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甘琳
今年一月，一位香港清潔女工的「偷竊案件」引起了全港關注。這位77歲的萬寧清潔女工，稱自己因視力欠佳在取用膠紙準備包垃圾時，錯拿一卷價值逾三萬的印花。
公司在當天就已報案，而婆婆翌日即歸還了印花。女裁判官在宣判時曾不留情面地定奪「被告肯定在本席面前說謊」，稱婆婆能夠在不戴眼鏡的情況下靈活撿起店內攝像頭都拍攝不清的細小物件，怎麼可能會認不出價值不菲的印花。不過鑑於婆婆主動歸還印花，且對婆婆是否有意永久奪走公司財物存有疑問，法庭最終裁定她的盜竊罪不成立。
一邊是港人頗為自豪的「法治精神」和「專業素養」，一邊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人情社會，萬寧印花盜竊案在公眾特別是內地公眾視野中所承載的意義有著更深的淵源。因為在輿論建構並不發達的90年代開始，內地觀眾對香港文化的想象和期待就是從TVB電視劇裡的職業劇開始的。
「專業素養」實際上是一個非常「現代性」的詞彙，雖然老話有「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的說法，但中國古代對精英和成功的定義永遠不會是因為「專業素養」的水準，而是專業水平之外的「業餘情懷」 （免受所有庸俗因素、商業行徑、實用功利與市儈習氣玷汙的德行和情操）或仕途道路。
直到被迫打開閉關鎖國大門，「師夷長技以制夷」等一系列口號出現後，「職業性」和「專業性」才成為現代社會正常運轉且值得稱讚的一項重要指標。
從1992年的《壹號皇庭》，到1998年的《妙手仁心》，律師、醫生，這些香港社會中代表中產階級的精英知識分子成為了內地觀眾一窺香港社會的反射鏡，許多內地學生正是因為看過這些職業劇而萌發了當律師和醫生的想法。
《壹號皇庭》
《妙手仁心》
70年代，香港理工學院和位於新界的香港中文大學（由新亞書院、崇基學院和聯合書院三所原本各自獨立的學院合併而成）成立後，港人的教育程度越來越高，越來越多底層家庭的孩子通過努力讀書而向上層社會流通，這些新中產的數量逐漸超過老中產，並因為代表著一種人人有機會的開放社會體制而傳達出新時期整個香港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念。
《妙手仁心》中的程至美、黎國柱和江滿月等一行醫生就是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孕育出來的第二代新中產：可訓練性高、具有專業的工作倫理、掌握著當時香港政經環境的局部遊戲規則、從小就知道用最小的投資獲得最優的回報。
所以，無論在劇中還是在劇外，《妙手仁心》都在營造出一種「在其位、謀其職、盡其責」的職業氛圍。
《妙手仁心》
《妙手仁心》所有的醫療設備都是在大埔那打素醫院實拍，白天急症室無法借用，劇組就在凌晨12點急症室休息之後開始拍攝，每天都有輪班的顧問醫生跟著劇組拍片到凌晨三、四點，只為了指導演員和劇組重現正確的醫療操作。
林保怡飾演的黎國柱在急症室進行的冷靜而專業的插喉、電擊和注射等行為都是在場醫生手把手的指導。反觀內地醫療劇的設定，雖然已經一步步力求專業，但好像總會在最關鍵的環節上掉鏈子（《急診科醫生》在片尾會介紹一些醫學常識，但其在燙傷急救科普的紫藥水早已被臨床棄用）。
林保怡飾演的黎國柱
內地醫療劇熱衷鋪層醫患關係、日本醫療劇喜好刻畫醫院政治和硬派醫療技術，而香港醫療劇則站在一個規圓矩方的「元角度」夯實了華人現代社會里關於職業和專業素養的定義。
更可貴的是，《妙手仁心》的醫療顧問張偉麟醫生指出，自己從給美劇《ER》做翻譯顧問開始，就基本上屬於義務性質。「當時在市民心目中，急症室不是一個專科、不太專業；當時有一個心願，是要令急症室服務更專業，提升它的形象」。
《妙手仁心》
在那個量化經濟所得的時代，為了讓港人瞭解到更多關於醫生的專業精神，張偉麟醫生和《妙手仁心》的劇組，都在自己崗位上貢獻出了最珍貴的香港精神。
反觀當時的中國內地，改革開放的大潮幾乎完全重洗了內地的文化經濟環境，一切都是新的，一切也都需要秩序，80、90後一代看著港劇中不同於內地的井然有序和安定自如，很容易就享受著一種錯位的認同感，並最終將這種認同塑造成想象性的滿足。
時至今日，當內地政經環境逐漸趕超香港時，曾經比照行業說出「不是我特別出色，只是其他太差，我正常，你已經覺得新鮮」的《妙手仁心》開山監製鄧特希對職業素養的尊重也依舊值得學習。
在冬奧會韓國裁判的不公平裁奪下，內地觀眾多呈現出一種到手的榮譽感被剝奪的憤慨，而鄧特希所代表的港人精神依舊直指專業素養。
殖民地政府時期就形成的自由放任政策，以及最低程度的經濟和社會干預，讓大多數港人的飯局不會討論太多公共政治事件，也不大關心人文社科的核心命題（當然，內地也不多），酒吧和飯桌上談論更多的是私人生活或資本逐利。
在《妙手仁心》這樣的職業劇裡，白天工作，晚上酒吧吹水談心的敘事結構幾乎成為了一種固定的TVB職業劇模式。夜晚的酒吧談天，程至美、黎國柱和江新月，每一個角色都沒有被創作者刻意設定於一個表現和傳達香港文化底蘊的立場，他們面對的問題永遠是個人的處境，特別是情感的糾葛。
《妙手仁心》
但細究的話，這些看似糾纏的情感因素又非純粹的愛情戲碼，一定會伴隨著人物的人生追求而發生，並從屬於人物的社會和職業角色。
當江新月和黎國柱耍了二十幾多集小心機，終於要重修舊好時，黎國柱又一次反悔，而江新月並沒有內地大女主戲中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勢頭，她吹吹蠟燭、自顧自笑著，走向臥室，用都市OL的心態去迎接新的一天。
一夜情、同性戀、艾滋病，在1998年的內地觀眾看來，這些超前的文化概念被TVB的職業劇以畫龍點睛的姿態運用的恰到好處，不誇張、也不虛掩。
《妙手仁心》
鄧特希一手發掘了陳慧珊、吳啟華、林保怡等一眾職業劇表演愛將，尤其是陳慧珊，已成為了一代80、90後關於職業港女的代名詞。陳慧珊非科班出身，在進入TVB表演之前，是以波士頓學院新聞學專業的背景在明珠臺新聞部當記者和主持。
不看演員咖位而喜歡根據角色特點去選角的鄧特希就是相中了陳慧珊的「職業精神」而舉薦她跟著自己飾演一系列職業劇裡的律師角色。從幕前到幕後，陳慧珊都在向所有喜愛她的觀眾親身示範她所對應的明星符號，婚後漸漸退出影視圈的陳慧珊又考入港大，在英文專業繼續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
陳慧珊
張偉麟醫生曾說過，真正的醫生放工後大都去圖書館讀書，不會這麼有空去喝酒、談戀愛。而鄧特希依舊喜歡給這群高級醫生設定貫穿全劇的情感線索，除了增強戲劇看點的原因，還需要從香港的「矛盾文化」中尋找答案。
香港作家陳冠中曾定義香港文化為「混搭」：「我們的獨特風格正是不配套的複雜混搭，最大資源即是這個混雜曖昧擁擠的既存空間，許多東西高密度重疊在一起，超複雜，卻有暗序。」
這個曾經被中西方或隱忍旁觀、或欲擒故縱、或虎視眈眈的被流放、被易主之地，混雜了多重的文化烙印。自下而上的各個階層，一方面有著講究現代社會素養的專業工作倫理的訴求，另一方面又留存著揮之不去的人情趣味，鄧特希讓這些在專業上有著高級素養的醫生能夠有更多的私人情感時間，不僅僅是為了塑造一個個活生生的戲劇人物，也是為了打造一個活生生的香港。
閱讀更多 虹膜 的文章
