寫的《樂亭通信》中稱:“樂亭史香崖先生,學識淵博,藏書最富,聞有《圖書集成》一部。先生歿後,此物輾轉易人,現儲於邑城某當鋪中,漸有散佚。似此鉅製,應由公家團體購置保存,補其零頭,以備文獻之徵考,否則宏編鉅製,淪為斷簡殘篇矣。惟關心圖籍者,留意焉。”

石向騫:倘教三食神仙字,不枉平生作蠹魚——史夢蘭先生的書緣

此事涉及到史夢蘭個人藏書史上的一次重大收穫。同治三年(1864年),他從北京一個勳舊世家購得一部《古今圖書集成》,“以兼車載歸”,裝了兩大車運回家中。然後“鑿壁藏之,護以紗櫥;涉獵之餘,時用自快”,可見其欣喜珍愛之情。這就是李大釗提到的《圖書集成》。該書是現存規模最大、資料最豐富的類書,由清康熙帝敕令編纂,雍正六年(1728年)重訂完成,然後採用內府聚珍銅字排版印刷,共印64部,每部10000卷,分裝576函,印刷精良,裝幀富麗。《古今圖書集成》印成後,除部分賞賜給有功的王公大臣外,餘皆秘藏於內府,民間只慕其名,未見其書。至乾隆編纂《四庫全書》時,詔令凡向朝廷獻書500種以上者,獎給《古今圖書集成》一部,並於“四庫七閣”先行存放一部。這也許是《古今圖書集成》流向社會的開始。但到清末,這部鉅著在社會上完整的已不多見。而史夢蘭購求到的這一部,按他自己說“幸無殘缺”,當是十分珍貴;只可惜後來遭逢亂世,又淪落於當鋪,不知所終。(據傳,光緒年間《古今圖書集成》得以重印後,最初的內府聚珍銅字本在北京琉璃廠的售價為一萬兩銀子。)

不過,史夢蘭先生在披閱《集成》基礎上編輯的《圖書便覽》卻有幸保存了下來。只是這部對《集成》圖典做了精彩重繪重編的奇書,雖未亡佚,卻一直塵封不顯,當今“關心圖籍者”,少有“留意”。

在樂亭縣大港村史家大院中,史夢蘭特闢一所獨立的院落,作為他藏書和讀書的地方,額曰“梧風竹月書巢”,又稱“爾爾書屋”。史氏自家出資刊刻的《止園叢書》的大量木版也存放在這裡。1944年7月6日, 侵華日軍放火焚燒大港村,史家大院連同藏書遭受重創。後中共在當地發動“土改”運動,史家大院的房產被“平分”,書版充柴火;藏書則遭沒收後被清出大院,堆放在村外的小廟中。1958年,已所剩無幾的史氏藏書被唐山圖書館接收。

石向騫:倘教三食神仙字,不枉平生作蠹魚——史夢蘭先生的書緣

對於圖書,史先生善藏更嗜讀。他在刊刻於光緒四年(1878年)的《止園筆談》中,引述了南宋詩人和藏書家尤袤的一段話:“吾所抄書,今若干卷,將匯而目之。飢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而讀之以當朋友,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也。”接著他自己說:“餘家藏書三萬餘卷,寢饋其中,亦將名吾室為‘四當’雲。”雖然史家書室最後並未以“四當” 命名,但尤袤的“四當”說,足可呈示史夢蘭先生的讀書志趣。對此,他自己曾做詩明志:

手積圖書萬卷餘,桐陰竹影共巢居。倘教三食神仙字,不枉平生作蠹魚。

——《庚寅上元立春日作》

蠹魚俗稱書蟲。古書記載說,蠹魚碰巧三次吃到書上“神仙”二字,則化為神物,名曰“脈望”。作者使用這一典故,是說如果天天與群書為伴、常常有好書可讀,平生願已足矣。

他的學生張山如此描述他讀書、吟詠的情景:“先生讀史如讀詩,興觀群怨通詩旨。圖書插架羅古今,手未開函心早喜。擾擾塵事俱不知,一編日坐松陰裡。偶然感觸發長吟,詩即是史無二理。”(張山《題香崖先生松陰讀史圖》) 樂亭詩人楊在汶的一首《題史香崖姻丈松陰讀史小照》則是更為生動的寫照:“攲松大百圍,濤聲灑空際。蕭蕭風雨寒,雲影落衣袂。先生靜者懷,一編坐蒼翠。靈府自淵涵,上下千古事。長抱濟世才,不做出山計。軒冕豈不榮,林泉見真意。皮裡有春秋,胸中無芥蒂。蕉竹綠陰交,樹外茶煙細。箕踞復科頭,身世真如寄。彼美望非遙,此中俗可避。何必武陵源,更鼓漁舟枻。”

石向騫:倘教三食神仙字,不枉平生作蠹魚——史夢蘭先生的書緣

如此身世如寄的忘我天地,該是讀書人的最高境界了吧?夫復何求!

對於自己兒孫們的讀書,先生也如此加以勉勵:

眊氉情懷我慣經,顯揚豈獨在科名。安知利器加盤錯,不是天工玉汝成。(自注:動心忍性乃能增益其所不能。)

淨幾明窗圖籍陳,讀書福分亦前因。偶遭點額休含怨,尚有空山泣璞人。(自注:爾輩席先人遺業,無衣食之累,得以專意讀書,此福已難消受;若馳逐名場,又復以逸而獲,將何以為寒士地乎?)

——《乙酉鄉闈報罷口占八截句以勖兒孫之試京兆者》

這是在諄諄教誨:讀書是莫大的幸福,應發奮勇進,不受追逐名利之累,不因科場失意而折。

古人藏書,往往以借人為戒。唐杜暹甚至在自家的每卷藏書後面都題寫上“清俸買來手自校,子孫讀之知聖道,鬻及借人為不孝”,明確告知:將老子的書賣掉或者借給別人看,都是大大的不孝,萬萬使不得。對於這種藏書態度,史夢蘭先生不以為然,覺得如此一來怎能推廣好書、發揮藏書的功用呢?當然,對於書籍本身還是要倍加愛惜的。所以他又評論說:“此亦視來借之人何如耳。不折腦、不黑邊、不揉熟、不指傷,而還書時且為之補斷線、換破面,則借書同於通財,何吝焉?若汙之、闕之甚或塗抹之、乾沒之,烏可輕借?”(《止園筆談》)

實際上,史氏的藏書室成了當地的公共圖書館,樂亭以及附近州縣到他家借閱圖書的人絡繹不絕。比如灤州有一個叫王一晉的秀才,史夢蘭在《止園詩話》中說他“天姿敏捷,讀書數行並下,過目不忘。居恆從餘假閱藏書,日盡數十卷,往來更換,使者疲於奔命。間或叩其大義,隨聲響答”。昌黎舉人崔樹寶還是一位“粉絲級”的借閱者,他寫有一首題為《還史香崖先生書適聞先生新自都門購書數車來賦此誌喜》的贈答詩,對此感慨系之:“好書如故人,臨別深戀戀。故人到君家,獨無離別恨……善讀許多藏,肥人乃珍膳。嗟予有所思,芳鄰幸鄉縣。湯沐王佐多,君子鄒魯徧。追從威鳳遊,百獸其忻忭。興起聞風者,豈止鄴架豔。未敢登公門,我慚五千卷。”這是說好書是人的知心朋友,是人的精神食糧;鄰縣(指樂亭)是座書城,文風鼎盛,臥虎藏龍,多出聖賢;有幸與史先生這隻德才超邁的“威鳳”交遊,受其感化,我等眾人不勝欣喜;於是讀書人紛紛聞風而起,他們豈止豔羨先生的藏書,他們更仰慕先生讀書人的風範;每當登門拜見先生的時候,我都因為自己讀書不夠多、胸中沒有萬卷而慚愧不已。

石向騫:倘教三食神仙字,不枉平生作蠹魚——史夢蘭先生的書緣

對於香崖先生本身來說,以書會友,互相砥礪,也是足慰平生之幸事。他在一首寫給遊幕樂亭的溧陽詩人史一經的詩中說:

北風作勢小寒初,忽報魚函到敝廬。交誼豈關投縞紵,華宗何幸附簪裾。論文膽識輸君壯,用世才猷愧我疏。為問一瓻今備否,借書幾日又還書。(自注:君嘗假閱藏書,故戲及之。)

——《和史君牧見贈原韻》

屋外風寒地凍,室內爐暖酒香;或還或借,只盼有書友到門,暢談快飲——其情致可以想見。

“借書同於通財”,誠哉斯言!史夢蘭先生坐擁“富甲一方”的藏書,雖不能在物質上幫助鄉民發家,卻倡興了文風、學風,使眾多的人在精神上豐富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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